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做人,谁都免不了会有几件令自己黯然神伤的事,除非是疯子傻子木头人。
他们这种人一开始都做尽了穷凶极恶的勾当,逍遥快活,无人敢惹,然而魔头和英雄一样,总会走上末路的。
天长老是何许人也,专门负责记载整个江湖前前后后数百年的风雨变幻、功过存亡。
在江湖上行走,不怕被再多的人扣帽子,只怕最后被天长老一笔决断。
天长老用笔决断了谁是恶魔,就给了所有人反击的理由和力量。
到时候黑白两道都休想混得安生了。
黑白两道都会四处将他们追杀,追到穷途,追到死为止,那确实是非常可怕而悲惨的。
邓甲又深深沉沉地叹口气:“关在这里几十年,我把这辈子从头至尾翻来覆去地想了不知道多少遍,想通了很多,自己的神智却也越来越恍惚。如果天长老能给我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则罢,可惜……天长老的江湖册比皇帝御笔的圣旨更难以改动,我们并非武功天下第一,无所畏忌,就这样跑出去,会死得很惨。所以……”
他突地语声充满了恨意,尖刀般的目光也直直地逼视着云亦萧:“你们当然不懂。”
云亦萧的语声和目光却同时温和了些:“你需要我们懂。”
邓甲怒吼:“我需要个屁,我什么都不需要!几十年我都熬过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癫狂地大笑三声,又突地蹲下去抱头痛哭:“好吧,我需要,我很想和人交流,我很想倾述,我很想有人可以在这里永远地陪伴我。”
云亦萧的态度更柔软了:“你应该跟我们逃出去,外面还有许多隐居的好地方,而且你易容的话……”
邓甲沮丧道:“不了,没你想得那样简单,你们走吧,我不为难你们。到最后我至少还能做做好人。”
他重新站起,拿了油灯,表情糊里糊涂:“糟糕,我忘了石门的位置!”
云亦萧和程梦云不禁一起怔住,不禁疑心他其实仍不真诚,仍在故意耍花招。
只见他煞有介事地上瞧瞧下看看左瞅瞅右望望,然后接连摇头。
程梦云试探道:“莫非这山洞不是直线的?”
邓甲点头:“这山洞特别曲折,我也想不起到底下一段洞穴是往什么方向。”
程梦云沉吟着,半晌又似有一抹灵光从她眼眸深处闪过,她振奋地道:“或许……或许就在……”
她欲言又止的,面上的振奋之情一点点黯淡。
显然她终于无法确定。
但云亦萧已经急声追问:“在哪个位置?”
程梦云迟疑地吞吞吐吐:“或许就在刚才他变成李老三挖寻葡萄的地方,我……我也没根据任何逻辑,我就是灵光一闪……我……”
邓甲却早就飞跑过去,在刚才自己挖出的坑前疯狂地挥舞双手,急速挖掘,看来他真是决心要做好人了。
那个坑很快挖到半人深,坚硬冰冷的泥土在他起落不息的双手间就像稀烂的豆腐。
突听扑扑扑地连声闷响,他竟从坑里兔子般弹跳而起,狼狈不堪地摔到坑旁,嘴角撞上一块石头,涌出了一大摊血。
云亦萧和程梦云赶紧凑近他身前,表情惨变。
他的胸腹已被什么东西炸穿,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程梦云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尖叫。
云亦萧却很镇定,镇定之余少不了有几分敬畏悲惜,不管这人当年行了多少恶,毕竟此刻是为他们做好事而牺牲生命的。
程梦云尖叫后扭头去瞧坑里,又忍不住惊呼:“是机关陷阱,安置了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弹,难怪威力如此大。”
云亦萧叹息:“一定是他自己安置的,不想别人离开。”
程梦云疑惑:“可他既然身不由主地被禁闭于此,又哪里来的霹雳弹?难道是金家人会允许他继续藏着私货?难道是金家人自愿给他的?无论怎么想,都感到不合理。”
云亦萧道:“人已死了,何必再想太多?反正他用生命挡了这些霹雳弹,我们得以安全通过。”
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另外挖了个坑,将邓甲尸体放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埋上土。
云亦萧运真力于手指,在坟堆前的一块石头上刻了“小阎罗邓甲之墓”。
他们一起拜了拜,心中难以忘怀这个特殊的恩人。
接着他们才回到原本那个坑前,再挖去一层土,下面果然就是石门了。
石门旁边还有个机关,形状像干枯已久的桃子,用手轻轻一扭动,门就缓慢地滑开了。
石门相对的下一段洞穴几乎是垂直,又没有梯子石阶,幸好并不太高,他们稍一纵身就轻而易举地跳到了里面。
里面竟有一大片绽放正盛的花圃,尽管现在已花事阑珊,那些花却依旧于受不着阳光普照的情况下开得万紫千红,香飘醉人。
花圃中央有一小栋红栏绿瓦的楼宇,有个衣着比那些花更鲜艳的女子在凭栏仔细地梳理秀发。
秀发很长,从楼上垂落,犹如瀑布,只是不和其它瀑布一样喧哗,却是格外地宁静。
