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甲被云亦萧冷酷的目光一瞪，整个人就又莫名其妙地变了。
他突然趴伏在地，展开双手胡乱地挖着泥土，仿佛是要寻什么宝藏，表现得急不可耐。
这坚硬的泥地之下，若非真有什么宝藏？
他怎会这时候想到去挖呢？
却听他一边挖，一边急声说：“葡萄，别和主人捉迷藏了。”
云亦萧仍冷酷地站在旁边，逼问着他：“快告诉我石门的位置。”
邓甲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嚷道：“我的葡萄都丢了，你还关心石门。”
云亦萧不禁皱眉：“你是在地上挖葡萄？”
邓甲道：“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在给你挖坟啊？”
他的态度已变得一点也不庄严谦逊，而是尖锐恶毒如黄蜂的尾后针。
云亦萧终于再次糊涂了，哭笑不得，实在不懂他所谓的葡萄是何意。
他就算真的丢了葡萄，也犯不着挖地寻找，谁会把葡萄放在地底下？
他莫非是故意装疯扮傻，只为不告诉云亦萧石门的位置？
可他的焦急却根本不像是故意装出的。
他焦急地团团转，嘴里一个劲地抱怨责备：“李老三，你可真没用，好不容易摘的十几斤葡萄拿到集市来，未曾卖一粒就全丢了，看你回去怎么向老婆交代。”
云亦萧彻底怔住了。
就在这时，程梦云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睁圆了眼睛望着邓甲，眼睛深处有灵光在隐约闪动，让她显得更是惹人怜爱。
她也不管刚才和云亦萧闹起的那份尴尬，又主动凑近他，附耳悄声道：“你忘了么？我们一开始闯进来的时候，他走过那些假人，逐一招呼了，第一个就是卖葡萄的李老三。我看他多半是疯病发了，以为他是李老三呢，他这样疯疯癫癫，时好时坏，石门的位置恐怕只能由我们自己找了。”
云亦萧决绝地点头，冷声道：“好，我自己找。”
他不说我们自己，而说我自己，程梦云懂他的意思，一颗心失落地酸了酸，但她不会再容易流泪了。
今天跟着他，流出的泪实在已太多，即便最初她是奉姐姐之命，现在也逐渐地心软情真。
她在原地踱起步来，显得百无聊赖，嘴里却小声地念念有词。
突然她似发现了什么灵机一样欢快地蹦跳着，笑道：“我明白了。”
云亦萧本已打算完全忽视她，被她这么一闹腾，又不禁条件反射地转头惊诧：“你干嘛？”
程梦云笑容灿烂如捡到宝的财主：“我明白他为何要回避你，刻意不告诉你石门在哪儿。”
云亦萧冷哼道：“是么？”
程梦云诡秘地冲那些假人努了努嘴：“因为它们不想我们离开。”
云亦萧也笑了，却充满了鄙夷：“你愿意陪他装疯扮傻，我并不介意，只是少大惊小怪的。”
程梦云傲慢起来，理直气壮：“若不大惊小怪，怎么叫装疯扮傻？”
云亦萧依然冷笑，不再理她，转身环顾这段洞穴。
这段洞穴实在很大，又缺乏充足的光源，云亦萧一时也不知该从何找起。
他走到邓甲旁边，顿了半晌才道：“还有灯烛么？”
邓甲已是挖得忘情，已是把坚硬粗粝的地面挖出海碗般大的凹坑。
他对云亦萧置之不理。
云亦萧提高了声音：“我在问你呢。”
邓甲的身子颤了一下，迟缓地抬头，神态仍旧那么恶毒：“你看我像还有肥肉的人吗？”
云亦萧愕然：“肥肉？我是问你灯烛。”
邓甲狞笑：“我这灯油都是我拿自己的肥肉一点点辛苦熬成的，已经剩下不多了，我可不会随便借给别人。”
云亦萧只当邓甲在说疯话，他本也很不擅长和疯子打交道。
但他需要光源，不能无头苍蝇地在这里一通瞎撞。
他的拳头再硬，脑袋再硬，毕竟石门不是山壁，厚薄不同，不分青红皂白地撞过去，万一撞错了，非死即伤。
那样的话，他绝对见不着冼若雅了。
他内心一急，索性蛮横起来，伸手抢夺放在邓甲身边地上的油灯。
邓甲的手却又后发先至，先闪电般迅捷地将油灯挪走，然后飞腿朝他腰间扫去，他不可躲避，腰被踢得像要断掉了般地剧痛。
他狼狈地直面摔倒，身体蜷缩抽搐，神志也昏了。
谁料踢完这一脚，自认是李老三的邓甲又奇奇怪怪地变了，变回谦逊有礼。
他啊呀地惊呼着赶忙凑过去准备扶起云亦萧：“怎么了，看样子你很不舒服？”
