在大街上,在天鸿市的繁华地带,再难像过去那样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标记着“天竺”的广告牌。以往一说到“广告”这个词,许多市民脱口就会说出“天竺”二字,现在却已经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取而带之的是无数新崛起的广告公司。
虽然每个月照常发工资,但“天竺广告集团”的许多职工为此焦急万分,对企业的前景忧心憧憧。技术人员开始到外面接私活,为自己另谋出路。有关系的职工开始找单位调工作,另外一部分当初纯属照顾关系调进来的人却觉得公司业务少更好混日子。
昨天在“天竺广告集团”大厅入口、食堂、各通道处醒目地贴出开职工大会的通知时,大伙都吃了一惊。
记不清“天竺广告集团”有多长时间没有开过职工大会了。这些年来,上上下下弥漫着一股懒散气息,没有工作压力,没有竞争动力,每天的工作松松散散的,职工的日子过得既悠闲又自在。
蓝冰锁上抽屉准备到会议厅开会。这两年“天竺”的不景气她也感觉到了,但自己手上的业务似乎从来没减少过。凭借着学生时代刻苦攻读练就的基本功,加上在北京工作两年的实践积累,她的设计能力非常出色,市场策划部凡有稍稍重要一点的业务,部门经理都是交给她做。每次“天竺”参加大的竞标活动,都要通知她参加出方案,有几个设计作品还得过奖。她总是忙碌而充实的,从来没去对“天竺”的前景担忧过,也无暇去担忧。
在电梯门口迎面碰上了梅艳红,一见到蓝冰,她脸上就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上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蓝冰,你这条裙子好漂亮噢!什么牌子的?”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条嫩绿色雪纺长裙,蓝冰浅浅一笑说:“是‘纪梵希’,去年就买的啦!”
“‘纪梵希’?法国货吧,怪不得那么显档次。不过你穿什么都好看。”这个梅艳红最近对各种名牌时装颇有研究,一遇到蓝冰就大谈各种款式各种名牌。蓝冰现在对她也热情了几分,学会打网球以来,性格中的坚冰似乎逐渐融化了一些,对人不再像以往那样冷冰冰的,脸上也多了丝难得的笑容。
“哪天你有空陪我去买条裙子吧,你的眼光好,替我好好选一选。对啦,我还要重新选一副眼镜。”梅艳红挽着蓝冰的手进了电梯。
蓝冰有些不习惯被人这么挽着胳膊,她闻到梅艳红身上有一股潮湿的抹布搁置很久没有凉干的味道,不禁皱了皱眉头,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鼻子左边有一颗肉红色的痣,在说话的时候,这颗痣会随着她抑扬顿挫的声音起伏跳动,使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凭添了一分生动。
碧岸枫端坐在主席台上,穿一件藏青色西服,头发整齐地朝后梳着,一双不大但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着台下正稀稀拉拉入坐的职工,平日很少有笑容的脸显得更加严肃。
这两年生意不景气,“天竺”的职工懒散惯了,通知八点半开会,到八点四十五了还有许多人没到会议室。副经理李臣刚凑到他耳边生气地说:“我去让王品把迟到的名单记下来,扣他们奖金!”
