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如同自生自长的作物,生命不总是那么痛快。”
晓芳用两指掂起小小的银勺,缓缓搅拌面前的黑咖啡,单手托腮,专注地看着杯子里的浓稠液体打着圆圈,一圈又一圈,好似树桩上生命的轮回痕迹。
她的心跌宕起浪潮来。晓芳将自己面前的甜品饮料端起放到了菲妃的面前,而后把菲妃面前的饮料放到了自己面前。
“为什么要把我的苦咖啡拿走呢?这可不是病人想喝的东西。”
“我?”晓芳耸了耸肩膀,“只是想换换口味罢了—总是吃甜的,也许有一天会腻吧,但是好像苦味会越喝越上瘾—哦,这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
“那本书一定是在胡说,每个人喜欢的口味是不会变的。”看着菲妃坚定地回答,晓芳笑了,笑得很开心。
“可能你说的对吧。小时候我很不喜欢吃妈妈做的芹菜,但是现在我却会主动要求妈妈做给我吃—可能是想吃出菜里面曾经的那个味道吧。”
“是吧。”
晓芳拿起银勺刮起一勺喝咖啡送入嘴里,“但是,妈妈做的菜渐渐变得不是太咸就是很淡,不过呢我觉得就是好吃,我也开始习惯并喜欢上她如今做出来的饭,永远好吃—不过要说真的,倒还是以前的更有味道。曾经不喜欢的,现在喜欢了,那么—--曾经喜欢的,未来也未必会再喜欢。”
“你最近话里总是有别的意思。”菲妃假装有些生气,于是她把自己面前的提拉米苏跟晓芳面前的黑咖啡交换了一下。
“咱们换换,‘病人’该吃些甜的,病好的快些。”
晓芳用勺子挖了一勺甜品送进嘴里,喃喃着真甜,“关于提拉米苏背后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那是什么?”
“说的是,曾经有一位意大利士兵即将离开他的爱人,奔赴战场前线。他的妻子舍不得离开他但又迫于无奈。在临别之际,妻子想给丈夫准备点儿干粮让他带在路上吃。但是家里拮据,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了。于是妻子就变卖了家里,把所有仅存的还能够吃的饼干,奶酪等等全部加到一起,做成了一款点心,并给这个点心取了个名字叫做‘提拉米苏’,意思是带我走。于是妻丈夫就带着妻子满满的爱和幸福离开了家,上了战场。”
“很浪漫,不过……”
故事的背后也很残忍。
菲妃将目光投向橱窗外,世间的悲苦只有那些生长在温室的花朵不懂吧,而她本身岂不就是一个等待着被救赎的人?她的苦难谁来渡?她的恐惧亦如同离家前往战场的士兵。她懂,晓芳也懂,许院长也懂,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我开始承认,你说的话是正确的。”菲妃喝了一口苦咖啡,那苦涩的味道扼住咽喉,她用力咽了下去,“我想,我才是那个病人。”
“今天,我就不去你家了。”
“那你去哪?”
菲妃又吞咽下几口黑咖啡,那地方,她更想称之为“魔窟”。
两人在店门前拥抱分别。
菲妃回到家门口前,仿佛黑夜里有无数双隐形的鬼手在把她往里面拉。楼上传来汹涌的吵架声,好似十五的月引发的潮汐淹没了静谧。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就会打起来了吧,菲妃这样想着。
此时她穿着一身整洁的便装,脱下了那身警服之后,她比谁都要害怕,都要怯懦,也更为得冷漠。
“要不是为了孩子的话,我早跟你离婚了!”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斜插进她的胸膛,菲妃呼出一口气,气息是断断续续地颤抖,似面向深渊的呻吟。
“好啊!好哇!当年老子娶你回来真是瞎了眼了!你这个泼妇,整天穿成什么样子,你是打算出去卖吗!?”
“什么!你再说一边试试!”
女人扑了上去。随后菲妃的耳朵里传来酒瓶子清脆而美妙的爆碎声响。
在那沉重的砸打声音中夹杂着哭声,菲妃拧开大门的门把手,不急不缓地走进来,脏乱的地板上扭打着两具躯体,他们嘴里互相咒骂着对方,同时用拳头、身边的物什进行痛击。好似两个丑陋又可怖的章鱼。
菲妃的出现让他们的目光同时移动到她的身上,那感觉好似被两头厉鬼勾住了身子,于是菲妃的手连忙往包里摸去,里面藏着的一把冰凉的器械顿时让她放下心来。
菲妃看了一眼走廊上狼狈的两人,只是简单地踢开脚边的一个装着辣椒酱的瓶子,径直走了过去。
男人朝她吼道:“喂!快过来帮我啊!快来!”
而那女人骑在男人的身上,用长长的指甲还有碎玻璃片往他脸上、胸膛上叨去,留下数不清的血痕。
“不要装作看不见啊!”