程梦云故意高声对他道：“嘿，李老三！”
邓甲愣住：“你突然叫李老三干嘛？你竟认识李老三？”
程梦云道：“我只认识你。”
邓甲作恍然状：“我明白了，你是才进来的时候听我那么叫他。”
程梦云摇头：“你果真又变好了。”
邓甲疑惑：“什么？”
程梦云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你都不记得？”
邓甲不再去扶云亦萧，只顾自己傻站着伸手挠头：“对呀，我不记得，我脑袋里有了一块空白，这位兄弟怎会如此痛苦地倒在地上？莫非……”
程梦云冷笑：“你刚才发疯了，把自己变成了李老三，还挖地找葡萄呢。”
邓甲又惊呼：“原来是这样，莫非是我伤了这位兄弟？”
程梦云板着脸：“显而易见。”
邓甲更纳闷：“我是为何伤了他的？”
程梦云道：“他要油灯。”
邓甲道：“他准备做什么？”
程梦云道：“你不会告诉他石门的位置，他只好拿着油灯自己找了。”
邓甲闻言，神情一恍，再出声时已嗓门沙哑，很是粗鲁：“他娘的，你们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少废话，平白耽误我的功夫。”
果然一提及石门，他又开始发疯病了。
这次他变成谁呢？
幸好程梦云性子很灵，记忆更佳，立刻就想起来，先前走过“集市”时，邓甲第二个热情招呼的人叫做胡七，卖鱼的胡七。
而且招呼这人，邓甲的口气除了热情，还多了几分嫌厌：“鱼都臭了，还怎么卖给顾客？做生意可得童叟无欺呀！”
地上的云亦萧已停止了痛苦抽搐，蜷缩成团的身体也恢复了直挺，但他并不站起来，只拿眼睛灼灼地盯视着昏暗中模糊一片的那些假人形态。
邓甲却在眼睛灼灼地盯视着他，突然暴跳如雷：“我的鱼呢？难道被你这小子给吞了？”
程梦云不禁失笑：“你诬赖人的伎俩太差劲了。”
邓甲对她的话声置若罔闻，抬脚就作势要踹云亦萧。
程梦云身影一闪，已灵巧地抢先来到他面前，也抬脚逼在他腰眼处停顿：“你踹这小子，我就踹你，我虽是娇滴滴的女儿家，脚可不秀气，踹起人来保准比你踹得更痛。”
她神态优雅自然，邓甲竟惶恐地出了满头大汗。
这少女能轻而易举地闪身过来，同样脚势逼人，令他着实难以防备。
这少女的功夫绝不在他之下。
他半晌才冷冷笑道：“很好嘛，深藏不露。”
程梦云笑颜如花：“我早已说过，我都没对你出手呢。”
邓甲咬牙道：“你出脚也不可思议。”
程梦云悠然道：“所以你不必再装疯扮傻，挺累的。”
邓甲缓慢地收回脚，一只手端着油灯，一只手负于背后，态度又孤傲起来：“但我不会轻易告诉你们石门的位置，况且你们不想先找金家老大留下的武功秘诀么？”
程梦云变回一贯的俏皮样，拍手道：“对呀，若不找到，岂非白来了？”
她转身去望云亦萧，却看不见踪影了。
她赶紧游目四顾地搜寻，最终发现他竟在那些假人面前逐一认真地观看着。
惟妙惟肖，动态各异的假人，确实巧夺天工，但现在当然不是静心赏玩的时候。
她飞一般疾步跑过去，急问道：“你不找石门，又不找武功秘诀，在这里瞎看个什么劲？”
云亦萧不仅不回应她，还猛地伸手将她推开。
她惊异地瞪着他，他却突然做出一些非常奇怪的动作。
程梦云实在一时半会看不懂他是干嘛。
邓甲却点头赞许地笑了：“他不愧是金家后代，果真够聪明。”
程梦云迟钝地发着愣：“前面洞穴的那个人也如此夸过他。”
邓甲嗯了一声，表情严肃：“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
程梦云道：“但你为何这时候如此夸他？我看不出他这时候有哪点聪明的地方。”
邓甲叹口气道：“你呀，尽管自身武功卓绝，堪比我辈，怎奈脑袋太愚笨，这样明显都看不出？”
程梦云哭笑不得：“明显？”
邓甲更严肃道：“你看不出他是在依照那些假人形态而摆动作么？”
程梦云怔了怔，终于醒悟地叫道：“真的，他这动作是伸手摘葡萄状，这动作是探手入水捉鱼状……但他为何……？”
邓甲道：“你脑袋太愚笨，怎么又想不通了？你是怎么修成这一身卓绝武功的？”
程梦云突然刁蛮地撅起嘴道：“我是怎么修成的，关你屁事。”
邓甲仰头而笑：“好好好，关我屁事。”
程梦云咬唇苦想，着实想不通，只好再问：“到底是为何？”