碧岸枫摆摆手制止住了他,他心里清楚,今天的大会开过之后,“天竺”的面貌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职工的心态有的会焕然一新,有的则万念俱焚,这将是个历史性的转折,除了他碧岸枫,任何人都没有思想准备的。
为了这次大会,他整整准备了三个月!不是准备改革方案,改革方案他早在当副经理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形成了,这三个月时间,他是在为“天竺”的改革扫平一切可能遇到的障碍。各级主管领导的办公室和家里他已记不清去过多少次,同样的话也记不清重复了多少遍。同时,早已经形成的改革方案也在征求不同领导意见的时候修改、妥协、变通过无数回了。
今天开这个会,他的心情是轻松而坦然的,脑袋里清楚地知道,一旦宣布之后,会有很多职工不满、闹事、上告,但碧岸枫心里是镇定自若的。这步棋他赢定了,何况还有个建设银行大厦作为坚强的经济后盾。
在主席台上远远看见梅艳红挽着蓝冰的手走了进来,办公室主任王品上去招呼梅艳红到主席台就坐,蓝冰自己在靠走道的地方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碧岸枫坐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蓝冰的一举一动。这个清丽脱俗的女孩子,以前他当副经理的时候就在“市场策划部”见过她,但没有太在意地观察,他历来对任何女人,不论漂亮的或不漂亮的,都不会盯着多看,确切地说,曾几何时,他对女人已经失去了兴趣。
此刻的碧岸枫怀着一份特殊的,他人无法理喻的心情,仔细地,但令旁人不易觉察地观察着蓝冰。
她今天穿着一件带褶皱的粉色无袖上衣,下面配嫩绿色雪纺长裙,娉娉婷婷地,在会议厅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显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碧岸枫认为蓝冰的五官长得并不算特别漂亮,但她身上有着一种独具一格的、不同于任何女人的气质,这气质为她镀上了一层光晕,呈现着一种冷艳的姿态,若有若无地展现着独有的风情。他依稀感觉到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孩背后,一定有些常人难以得知的经历,否则她不可能出落成为这样一个精灵般的人物。
办公室主任王品小声说人到齐了,是不是宣布会议开始。碧岸枫缓缓点了下头,王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移过麦克风拍了两下,大声宣布:“天竺广告集团职工大会现在开始!全体起立!奏国歌!”
以往开会从来没这么正规过,“天竺”的职工面面相觑,颇觉意外地稀稀拉拉站了起来,但主席台上以碧岸枫为首的一班子领导都是一脸肃然地站立着,静听着庄严的国歌声在会议厅里唱响。
“请坐下!下面请天竺广告集团党委书记、总经理碧岸枫同志讲话,大家欢迎!”王品带头鼓掌,职工们也鼓起掌来。
碧岸枫一脸严肃,先扫视了一遍下面的人,用并不十分高亢,但非常有穿透力的声音开始讲话,话一开头就震慑住了台下还在窃窃私语的人。
“当年曾经有人把‘天竺’比喻为一艘巨轮,同志们,你们大概还没意识到,现在这艘巨轮正面临着泰坦尼克号的悲剧,它已经开始下沉了!沉得很快,不出今年就将宣布全面破产!”
下面一阵骚乱,职工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这人从不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但今天在这里我要说一句:‘天竺’的前几任领导没有一个是真正懂广告业务的,更没有一个人真正用心研究过市场经济!他们只知道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等着生意自己送上门来。前几年可以这样,因为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天竺广告集团’有着得天独厚的政策待遇,哪家公司也比不上。但是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市场竞争以飞快的速度滋养了一大批各有所长的广告公司,它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同‘天竺’抢占市场,一点一点瓜分了我们手上的蛋糕。而那几任经理们依旧还喝着茶看着报,不知道‘天竺’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烂摊子,一个寅吃卯粮的陪本公司!我这些话一点不夸张,更不是危言耸听,大家听听这一组数据就知道了。”他转头对梅艳红示意地点了一下头,王品将麦克风移到她面前。
梅艳红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昨天下午碧岸枫布置她在今天的会议上宣读‘天竺广告集团’前几年的财务报表,包括贷款数额、挂帐数、亏损额等等。
梅艳红没有引用更多的专业俗语,她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将一组组真实的,却是大家所不愿意接受的数据展现在人们面前,谁都没料到,‘天竺’竟然已经走到了这步穷困潦倒的境地。
“同志们哪,你们每个月的工资是用贷款发放的,你们知道吗?”梅艳红宣读完之后,碧岸枫痛心疾首地对台下说道,“‘天竺’早就是一艘漏船了!按照市场规律,它两年前就可以宣布破产了!”
