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半公半私说服义士成行,佹得佹失拖得捕快下水
见王守仁沉吟不语,好像正在思量着什么,误以为被自己言中了,韩若壁眼光一瞟,又道:“如此,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误会了。”王守仁缓缓摇首,道:“别说宁王目前尚未扯旗造反,就是真的造反了,战场上的事还得朝廷下令安排人马,和我有无关系都不好说,至于你,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哪可能要你领着兄弟们去和宁王开仗?”
韩若壁不解道:“那大人为何有甚话不好说的样子?”
“呵呵,不至于,不至于。”王守仁笑道:“只是目下情况有了变化,我需要考虑、衡量一下怎么说才好。”
韩若壁微疑道:“情况有了变化?怎么个变法?”眼珠转动间,他又皮笑肉不笑道:“不会是情况没有变化,大人的想法却有了变化了吧。”
王守仁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道:“俗话说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你能保持‘不变’,不管是情况也好,还是我的想法也罢,再怎样变化也无法撼动你分毫啊。”
韩若壁心头一动,道:“大人的意思是,不是情况变了,也不是大人的想法变了,而是我变了?”
王守仁稍点了一下头,道:“难道不是吗?至少你已经从决定不帮我的忙,到开始考虑要不要帮我的忙了。”转瞬,他又自嘲笑道:“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
虽说心思上的波动被对方查觉到了,韩若壁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只道 :“我什么都没考虑,不过是好奇罢了。好吧,如果大人介意,我也乐得就此告辞。”说完话,他起身做出一副准备告辞离开的架势。
王守仁宽容地笑了笑,抬手示意他坐下,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说起来,我要你帮忙之事和刘瑾的‘三杀’有些关系。”
这句话确是出乎韩若壁的意料了,顿时他兴致大增,问道:“难道不是和宁王有些关系吗?”
王守仁道:“嗯,和宁王也算有点关系吧。”
韩若壁重又稳稳坐下,道:“大人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王守仁道:“你也知道,之前我去五台山找承信大师,是为了请他下山帮我一个忙。”
韩若壁点头‘嗯’了声,语带调侃道:“不错,可惜大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王守仁惋惜地叹了一声,道:“他只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身患恶疾。”
“身患恶疾?”韩若壁半信半疑道:“没瞧出来呀?”
“我也没瞧出来。”王守仁有些遗憾道:“唉,真希望他是骗我的,只可惜他从不说谎。”
韩若壁追问道:“他没说是什么样的恶疾?”
王守仁摇头道:“他无意细说,我也不便多问。”
韩若壁想了想,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依我看,那老和尚的身子骨硬朗得紧,赶紧找个大夫把病治了也就好了。”
王守仁眼光黯淡了一瞬,道:“开始时我也是这般劝他的,可据他说已找过几个大夫了,都说此种恶疾无药可医,剩下没几年日子好活了。”
原来,一年前承信法师发现自己腋窝处生了个葡萄大小的瘤子,先是不痛不痒,后来随着瘤子长大一些,开始隐隐疼痛,病灶处也逐渐变色、溃烂,伤口久久无法愈合,再后来甚至会感觉钻心般疼痛,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期间,他曾几次下山,找不同的郎中看过,想把瘤子割掉。那些郎中都说这瘤子模样怪异,坚硬如石且推之不动,八成是与人身上的重要经络长在了一处,如果一刀割下去,人就活不成了,不动它兴许还能多活三五年,只开了些调顺气血的补药给他,希望可以拖得久些。
韩若壁心下狐疑不已,暗想:真的假的?不会是那老精怪懒得下山帮朋友的忙,又碍于情面才诓说得了不治之症吧。转念,他又想,不对,如果真是这样,他不可能煞费苦心把自己引来此处。
毕竟是别人的事,韩若壁也不愿再多想了,清咳一声,道:“你请承信大师下山,是为了对付‘三杀’、宁王?”
王守仁顺了顺颌下长须,道:“不是,是为对付一个妖道。”
韩若壁奇道:“哦?怎么又多了个妖道?哪里来的?”