邓甲缓缓道：“当初金家老大所留的武功秘诀正是这几个形态迥异的假人，我在这洞里，用心钻研了这么久，最后仍没参透其中奥妙，就看这小子有没有比我更聪灵的头脑了。”
此刻云亦萧正在聚精会神地做那些动作，邓甲也懒洋洋地斜倚着那块平坦大石，准备打盹了，而程梦云也更显得百无聊赖，索性继续装模作样地踱起方方正正的步子来。
踱了不知有多长时间她才停下，转头去望邓甲。
邓甲的脸在昏晦烛火的映照中变得阴阳怪气，他已闭目开始逐渐地鼾声如雷，甚至鼻孔里还冒着泡，一升一缩的鼻泡真令人感到恶心。
他居然不想阻止云亦萧修习武功秘诀，居然能睡得这样甜美，程梦云很纳闷也佩服。
她不禁也有点朦胧的困意了，伸手拍拍嘴，打着小哈欠。
谁料等她这小哈欠一打完，手刚放下来，却惊见邓甲对她直直地怒瞪双睛，表情极为诡怖阴森。
程梦云这次是真的脸吓白了，不敢有丝毫动弹。
邓甲又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凶神恶煞地冲向她。
程梦云终于再也受不了地大叫：“你干嘛！你要干嘛！”
邓甲狞笑道：“我要吃你的肉，吸干你的血。”
程梦云拔足就逃：“原来你一直都是真疯。”
邓甲紧随她后穷追不舍，贪婪地伸出舌头舔着嘴角：“人饿坏了，难道看见食物还忍得住？”
程梦云已有了哭腔：“我又不是你的食物？”
邓甲道：“怎么不是？美女肉为上品珍馐。”
程梦云叫道：“果然真疯了！”
邓甲道：“当年金家设计谋害我，以为我真不敢吃人肉呢，也太小看我了，我只是更喜欢吃内脏而已。”
程梦云一边奔逃一边反胃作呕。
她逃到云亦萧旁边，气喘不已：“救我，快。”
云亦萧无动于衷。
他修习之时，似已完全物我两忘。
程梦云不知道该怎样打断他，只得一个劲地哀求：“救我。”
转瞬间邓甲已逼拢眼前，伸手就狠狠地抓住了程梦云的衣袖。
程梦云更尖锐地叫起来，整个人吓得上蹿下跳，却根本摆脱不了邓甲的那只手，而情急之中，衣袖也撕不开。
邓甲狞笑着已迫不及待地要朝她白生生的手腕一口咬下去。
就在这最要命的时刻，啪地一声脆响，邓甲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巴掌，嘴歪舌斜牙齿也崩掉了几颗。
但邓甲仍不肯罢休，仍将已鲜血淋漓的嘴作势去咬程梦云的手腕。
突然又啪地一声脆响，这次他的半边脸都高高地红肿起来，鼻孔大肆出血，狼狈不堪。
“还想咬吗？”
竟是云亦萧的声音。
竟是云亦萧在危机时刻出手救了她。
云亦萧终于会为她出手了，她兴奋而感动地瞬间就热泪含眶。
她的心瞬间就一片光明一片温暖一片甜蜜，像是一片最受太阳宠爱的白云。
她痴迷地望着云亦萧，眼神前所未有地情深款款。
邓甲已跌倒在地，捂紧脸连声呼痛。
云亦萧居高临下地对他冷冷道：“我确实比你更聪明。”
邓甲强忍痛楚，咬牙嘶声道：“你……你这么快就……就……”
云亦萧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不错，我这么快就成功了，结合我在前面洞穴得来的神力，这些动作每一个都非同凡响，我不介意先在你身上一一尝试。”
邓甲也笑了，咳着血吃力地道：“打人耳光也是其中一个动作？”
云亦萧道：“当然，事实证明，这个动作很有效果。”
邓甲表情又变得诡异：“你以为我关在这洞穴如许年，单单是研究这些假人？你应该从你的长辈那里听说过，什么才是小阎罗一贯的拿手好戏。”
云亦萧道：“是陷阱机关？”
邓甲桀桀而笑：“知道就好，面对我设置精密的陷阱机关，再厉害的武功都会形同儿戏。”
云亦萧正色道：“我不信，一点也不信。”
邓甲道：“由不得你不信！”
云亦萧沉声道：“若真是那样，你就不至于被困在这里长达几十年了。”
邓甲哼道：“你说个屁，你以为我们都是傻蛋？你能轻易就一头撞开的石门，我们就撞不开？那只因我们已是天绝崖天长老记录在册的武林恶魔，我们罪行累累，天诛地灭，跑到外面去，肯定活不过半天，倒不如平平安安清清静静地住在这儿，还有别人定时精心地伺候。”
这番话说到最后，他也不禁黯然神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