台下鸦雀无声,职工们都仰头看着碧岸枫,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上级领导委任我来当这艘船的船长,虽然是受命于危难之中,但我碧岸枫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就一定要尽全力将这艘巨轮挽救起来,否则的话,我甘愿人头落地!”他说得斩钉截铁,用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往下劈的动作,大家都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
“要想让‘天竺’重新活过来,就必须进行改革!”他故意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改革方案一会儿公布,大家要有思想准备,这改革二字不是只触及皮毛的小动作,它将痛彻肌体,油煎火烤,最终让人脱胎换骨!”
碧岸枫摊开昨天打印好的一叠文件,用雄浑的声音开始逐条宣读。随着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一枚枚重磅炸弹在台下炸响,从未有过的震颤在会议厅的每一个角落滚动摇撼:每个月雷打不动的工资取消了,每人只发三百元基本工资。奖金由各部门根据完成任务的业绩量进行提成,由部门经理根据个人的表现进行二次分配。三个月没有业绩的人员自动下岗……
“总经理,我提个问题,公司本身就没有业务,到哪里去找提成?那不是明摆着所有的人都要喝西北风了吗?”一个胆大的职工站起来大声说,立刻引来一片赞同声。
“大家不要着急,这是我将宣布的第二件事情。”碧岸枫不紧不慢地说,“天鸿市市中心柏俐广场那幢48层的建行大厦我想大家都知道吧?我们天竺广告集团已经同建设银行正式签署了合同,独家承包了那幢大厦的所有广告权!”
台下有人欢呼了起来,“天竺”从来没有承接过那么大的项目,包括以前最火红的时候。
碧岸枫接着说,“这就意味着我们公司今年一年的活计有了保证,而且是丰厚的保证!只存在干得好或干不好的问题。我还敢拍着胸脯对大家保证:只要尽心尽力工作的人,他今年的收入一定可以超过历史最高水平!”
他环视了一下台下,“广告公司要想发展,不但业务要强,更主要的是要不断地寻找项目。今年我们有建行大厦保底了,那明年呢?后年呢?这个问题就是我下面要宣布的第三件事情。”
碧岸枫提高了声调,“公司决定专门成立一个项目经理部,利用一切途径,通过一切手段,不惜任何代价,寻找项目。这个部门关系到全公司人的吃饭问题,奖金系数享受最高一档,它是相对独立的,不受公司普通规章制度的限制,包括上下班的作息时间,财务手续等,部门经理直接对我负责,下面请副总经理李臣刚同志宣布项目经理部的任命决定。”
他将一张打印好的文件递给李臣刚,李臣刚将麦克风移了过去。
昨天下午在开党委会的时候,五个党委委员里的四个都被这个决定弄得目瞪口呆,谁也没表态。那会儿已经快下班了,碧岸枫故意把这一项留到最后来讨论,没等其他人说话,他就对做记录的王品说:“让打字室加个班,把今天党委会的决议打印出来,人员任命的文件单独打印。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去早点休息,准备明天的职工大会。”他这么一来,等于把事情一手定了下来,根本不容其他人有说话的机会。
李臣刚大声读到:“经天竺广告集团党委会研究决定,任命蓝冰同志为天竺广告集团项目经理部经理!”
会场一片哗然,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看着蓝冰,她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搞懵了。脸“刷”一下涨得绯红,慌乱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台上的碧岸枫嗫喏地说道:“总经理……我……我不行的……,您还是重新考虑人选吧……”
“不,我们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这是公司领导班子集体研究的决定,等散会以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碧岸枫果断地一挥手打断还想说什么的蓝冰,又接着讲下面的话题。
蓝冰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的大脑里是一团离奇的雾。刚才站起来对碧岸枫说话的时候,隐约看见梅艳红鼻子左边那颗红痣在剧烈地抽动,脸色异常难看。这么说作为集团的领导干部,这个决定梅艳红事先也并不知道。是碧岸枫一手决定的吗?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担任这么重要的一个职务?她在“天竺”从来都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从来不在领导面前套近乎,印象中跟总经理碧岸枫从来没有单独说过话,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暗暗下定决心,等散会后到碧岸枫办公室,一定要坚决辞去这个职位,这个关系到全公司人吃饭问题的重要角色,她是没有能力担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