王守仁道:“此妖道是汀州一股匪寇的头领,自号‘龙虎真人’。此前,我曾派一队兵马去汀州剿匪,被他带领手下的那股悍匪给打败了,他还扬言说已修成半仙之躯,道法天下第一,且手握道家的法宝‘玄阙宝箓’,不惧千军万马。”
“玄阙宝箓!?当真?”韩若壁眨了眨眼,有点吃惊道:“那可是威力巨大的道家法器,竟落到了那个野道士的手里?!”
“果然你也知道这东西。”王守仁面露欣慰之色,道:“我当时担心‘龙虎真人’有法宝加持,即使能剿灭掉他们,我方军士也会伤亡惨重,付出极大的代价,所以决定还是从长计议,暂令军队撤出了汀州稍作修整,同时自己赶去了五台山,邀承信大师下山对付此人。”
“这么说,现在,你是希望我去对付那个‘龙虎真人’了?”韩若壁微一沉吟,道:“而且听你刚才的意思,这件事和‘三杀’、宁王都有点关系,莫非这个‘龙虎真人’是以前‘三杀’的人,现在又投靠宁王了?”
王守仁淡淡笑道:“你想的并非没有道理,只不过‘龙虎真人’早已被诛杀,他手下的群匪也被我剿灭了个干净。而至于他有没有投靠宁王,我并不知晓,也不必知晓了。”
“没有精通法术的帮手,就去剿灭‘龙虎真人’?‘玄阙宝箓’的威力难道是吹出来的?”韩若壁没有料到,讶道:“此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干仗法,实在过于草率,损失想必惨重。其实,何不等等看,或许承信大师改变主意,又跑来帮忙了呢。”
显然,他是觉得王守仁应该再等等,或者另寻懂法术之人帮忙,不该轻易和对方硬碰硬。
“有帮手固然好,没帮手也绝不可停滞不前,该干的仗还是得干的,该损失的必须损失。”王守仁的目光凛冽了起来,道:“为去五台山已将战事拖延了一段时日,等我回来时发现情势已刻不容缓,不可再等了。何况,承信大师有病在身,也不知他能不能来,事实上,他确实没来,来的人是你。”
紧接着,他又道:“后来,我发现那个‘龙虎真人’其实只是个通晓道术的江湖术士,虽然懂些歪门邪道的法术,但根本没有‘玄阙宝箓’,那些话全是说出来唬人的。所以,在我增派兵力,几番全力猛攻后,他就走投无路了,我方的损失远没有预想中大。”
韩若壁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声,接茬道:“哈,原来是个虚张声势的假真人。”
王守仁心宽意放地笑了笑,道:“其实很多敌手都是貌似强大,真到动手时才知道不过尔尔。”
韩若壁暗自盘算了一下,一摊手,道:“既然要我帮的忙并非这一桩,何苦说道它。”
王守仁心道:以你的为人,我若不把前因后果说个清楚明白,你如何肯信?面上,他一派肃然道:“目下,我想请你阻止‘玄阙宝箓’落到李自然的手里。”
韩若壁不明所以,道:“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王守仁道:“‘太玄天师’李自然你想必听说过。”
之前二人交谈时,曾提到过李自然,韩若壁并未表现出不知此人,所以可以推知他至少听说过。
韩若壁点头,语含讥讽道:“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此人可是宁王帐下的第一红人,名头大得很呐。”
王守仁面色沉凝道:“宁王若是举事,朝廷必然派兵平定叛藩,大阵仗是免不了的。两军对阵拼的本是‘生人’的勇力,在这一点上对每一个‘生人’而言都是对等的,但若其中一方还有道术、妖法相助,便等于借来了‘神怪’之力。‘生人’的勇力与‘神怪’之力完全不对等,因此,平叛大军难免畏惧,士气受损,进而无法百分百地发挥出原有的‘勇力’。当然,如果提前做好准备,一般的道术、妖法也不是没法子克制,但如果法力强如李自然,又得到‘玄阙宝箓’这样的法宝相助,定会给另一方造成极大的威胁,因此产生左右战局的影响也不一定。”
“原来大人是担心李自然的法力。”韩若壁道:“说实话,他的法力怎样我不得而知,但总不会强过唐赛儿吧。另外,‘玄阙宝箓’怎会同他扯上关系的?听说,那件法器早年曾落在刘瑾手里,江湖上传言是个趋炎附势的道士献给他的,但刘瑾伏诛后朝廷派人抄家时没能发现这件法器,想来已是不知所踪。”
王守仁的眼光闪动了一瞬,道:“并非不知所踪,而是在抄家前被‘三杀’的人暗中取走了。我想,被取走的应该还有无数金银珠宝。”
韩若壁疑道:“刘瑾都死了,‘三杀’不是早该完蛋了吗?”