云亦萧两人也不禁被这份宁静深深地感染了。
云亦萧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进到这里,程梦云也忘了身边有个曾让她多次含泪的云亦萧。
他们此刻的心中目中只剩下这花圃这女子,如临仙境,与世隔绝。
他们第一次觉得与世隔绝是多么美好。
这女子梳理着秀发,脸斜侧,大半被发遮住,看不清容颜。
楼宇四方檐角倒是挂满了流光溢彩的宫灯。
宫灯上都精心绣了一些人像,姿态各异,衣衫却是一模一样。
再细细去看,才惊讶地看出,原来那些人像都是这梳发的女子。
她仿佛已梳了千千万万年的发,这份宁静也将因此而持续到永恒。
云亦萧和程梦云凝注着她梳发,眼神已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又惊讶地看出,原来她的头发是花白的,随着她梳理的动作,每一下都会梳落几根白发。
但即便如此,她的头发仍是那么美,美得宁静。
终于,她梳发的手停下,红唇微启,似乎在叹息。
自古美人多惆怅,她又是为何叹息?
因孤居于此,难耐寂寞?
因年华虽美,总要老去?
她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手中竟有一把闪耀寒光的剪刀。
她准备做什么?
云亦萧和程梦云惊慌地屏息凝神,甚至出了几滴冷汗,即便为他们自己,这一生迄今为止也没如此惊慌过。
剪刀对着长发,任何人都该立刻猜到她准备做什么。
她果真毫不犹豫地用那把剪刀剪断了长发。
从几乎齐肩的位置剪断了长发。
长发就像乌云般冉冉地飘落至地。
跟随着长发落地的,还有她的大片眼泪。
眼泪就像降下凡尘的星光。
谁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少时间来蓄积这长发,或许从她被囚禁在此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有几个女人能比她更具耐心,更受得了寂寞,更耗得了时间?
但现在她却毫不犹豫地剪断了长发。
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决心?是什么事足以令她下定这种决心?
是什么事令她流这么多眼泪?
仅仅是因为自己动手剪断长发?
难道这长发里,也隐藏了很深的情感?
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何况头发对于女子而言,本就如贞操般重要,尤其是自己精心积攒起的长发,更是珍爱如命。
良久。
她仍在叹息,含泪叹息,并终于开了口说话。
她的声音兼备了女性的温柔和男性的刚强。
这声音就像这长发,具有难以表述的奇特魅力。
但谁也一下子就听得出,“她”其实是“他”。
尽管他各方面都比许多女人更妩媚娇艳,却终究是个男人。
这又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他为什么会被囚禁在此?
他为什么会身着女装依偎在楼头且蓄了长发?
一个男人若蓄发,需要的理由肯定比女人更复杂。
他蓄发是仅仅为了自己的寂寞,还是为了对别人的某些爱恨纠缠?
他的脸转了过来。
他的眼波朦胧,如瀑布溅落至地时弥漫起的水雾。
虽然已确认他是男人,但云亦萧和程梦云依旧为他超凡脱俗的美丽而惊呆。
他们实在难以置信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男人。
他美丽得简直可以叫世上所有女人都自惭形秽地去死。
程梦云还没自惭形秽地去死,或许只因为她此时此刻已看他看得出神,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其实是女人,是会嫉妒的女人。
即使知道了他是毫无疑问的男人,程梦云也把他从头到脚地当成女人看,而自己却仿佛成了翩翩风流的公子哥,正沉醉在他的风姿里难以自拔,正不怀好意地打算过去撩逗他的春心。
她的目光痴迷,怦然心动,旁边的云亦萧是否也和她差不多的反应?
XXX
“若他们通过了邓甲那一关,下面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何方神圣?”
“小阎罗你听说了,那么冰雪佳人呢?”
“爱找人玩残酷游戏的冰雪佳人?”
“正是。”
“可他已死了快一百年了。”
“他后半辈子努力地寻方觅药,终于把自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女人,还生了三男一女。”
“这些事谁不知道?”
“这三男一女中,夭折了两男,剩下的一男一女,男的皈依正教,隐居深山,再不问江湖俗事。”
“女的呢?”
“女的继承母亲衣钵,变态更胜一筹,她手底下玩死的人,据说是冰雪佳人的五倍还多。”
“那女的后来怎样?伏诛没有?”
