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了最残忍的时刻,我依然觉得不舒服。我摇摇晃晃地关上院门,而悲伤却不由分说地失控,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来,如一只失去了爱崽的老牛。悲伤如鲠在喉,我突然觉得好冷,真是奇怪,明明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却冷得打颤,我用力裹紧了衣服希望能把温暖留住,但是都是徒劳。
我举步向院落内走去,虽然相比于分离前轻松了许多—下一刻,我的视野内突然出现纷杂的黑影,他们张牙舞爪地向我扑过来,噬咬我的灵魂,而后我只觉得天昏地暗,最终失去了意识。
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我喉咙干燥,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
春树坐在床榻边,脸上挂满了担心,看到我醒来之后,他立即起身凑到我身边。
“我怎么了?”
“你中了春寒,还有些发烧,请好好休息吧。”
他将我按倒在床上,并为我盖上被子。
“请不要太悲伤,生活还要继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呢。”
“……麻烦你了。”
春树向我点了点头,沧桑的脸似晚秋的树。而我亦然。
“孩子们呢?”
“他们……”
“咚咚咚~”
旁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春树将门打开后,孩子们鱼贯而入。
多多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她小小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像一个小太阳那样温暖,然后她把我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
“请您快点好起来。”
“不用担心,只是感冒而已。”
“生病的话还是去医院吧。”
我惊讶于她一时的稳重与成熟,我一时恍惚的看到孩子们都长大了,而我自己成为了风烛残年的模样,于是我更加悲伤,同时心里也觉得欣慰。也许残忍的离别是让孩子更快长大的一剂苦药,只是最后的结果却总是令人心疼。
“不碍事。”我看向窗外,“现在什么时间了?”
“已经夜晚了,您睡了有一下午。”
“哦~我还想再睡儿一会儿。”我转过身去,把自己藏到密实的被子中,于是春树将孩子们召唤到屋子外面去了。
我很羞愧,那一刻我脆弱得像个孩子,但是只有思念能安慰得了我。
“生病后要吃药才能好哦~”
谁在说话?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睛酸涩难耐,只有靠不停地眨巴眼睛来缓解,房间里漆黑一片,我伸手去抚摸枕头边的台灯。
“吧唧~”开关打开的那一刻,台灯发出的光芒闪晕了视野。
我坐在床上向房间内看了一圈,没有人,应该是错觉吧。
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起身去倒水喝。
“咚咚咚~”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现在这么晚了,是谁呢?
可是等我打开门后,外面空无人影,走廊上只飘落着一片樱花瓣,我站在走廊上左右看了半天,本以为是某个孩子的恶作剧,却说“可能是我幻听了吧。”
但是在我关上门后,转过身来却看到了里美站在我的身后,我吓出一身冷汗。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院长先生,今天还没有讲故事哦?”
她手里拿着我送给她的《小王子》,开心得向我微笑着,笑容甜腻可人。
我向她走去,伸出手想要触碰到她的笑容,但是我视野顿时一片昏黑,好像被人往眼睛里灌了墨水一样,我拼命地眨着眼睛。
可等我能够再次看清楚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姑娘们的宿舍外面,宿舍门露出一条不大的缝隙--没有关门,屋子里传出来亮光,又忘记关灯了吗?我这样想着,轻轻地推开门。
宿舍里大家都睡熟了,很安静。
“我要吃橘子……我的……”
我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阿荣在说梦话呢—竟然连梦里也不忘吃。
我觉得有趣,伸手要去将灯的开关拉灭,却看到里美床上的那只兔子布偶正微笑着看向自己,我眨眨眼,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但是下一刻我却看到里美正坐在床上捧着书在看。
《小王子》那本书遮住了她的脸,我能看到她捧书的双手翘起的小手指,那是她最特殊的习惯。
“怎么还不睡呢?”我走过去,里美将手里的书放下,露出像樱花一样的可爱脸颊。
“院长先生,还没有讲故事呢。”
“可是大家都睡了啊?”
“不能只讲给里美听嘛?”
“……我生病了,怕传染给你。”
她歪着脑袋看着我,忽然,多多,阿荣……那些原本躺在床上睡熟的姑娘们坐了起来,她们一窝蜂地扑到里美身边。
我口干舌燥,心惊肉跳,巨大的恐惧像一块陨石一样将我击溃。
这当然是个梦。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汗流浃背,喉咙里似火烧一般,而自己正躺在卧室里的床上。
我起身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液体从我的喉咙里咕噜咕噜的砸下去,我几乎能听到水在我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万籁俱寂。
不知道是想确认什么,我走到姑娘们的宿舍门外,轻轻地扭动门把手,屋子里漆黑一片,大家都睡着了,没有未熄灭的灯光,没有未睡的还坐在床上看书的人。那张空出来的床铺上放着兔子布偶,还有一片飘落的樱花瓣。
那张空出来的床铺以后会有另外的孩子睡在上面吧,我这样想着。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捡起床上的那片樱花瓣,并把它放到手心里。
它怎么飘到这里了呢?