王守仁缓缓摇头,沉声道:“朝中不少人都以为刘瑾伏诛,他的‘三杀’组织也就烟消云散了,但这只是表象,那些‘三杀’成员都还在。虽然这些年来他们隐姓埋名,东躲西藏,日子过得并不好,但靠着黑道上的营生和从刘瑾那儿得来的财物,应该也不会太糟。”
歇了口气,他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得到准确消息,‘三杀’余孽听说宁王意欲举事,觉得翻身的机会来了,想投靠宁王。不知他们通过什么关系联系上了李自然,欲把手上的‘玄阙宝箓’献出,当然还有大量财宝,希望李自然可以将他们引荐给宁王。”
韩若壁惊了惊,道:“难不成李自然已经拿到‘玄阙宝箓’了?”
王守仁道:“虽然早该拿到了,可目前还没有。据我的探子报告,送礼的‘三杀’成员进入广东境内后,曾派人和李自然通过消息,但那之后就没了音讯,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
韩若壁也觉蹊跷,寻思了几回,问道:“除去财宝不谈,‘玄阙宝箓’绝对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法宝,李自然那边能就这么算了?”
王守仁道:“宁王正忙着准备造反,李自然估计也不轻松,想是没腾得出手来处理这件事吧。我想,若是再过几个月,‘玄阙宝箓’还没能送到他手里,他就会坐不住了。”
韩若壁若有所思了一阵,道:“有没有可能‘三杀’的人中途改了主意,不愿把‘玄阙宝箓’送给李自然,所以掉头回去了?”
王守仁道:“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极小。”
韩若壁面露为难之色,道:“照你的意思,要帮你的忙,我得先去广东弄清楚‘玄阙宝箓’的去向,可‘北斗会’也有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啊。”
王守仁歉然一笑,道:“方便的话,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韩若壁左思右想了一阵,道:“无妨,反正你也知道宁王出了花红要抓‘北斗会’的当家,所谓狡兔三窟,‘北斗会’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总要寻几处安身立命的所在才是。”
他虽然说了,但没有具体的地点,几乎等于没说,倒不用担心王守仁有异。
王守仁道:“原来是要找安稳的地方啊。其实这件事你不用着急,目前,宁王和他的手下都忙得很,连王府内都设了军器制造厂,没日没夜地铸造刀枪盔甲,哪有闲工夫顾得上你们‘北斗会’。”
韩若壁将信将疑地瞅着他,寻思了半晌,‘啧’了声,道:“太夸张了吧,宁王再猴急也不可能这般明火执仗地造枪造砲吧。”
王守仁笑道:“你要是不信,完全可以到宁王府周围走一遭,听一听里面传出的砧子、锤子的敲打声可是假的。”
听他这话,韩若壁心下稍宽,嘴上仍是犹豫道:“宁王就这么迫不及待?”