就算是这个蛮横的男人,也打不过一个不要命的女人呀。
菲妃还是冷若冰霜地走上了楼梯,她用余光瞥见蹲在两人旁边的那个躲在小小的厨房里的男孩,惊悚与不安缠绕着他的全身,并抖落下如星空中繁星一般的泪水。好似娇羞的莲,菲妃对心底一时涌起的诗意感到惊讶,却也知道,自身同样丑陋如蝙蝠。
菲妃将目光收回,关上了房门,然后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靠着墙壁蜷缩起身子,像一个母胎中的婴儿,又像一只冰冷的蝉蛹,吐出薄凉又虚妄的丝来保护自己。
“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外面那个充满了恐惧又稚嫩的声音袭击了她。
他们在拿那个孩子出气,是怎样在折磨他呢?是不是像自己曾经遭受的那样?反正那哭声就像是雨季里的风浪一般,很疼吧?菲妃仿佛正亲身经历着一般,于是将自己身子蜷缩的更紧、更小。
“啪~”
“银瓶炸裂水浆迸”,她大气不敢出,心底才知晓原来这句诗是要被用到这里的呀。结束了吵闹的哭声,遂急是身体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铿锵有力。
曾经的记忆在眼前闪过,仿佛是自己跌落在血泊中一般。
“咚咚咚~”背后敲门的声音炸响。
菲妃惊悚地从包里取出那把冰冷的手枪,然后藏在腋下。
“这次的钱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再不把钱交出来的话,你知道什么后果!”
“咚咚咚~”
屋门就像快被拍烂了,她真怕下一刻外面的两头野兽破门而入将自己撕咬地遍体鳞伤,尸骨无存。
男人开始粗暴地踹门了。
明明外面的那个人是她的生父,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菲妃想不明白,她在外面总是能想明白很多事情的,但是这件事她没有遇到过,她亲身第一次经历着,却一时,不,总是糊涂得对此手足无措。
“嚓~”
一叠钞票从门下递了过去。
“啊?又是这么点儿?下次必须多给两张!……可以买酒喝了。”
脚步声去了又来。
女人的声音里夹杂着咒骂传来,“喂!快点拿钱给我,家里这么乱,不还得指望我去收拾。喂!说话啊!死了?千万别死在家里,你可是还欠我不少钱呢。”
“嚓~”
又一叠钞票从门缝下面递了过去。
一切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枪支从手中滑落,视野变得模糊而倾斜,有种世界要离自己而去的感觉。
曾经,她也拥有平静又平稳的幸福,那是在妈妈没有离开之前……
“菲妃,菲妃~”
她睁开眼,视野里的世界突然变大了一倍,而自己正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那个女人的脸露出来一半,菲妃只能看到她鼻子下面的面孔,但是就算是凭感觉也能一下子认出来那是谁啊
“怎么睡在地板上?”抱着她的女人柔声细语的问道。
菲妃低下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
女人把她抱起来,菲妃闻到她身上薰衣草的花香味儿。女人把她抱到了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我现在不困了。”
“那你要听故事吗?”
“好啊。”菲妃的鼻子上感受到女人手指划过的温度。
“那读安徒生的还是格林的童话呢?还是托尔斯泰的呢?”
菲妃思考片刻,最后回到道,“我想听小蝌蚪的故事。”
女人笑了,“我真搞不懂你小小的脑袋里想着什么。”
菲妃幸福的看着女人朦胧的面容,可是,在女人读故事的声音刚刚开始后,周围的环境渐渐的改变了。
刚才的卧室变成了母亲的化妆台。
菲妃看到母亲正坐在那里化妆。
口红,鲜花,梳子,胭脂……这些都是曾经深深记在脑子里的东西。
女人哼唱着歌曲,对着镜子在梳理秀发。
“菲妃,我唱得好听吗?”
她感到疑惑,“什么?”
女人扭过头来,笑着看向她,露出皓白的牙齿,笑容干净而美丽。
菲妃走过去拉拉女人的衣角,然后被其抱到腿上,菲妃看着桌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女人的化妆品,但是在她自己以后二十多岁的年纪里,却没用得上几件。
菲妃的目光停留在桌子上的烟盒上,妈妈抽烟吗?可是在她的记忆里却没有这方面的印象,关于烟的记忆是在父亲开始打她的时候才有的,但是为什么妈妈的梳妆台上有烟呢?真是奇怪啊。
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女孩子要学会化妆呀。”
“为什么啊?化妆给谁看啊?”菲妃反问道。
“当然是给喜欢的人看呀。”
“那为什么妈妈平时就不化妆呢?妈妈总是化好妆以后出门,总是不给我们看,倒是外面的人很幸运,因为他们能看到妈妈化好妆之后的漂亮的样子。”
后来,菲妃听到身后一声长长地叹息,好似清明时的雨一般浸染心里的伤感。
“哦~我知道了,妈妈喜欢化妆给自己看,说明妈妈只爱自己。”
菲妃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那明明不是自己—当然,那也不是现在的她的声音—是她小时候的声音。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有另一个小小的灵魂。
妈妈在她的头上轻轻敲打了一下。
她扭过头看着母亲,然后伸出手指指着母亲头上的花并惊喜地叫道:“好漂亮的花啊。”
“这是桔梗花,漂亮吧?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呀。”
“是紫色的呢!可以用来染指甲。”
“不可以呦,不可以拿它来染指甲哦~”女人有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头上的花朵。
“那它能用来干什么呀?”
“是用来看的,用来思念的。”
妈妈把花从头上摘下来,然后把花插到了菲妃的头发上,然后温和地笑了。
菲妃也跟着笑了,咯咯的笑,还笑出了眼泪,然后菲妃转过身,她看到镜子里面只反射出她一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