“啪唧~”一盏台灯发出了橘黄色光芒,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骤然亮起。
“院长先生?”多多揉着眼睛,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啊,抱歉多多。”
我在她困惑的目光中走出了屋子,并把门轻轻地关上。
后院的樱花树寂寞的开着,樱花正孤独的从枝头飘落,唯有黑夜欣赏着它的浪漫。
我掌灯站在树前,看着一簇簇樱花遮目而下,我松开手中的那片樱花,几秒之后它落在了地上,和满地的樱花混成一体,忽而一阵风吹来,卷起一地的樱花瓣。
那一片还残留着我手掌温度的樱花瓣再也找不到了。樱花们打着卷来回奔突,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控着它们。
忽而树后跳跃出来一个身影,它在树上树下来回奔突,我频频回首,却无法用目光将它锁定。
“哇!”
这声音在我耳畔炸起,我吓得差点将手中的烛火跌落在地。
“里美!?”
她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一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只兔子一样围着樱花树蹦蹦跳跳,忽而跳到樱花树上,然后又跳下来,更像是一只踏青的小鹿,樱花瓣在她身边随风而舞,周围安静极了,风静静的吹着。
我问她,“你在干什么?”
可里美没有回答我,而是绕着樱花树转圈,转了多少圈呢?我却没有想到去数一下。她跳到了樱花树上,坐在枝杈上看着我。
“我要回家呀……就像小王子离开了星球,可是只有宇宙里那个叫B-612的小小星球上面,才有他独一无二的玫瑰花,那才称得上是家呢。”
我看见坐在树杈上的她从身后拿出信纸和笔出来。
“你在上面怎么写得了字呢?”
但里美不说话,嘴里哼着歌曲,我慢慢听出来那是《送别》的旋律,哼唱的歌声隐隐约约,我看到她摇摆在空中的脚丫。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她唱出了歌词来,我惊喜也惊讶。
忽然,树干断裂了,我看着粗大的树干和里美迎面掉落下来,于是立即放下蜡烛伸出手去接她,紧接着一阵风吹来,蜡烛的火焰熄灭了。
我醒了。
五点的凌晨,甘甜的露水还正被阳光温润。再有半个钟头,孩子们就要起床了。
我披着毛毯在后院的轩廊上枯坐了很久,然后起身向办公室走去,一切都还是很安宁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在被打开的瞬间,樱花瓣的味道窜进了我的鼻子里,然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凌乱飞舞的纸稿和樱花。
办公室的窗户竟然没有关上……
“昨夜刮风了吗?……”
感冒让我头晕目眩,原来生病是这么难受—虽然不是没有生过病,但是上次生病时的感觉早已经被时间冲淡了吧。
办公室内凌乱不堪,就像我的思绪。
我关上窗户,坐在了桌子前。
两朵樱花瓣坠落在桌子上,一朵鲜嫩柔软,一朵干燥枯瘪,像童话故事里的某种隐喻。
屋子里还是很暗,我神经失常地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生病使自己变得这么敏感了吗?
我把头抵在臂膀上,沉重的晕眩感把脑子里搅动的像一盆糨糊。
“咚咚咚~”
门外又是一连串急促地敲门声,像哗哗流水一样,我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但是打开门之后,门外没有站着任何人,但是却有一个身影出现在走廊的那头,仿佛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它转身从旁边的楼梯跑了下去。
好熟悉的身影呀……
“喂~”
我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那是……里美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果真看到她正坐在我的办公桌上,屋子里的窗户不知怎么又被打开了,几片樱花瓣飘落到窗台上,又被风儿一吹从上面跌落了下来。
为什么里美会在这里?
她笑而不语,静静看着我。
“院长,院长!”
这时多多急急忙忙地从走廊那端的楼梯跑过来,她大声呼喊着我,仿佛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多多气喘吁吁地来到我面前。
“怎么了,孩子?”
“里美……里美,他们在外面。”
我惊愕,转过身去看,办公室的桌子上里美正坐着向我微笑,她的腿摇摆在空中,俏皮地向我做着鬼脸。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牵起多多的手向外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