王守仁道:“所谓先下手为强,他当然想赶在朝廷毫无准备前举事。”
忽然,韩若壁脑中似有灵光一闪,笑道:“这样吧,我先答应帮你这个忙,至于能不能成功,可不一定。不过,如果成功了,‘玄阙宝箓’就得归我。”
王守仁立马点头应允道:“我只求东西不落在李自然的手里,你能拿尽管拿去好了。”
韩若壁离开座位,来到王守仁的案前,探身于案桌上,狡黠笑道:“王大人,皇上还不差饿兵呢。酬劳什么的我也就不提了,可出门办事总少不得许多花销,我要的不多,你就随便拿几百两银子给我当盘缠吧。”
王守仁站起身,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苦笑道:“说真的,我自己都穷死了,实在是给不起几百两银子。”
韩若壁拉长了脸,道:“不会吧,堂堂三品大员,区区几百两银子都给不起?”
王守仁苦思了好一阵,以商量的口气道:“这样吧,上次皇上说我荡寇有功,赏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要不,全给你?”
听上去似乎很慷慨。
韩若壁闻言,嘴里好像被人塞进了一个大倭瓜般,半晌作声不得。良久,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难以置信道:“真的只赏给你五十两银子?”
王守仁的脸已经苦得像苦瓜一般了,道:“千真万确。”
韩若壁替他叹息一声,道:“算了,不提那个荒唐皇帝了。你麾下那么多兵丁,随便挤挤抠抠也能弄出几百两银子吧。”
王守仁继续哭穷道:“正是因为麾下兵丁多,所以才更缺银子啊。时势不好啊,上面经常给不足饷银,还得靠钱管事等人多方经营筹措才能按期如数凑齐,哪有余地挤抠出几百两银子?”
知道榨不出他什么油水了,韩若壁只得道:“好了好了,你莫哭穷,我也不找你打饥荒了。”
王守仁向他拱手作谢,道:“多谢体谅。”转而,他又笑道:“那个,皇上赏给我的五十两银子,你要是不要?”
韩若壁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聊胜于无而已,还是留给你念着皇上的那点儿好处吧。”
王守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顿时,韩若壁有了种着了他的道儿的感觉。心有不甘之下,他眼珠子上下左右那么一转,忽然嘻嘻笑道:“江湖上耍把式卖艺的都知道‘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何况大人差人办事?如此,既然大人捧不了钱场,那就捧个人场吧。”
“人场?”王守仁微怔了怔,道:“莫非要我派几十名兵丁给你?这倒是无妨的,只怕派不上多大用场。”
“不需那么多。”韩若壁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在王守仁面前晃了晃,道:“我只要一个人。”
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王守仁反问道:“一个人就够了?”
韩若壁眯起眼,点头道:“大人是三品大员,调个把公人应该不费多少力气吧。”
王守仁实话实说道:“那可是难说,假如这人不是我的手下,我恐怕也调不动。”
韩若壁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个我懂。那就要考验王大人的路子野不野,人脉广不广了。”
王守仁考虑了一刻,道:“好吧,你姑且说来听听要哪个公人。”
韩若壁眼波微转,一挑眉毛,嘴角带着坏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我要高邮总捕黄芩。”
“高邮总捕?”王守仁愣住了,道:“一个捕快?”
韩若壁点头道:“对,一个捕快。”
王守仁奇道:“你是黑道魁首,他是公门捕快,你不怕他抓你?”
韩若壁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这人向来只认能力说话,因为曾经见识过他的本事,知道他那样儿的一个可以顶十个用,所以就要他。”
王守仁思疑不定,道:“可以顶十个用的原也不少,我手下就有,为何偏偏要他?”
韩若壁佯叹一声,道:“像他那样的着实不多,我只认他。”
王守仁怀疑道:“若是你以前被他抓过,所以记恨在心,想趁机打击报复他的话,可是不能依你。”
韩若壁的脸笑得绽开了花,道:“原来大人是这么想的,难怪了,哈哈。大人放心,我要他绝非害他。”
瞧他的样子不像有假,王守仁也不愿再多深想了,点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那个捕快之间有什么瓜葛,但瞧你的模样应知不会害他,容我想想办法吧。”
韩若壁见他首肯了,顿时感觉一阵神清气爽,仿佛天边刮来一股顶头软风,将他近来的心浮气燥一股脑全吹走了,再瞧向对面的王守仁,竟感觉亲切了许多。
王守仁扫了他几眼,又道:“交浅言深本是大忌,不过我瞧你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便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韩若壁爽快道:“大人请讲 。”
王守仁道:“虽说狡兔三窟,但挖窟终究不易,一窟已是极费工夫,再去挖掘另外两窟更要多花气力,万一选的地方不对,在挖窟的时候被狐狸盯上了,就得不偿失了。”
韩若壁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道:“莫非大人还有更好的法子?”