“她后来与青城派因练功走火入魔而被逐出门墙的屠云子相爱,生下一子。”
“这真叫臭味相投了。”
“他们的独子从小就长得珠圆玉润,极其可爱,长到十 七岁了,皮肤仍柔嫩如婴,并散发一种奇异的香味,旁人嗅之,迷迷醉醉,不愿再醒。”
“莫非他就是云亦萧继邓甲后要对付的人?”
“不错,他自命浮尘仙子,十 七岁那年就把父母给残酷地玩死了,而且他的绝世容貌,美得胜过当初的冰雪佳人不知多少倍,可惜他也是男人,到处寻找那个值得让他为之改变性别的情人。”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金家专门负责看守兵器库的小表弟,怎奈他们在一起只度过了一夜春宵,小表弟就被金家兄弟责为看守失职而不得不离去。去不多远,在山林间遇饿虎拦路,小表弟奔逃至悬崖,惊慌之下失足跌落。浮尘仙子知道情人的惨祸后,怨恨难消,冲上金家山庄,要屠满门。岂料当时金家兄弟正全力对付小阎罗,金家山庄周围已密布着小阎罗精心设置的各种陷阱,他未踏入金家大门,已不慎中了一个陷阱,虽不至于死,却也无法动弹。等金家兄弟用计擒住小阎罗后,不久发现了他,将他轻易活捉,得知了他来意,当然不可能再放他走,就随小阎罗一并关进了山洞中。”
“可见变态之人,也有痴情之恨。”
阿玲双目失神,这句话说的是浮尘仙子,又何尝不是说她自己?
她内心的痴情已通通转化成恨,这恨膨胀到了极点,也必爆炸,将旁边那个她曾经深爱的人炸为尘埃。
金存弓怎会不明白这恨最终将发泄出多么强悍的力量。
他意味深长地一阵叹息:“接下去遇见浮尘仙子,金枫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被对方的绝世容貌所迷惑。”
阿玲冷笑:“几十年的禁闭,他不仅该老了,也该丑了。”
“如果你这么去想他,就大错特错了,他现在或许会出现几根白发,但容貌却丝毫不会显丑显老,相反,白发还让他看着更美得有些仙气。”
“你看过他?”
“当然,看过了不下十次。”
阿玲又笑,笑中有冷意,也有嫉妒:“你看过他之后,再看其他女人,一定都感觉俗不可耐、索然无味了。”
金存弓沉默。
他喜欢阿玲为他而嫉妒。
他懂得享受女人们对他的各种感情。
但他仍然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阿玲那种恨的爆发,将他整个人撕裂、粉碎。
如今他的生死存亡,本就与恨紧密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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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尘仙子开口说出的话,几乎每个字都能叫人立刻跟着他一起伤心欲绝。
他边说话边爬上栏杆,摇摇欲坠的身体就像即将脱离枝条的枯叶:“我早已料到这次仍不是四爷来看望我,我苦闷地等了几十年,芳华已老,活下来还有什么意思?剪断长发,剪断对他的长久执念,死了,罢了。”
他反复地说着“死了,罢了”,突然真的纵身跳下。
小楼当然并不高,但地面有许多碎石子,他这么直接跳下,肯定多多少少会受一点伤。
谁忍心看着如此完美的身体受一点伤?
然而云亦萧和程梦云都不动,都没有准备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表情越来越惶惑。
就在浮尘仙子的身体将要摔到地面的一瞬间,他突地凌空飘起,像一片云彩般悠悠地飘向花圃中央。
他沉思地摇头自语:“不能这样死了,先得找回我的发簪,那可是我娘传给我的,据说也是我婆婆传给我娘的,四爷叫我空等了几十年,算是辜负了我,我却不该因此辜负我的亲人。”
他飘到花圃中央,身体缓缓下降,姿态实在美极了,那么轻盈,那么温柔,那么迷幻,根本不像是真的存在。
云亦萧和程梦云的眼睛始终紧随着他。
他突又对他们招手:“来啊,来帮我找发簪。”
当然没有人可以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云亦萧和程梦云同时迈开脚步走向他。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一步比一步迈得心急。
但他站在花圃中央静静等着,他们好像永远无法完全走近他。
他们终于抵达他的面前时,他给他们的感觉也是飘渺地遥不可及。
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盖过了花香,瞬间就把人迷得恍恍惚惚。
花圃里的花,也早已因他而黯然失色。
他柔媚地一笑:“快找吧,时间来不及了。”
为什么时间来不及?
若在平常,程梦云也忍不住要问。
可现在,程梦云竟变得特别乖,特别沉默。
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一个像女人的男人这样痴迷。
云亦萧呢?
是不是同样做梦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