王守仁笑道:“以我愚见,你的狡兔三窟怎么也敌不上曹丞相的八十一疑冢。”
韩若壁寻想片刻后,竖起大拇指,心悦诚服道:“高明!真是高明!”哈哈一笑,他又道:“如果当官的个个都像你这般厉害,我们就没得混了。难怪,你要剿的那些匪寇都倒了大霉。”
王守仁笑而不语。
韩若壁又道:“开始时还不觉怎样,但越是和你聊,越觉你与众不同,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
王守仁笑道:“你这是在奉承我吗?”
虽然韩若壁确是有那么丁点儿夸他的意思,但也不尽然。
韩若壁摇了摇头,道:“并非奉承,而是肺腑之言。不过,我也知道人不可能生来便是如此,必是博览群书、勤于思考后才达到的,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博览群书、勤于思考之人都能像你一样想明白许多事情的道理。”
王守仁道:“你太言重了,我不过是喜欢想问题罢了。”
韩若壁摸了把下巴,道:“得想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想得出那许多啊。”
王守仁道:“每个人都一样,只要愿意想,总能想出来一些。”
韩若壁歪了歪嘴,又耸一耸肩,道:“那又何必呢?你不觉得想了那么多,却没有当初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来得快活吗?”
王守仁将他的话仔细回味了几遍,又认真地琢磨了一番,才道:“说的不错,的确没有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快活了,”
颇有意味地停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但却比那时候幸福。”
韩若壁怔了许久,嘴巴张过数次,似乎想说什么,但就是没法说出来,想来是这句话在什么地方深深地打动了他。
良久,他的嗓音有些干涩,道:“不快活还能幸福吗?”
王守仁面上半含笑意道:“‘拥有’就可以让人快活,‘付出’才会让人幸福。”
韩若壁稍稍恍惚了一瞬,道:“我不明白......”
王守仁面上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道:“你是聪明人,只要愿意多想想,一定可以明白的。”
韩若壁回过神来,爽朗笑道:“得快活时且快活,我才不要想那么多,弄得自个儿脑仁疼。”
之后,两人就各项事宜又商量了许久,直到帐内点上火烛才算罢了。
韩若壁步出大帐时,周围已经黑了下来,夜幕中云如薄絮,星如亮钉,玉钩似的月牙儿藏在后面若隐若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伸展了一下双臂,蓦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被火光照亮了。韩若壁寻思一瞬,向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行到近前,他展颜笑道:“他乡遇故人,缘分!走,我请你喝酒去。”他的笑容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种温暖人心的光芒。
倪少游手持火把站在那里注视了他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天黑了。我,我是怕夜路不好走......想送你。”
刚才,他明明只是想着把火把交给大当家就离开,可一瞧见那久违的笑容,心底里就又感觉到了某种情愫,某种梦想,虽然它们正在化为泡影,却仍然努力地不断滋长,因为情愫和梦想原本就是会不断滋长的。
韩若壁点点头,道:“那就一起走一段吧。”
二人一并出了营门。弯弯曲曲的野道上,倪少游大约领前半个身位,以便更好地替韩若壁照亮前路,但显然又刻意地不愿领前太多,毕竟他想离大当家近些。
韩若壁边走边问道:“你怎么从军了?”
倪少游回道:“离开‘北斗会’后,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但总觉不该呆在原来的地方,就动用了一些旧关系,想把沅陵的房产处理掉,方便走人。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钱老大,他也正想处理掉家里的房产。”
韩若壁诧异道:“他又有房产了?这么说,钱家庄被烧后,他一定东山再起了。”
倪少游回道:“正是。不过,当时他呆的地方流行起了瘟疫,他的婆娘和女儿都病死了,他很是心灰意冷,于是无心再做钱庄了。后来,他听说我被你赶出了‘北斗会’,暂时无处可去,就拉我一起从军了。”
韩若壁骂了句:“你脑壳坏了吗?”然后又道:“不是我说你,在江湖上,你的对手都是你挑的,就算遇上情况不对,你还可以脚底抹油。从军,那是在战场上,可比不得江湖,哪有你挑的份,想溜也没那么容易。有那么些银钱在手上,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多好,偏要跟着别人从军吃苦头。钱老大是死了老婆没了孩子,一心想找宁王报仇,所以自个儿找罪受,你这又是何苦?”
回头望向那张已经被深深地印在脑中,怎么也忘不掉的面庞,倪少游心头一阵激荡--原来他的大当家还是关心他的。
他呐呐道:“越是舒舒服服,我就会想越多,想回北斗会,想跟在大当家身边,反而过得苦,不会想那么多。”
感觉他似乎漏掉了什么,韩若壁‘咦’了声,道:“你那个小葛呢?”
倪少游默然了片刻,道:“我把你给我的银子都给了他,让他走了。”
韩若壁只觉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儿被噎死,心里无比郁闷道:早知如此,那银钱我干什么不好,居然任你这么糟蹋!全便宜那个小倌。当时,真该少给一些啊。嘴上,他只能哼哼唧唧了几声,道:“你出手倒是挺大方的。”
倪少游没觉察出韩若壁的异样情绪,继续道:“大当家,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韩若壁道:“老样子,有肉吃肉,有酒喝酒。”喟叹一声,他又道:“只是没有‘醉死牛’了。”
倪少游笑了笑,道:“‘醉死牛’的酿制方法不是已经写给大当家了吗?”
韩若壁笑道:“我成天东奔西跑的,哪有工夫酿酒。”
倪少游小心试探道:“如果大当家肯让小五回去北斗会,哪怕只是做个小喽罗,小五也可以天天给大当家酿酒喝。”
说到底,他还是想回‘北斗会’。
韩若壁脚下紧迈了几步,从倪少游身边赶了过去,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向远处望了望,道:“就送到这里吧。”
倪少游知道没指望了,跟上去,递过火把,道:“大当家,给你。”
韩若壁没有接过,而是温言道:“前面不远就是大路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回去路上用得着。”
说罢,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倪少游又依依不舍地追前几步,道:“大当家,保重。”
被火把照的半明半暗处,韩若壁回头冲他摇了摇手以示告别,继而往前溶入了深深的黑夜里。
倪少游立于原地,垂下头,喃喃自语道:“这条路,要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该有多好啊。”
转身,他调头回去了。
高邮州,初夏的夜晚还是挺凉爽的,可床榻上的徐知州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同睡在一张床上的知州夫人虽然困得不行,但被身边那个蛆一样蠕动不止的身体所干扰,也没法子入睡。
徐夫人终于憋不住了,拿脚不轻不重地踹了徐陵一下,气恼地抱怨道:“是床上扎了钉子,还是你身上长了刺?穷折腾什么,快睡!”
除陵唉声叹气道:“我又不是不想睡,实在是睡不着。”接着,他继续瞪着眼睛,又是翻又是扭,像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睡觉的姿势。
徐夫人没了撤,只得忍下气恼,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侧过身子,尽量关切地问道:“是衙门里出了什么烦心的事儿?”
虽说平日里徐夫人常以行事泼辣引以为傲,但如果仅仅因为夫君睡不着,就踢他下床,那就不是泼辣,而是丧德了。是以,每到此种时候,追求‘德、泼兼备’的徐夫人对徐知州都会比其他任何时候更加有耐心。
徐陵又连‘唉’了数声,有气无力道:“蒋知府差人带了调令来,想借调黄芩去他那儿。但又同时捎过来一封信,征求我的意见,意思是我同意借便借,不同意借就不借。”
徐夫人‘吆’了声,道:“我当什么事呢,借调就借调呗。上次不是有个贼寇跑来说和他有仇,还说他是江湖上的大魔头‘吴刀’嘛。借调走不回来才好呢,省得留在咱们这里叫人提心吊胆的。”
徐陵将盖在腰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道:“其实,那个贼寇走后,我问过几个对江湖上有所了解的衙役,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吴刀’,所以不好说是真是假。”
徐夫人又打了个哈欠,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快点儿让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徐陵不满地转头瞪她一眼,道:“你一个老娘们儿懂什么?我派人上京里查问过了,不管他是不是‘吴刀’,他都应该是江彬的人。”
“江彬?那个四镇兵马统帅江彬?”这下徐夫人来了劲头,撑起脑袋来,问道。
徐陵‘嗯’了声算作肯定。
徐夫人道:“你怎么知道?莫非是江彬亲口说的?”
徐陵嗤笑一声,道:“就算真的是,他也不会亲口说。”
徐夫人眼睛一翻,道:“那你凭什么说黄芩是江彬的人。”
徐陵道:“上回他不是给了我五百两银子嘛,我找了个由头留下了他的指印,然后写了封信,连同指印一起让家仆送到京里你哥哥手里了。”
徐夫人面色一变,‘哼’了声,道:“不提我哥哥还好,一提我哥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原先,他不过是个知县,远不如你,可现在人家已是京里的堂堂四品大员了,你却还在这犄角旮旯当知州。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徐陵不耐烦道:“我就喜欢躲在犄角旮旯逍遥自在,不愿跑去京城攀附献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本事你别嫁我,嫁你哥哥去。”说着,就拿毯子把头蒙了。
徐夫人当即跳坐起来,扯起公鸡打鸣般的嗓子,大声骂道:“你说的什么浑话?!读的书都拉粪坑里去啦?!”
见惯了她撒泼的模样,徐陵只顾蒙着头,完全不理不睬。骂了一阵,徐夫人一把拽过毯子,自己打了个圆场道:“好了好了,不提这些了,你说说看,我哥哥帮你查到了什么?”
见婆娘先软了,徐陵也退了一步,闷声闷气道:“在信里,我说让你哥哥拿上指印,帮我去捕快营里核对一下黄芩的指模印。如此一来,不就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冒的了吗。”
徐夫人急着想知道结果,忙问道:“那对上没有?”
徐陵皱眉道:“你哥哥在信里说没能找到他的指模印,又说据管事的讲,签押册这类东西年代久了,少有人打理,虫吃鼠咬的早就残缺不全了,还说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来查看,全摞在库房里落灰,要不是那次江将军把所有的签押册借去查看,发现残缺了不少,因而责令他们以后务必小心保管,他们也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
揉着手里的毯子角,徐夫人边想边,不解道:“那不就是说没法核对黄芩的指印嘛。你怎会觉得他是江彬的人?”
徐陵笑道:“你哥哥为官极是精明,写信时常把自己的真实意思表达在暗处,至于看信的人能不能看得明白,就不关他的事了。”
徐夫人疑惑道:“难道你看出我哥哥的意思是,黄芩是江彬的人?”
“当然不是,”除陵摇头道:“你哥哥只是觉得江彬会把捕快营的所有签押册借去查看这件事本身很奇怪,值得商榷,所以才特意写在信里让我知道。”
徐夫人摁了摁脑门,道:“也对啊,江彬位高权重,怎么会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徐陵睁大了眼睛,也坐了起来,道:“我想了很久,终于有了一个想法。”
徐夫人问道:“什么想法?”
徐陵压低了声音道:“或许那些残缺的签押册并非是虫吃鼠咬所致,而是江彬捣的鬼。”
徐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追问道:“他那么做有什么好处?”
徐陵道:“或许除了黄芩,他还暗中招揽了‘捕快营’里的其他一些捕快,把他们安插到各处,但又不希望别人再回来挖这些人的根,所以就找个机会把那些签押册弄得残缺不全,无法核对了。”他吞了口吐沫,又道:“又或许,‘捕快营’里的那些捕快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江彬想借用那些捕快的身份,安插他从江湖上招募来的人到各地为他做事,所以不希望别人查出那些人的身份。”
徐夫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想努力听明白,却又没法完全听明白,只觉一阵脑袋疼,道:“老爷,你能说得简单点儿吗?”
徐陵叹了声,道:“简单点儿就是,黄芩很可能是江彬的人,是江彬把他安插到我这儿来的。”
徐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狠命拍了一下徐知州的大腿,道:“对了!”
徐陵立刻咧了咧嘴,皱眉道:“你轻点儿。”
徐夫人急急巴巴道:“你还记得上次刑部莫名奇妙地调黄芩入京一事吗?”
徐陵‘啊’了声,道:“是了,一定是江彬的意思。哎呀,他八成就是江彬的人了。”
徐夫人的眼睛左瞟右瞟了一阵,格格笑道:“不知道顺着黄捕头这根红绳,能不能攀上四镇兵马统帅的高枝,如果能的话......”
徐陵忙喝止她道:“别瞎琢磨,我躲在高邮就是图个安逸,不想攀附权贵,否则顺着你哥哥的那根红绳不是更容易?”
徐夫人急了,道:“你这个老顽固,当官图的什么?不就图个奉妻荫子,富贵荣华嘛?再说了,我哥哥和江彬能比吗?他那个四品官,压你是足够了,放在京里,连颗芝麻都算不上。”
徐陵慢条斯理道:“别看人家爬得高,风光无限,也有摔得重的风险。”
此类争吵在他家已不是一日二日了。
知道说不动他,徐夫人重重地躺了下去,赌气一般道:“如果黄芩是江彬安插来的,就等于是江彬的眼线,你又不想攀附江彬,留这种人在高邮有什么好?还犹豫什么,让他调走吧,也省得我多想,至少可以安生一段日子。”
徐陵也躺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他管用啊。有他在高邮,高邮就安生,就不出事。前次我派他去苗疆办事,结果那段日子州里出了好几桩案子,闹心得很。”
徐夫人拿后背对着除知州,道:“说到底,你是不想放他走。”
徐陵在枕上晃了晃脑袋,无奈道:“可不放他走也不成啊,总不能不卖蒋瑶的面子,他不但是我的年谊,更是我的顶头上司呀。”
徐夫人揉了揉快要抬不动的眼皮,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州里出了案子,自然有一群捕快去办,办得不好,就打他们的板子。难道没了黄芩,他们都不办案子啦?这世道,没了谁不能办事啊,不过是办得好,办得坏的差别,办得好有赏,办得坏有罚,只要有人办事,你就能安安稳稳坐你的官老爷。想不到你做了这许多年官,却如此少见识,居然为个捕快劳神。”
徐知州猛然一怔,似是倍受触动。
徐夫人转头瞧他一眼,催促道:“别再想了,快睡觉吧。”
外面已是三更天了。
第二日一早,徐陵把调令交给黄芩,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让他起程去扬州蒋瑶处报到。
对于这件事,黄芩老大的不痛快。他想要的是留在高邮这块小地方,以他的方式保护这里的百姓,守卫这里的安宁,过绝对不算平静却十分简单的日子,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但是,这一两年间,随着他东奔西跑,走南闯北,原本沉寂了许久的心又开始有了跃动的趋势,回来高邮后就隐隐地、渐渐地感觉到了一种不自由。这种不自由基于他的公人身份,基于他必须听从上司的调遣,基于他因为精力分散而无法全力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如果他还想留在高邮做想做的事,就不得不忍受这种不自由,把心再次按压下来。眼下,他总算恢复了之前的状态,那种不自由的感觉也正在慢慢消失,可这种时候,徐知州居然又要把他调往别处,当然令他十分不满,但他又不便公然抗命,只得往扬州去了。
骨子里黄芩并不是个被动的人,很排斥单方面的承受,所以往扬州的途中他已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想出法子来,对付此类任意把他调往别处的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