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公子请回吧,”沈叔徜低着头,轻声道,“后面的事情会吓着你的。”
祝筠踟蹰地转身,脚却像是被定住了。他木然地看向沈叔徜,虽相识不过数日,但祝筠觉得弹出那样琴音的人本就该是一块无暇的玉。祝筠怜惜这块玉。当玉跌进泥淖,要被主人要抛弃时,祝筠将它想捞起来、涤净尘埃。
祝筠跪了下来。
“祝公子,这是何意?”瞿万问。
“沈少君本性不坏,他只是有自己的立场,请大家主从轻发落。”祝筠的理由很干瘪,但因为面对的是大家主,他敢跪下陈词。
大家主将玉箫别回腰间,“叔徜在府中奏琴十余载,我竟不知他有弑主之心;你与他攀谈寥寥数语,岂知他本性。”
“沈少君若一开始就为元祉少君复仇而来,不会在王姬身边呆上十年之久。他每日为王姬抚琴、调香,若有心于琴上或香中放置慢性毒药,十年时间足矣和王姬同归于尽。沈少君恐是被利用了……”祝筠脑袋飞快的转着,他转头看着沈叔徜,期盼从他嘴里得到一些辩解之词,可沈叔徜抱着必死之心,只字不言。
“错了,”大家主纠正,“他若不存异心,岂会被人利用。如果阿依与我死在地宫,他会是最得意的那个人。”
“不会的。”祝筠脱口答道。可祝筠不是沈叔徜,他的回答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沈叔徜抬起头对祝筠揖手道,“得祝公子求情,叔徜感激涕零。事已至此,祝公子无需再为我这样的人浪费口舌。我做的事,我认。”
祝筠摇摇头,坚持道,“大家主当年能放方九娘一条生路,日前又肯从宽处理萧珩,大家主宅心仁厚,今日为何不肯留沈少君一命。大家都还活着,一切明明还有转圜的余地。王姬爱一人可为其改换天地,大家主何不可怜沈少君追思故人之心。何况,元祉少君之死,王姬有愧。”
“祝筠!”大家主怒喝,“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我任你瞒着广源王、取走北山的矿石还能活着出入江北,任你将找寻石碳的方术带给你们魏国戍守蜀地的将士。你不知感恩戴德,还在怜悯一个妄想置阿依于死地之人。不要以为你替我挡了箴言,我就能无底线的放任你。别忘了,镜水之中,你的命是谁救的!”
瞿万上前道,“祝公子可知,侍主不忠是大忌,按燕国律法,沈少君之罪当以处以车裂。家主予他鸩酒、留他全尸,实是仁至义尽。”
祝筠还是不想放弃,他可能是沈叔徜在这世上能抓的唯一的稻草。祝筠在生死之际徘徊过很多次,他懂得对生的眷恋。
“我只是惋惜,他这样绝世的琴技。死易、生难,生而向死,死无复生。大家主轻飘飘地给他递了一瓶毒药,世间就再无他的音容笑貌。天籁成为绝响,纵使遗憾更无可挽回。一起吃饭的桌子上永远空着一副碗筷,他曾带来的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将成为爱他之人的蚀骨之痛……”祝筠顿首,“望大家主三思。”
穆云上叹了口气,转身寻了方榻坐下,他有些累了。曾经他也为人苦苦求过情。如今他成为了执掌生死之人。
时光在香炉的轻烟中流淌,绵绵袅袅,不知逝向何方。穆云上伸手握住一缕香雾,像是握着沉甸甸的生命。他一松手,灵魂便消散了。
“瞿万,送祝公子回去吧。”
祝筠听不到大家主最后的裁决,他一步三顿地挪到了门口。瞿万紧随他身后,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迈出腥红的门槛,然后迎接血色的晚霞。
祝筠彻夜未眠。他托院中的小厮结算了酒钱,又连夜收拾包袱。待江海潮起时,他要启程回家。
狭窄的青石小巷,屋檐滴答滴答落着雾凝起的水滴。带着草帽地挑夫从雾里走来,然后又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里。邻家的娃子还在梦中啃着手,码头的铆声早已叮叮咚咚,与鸡鸣相和。
隔着一扇破旧的木门,传来院中人挥着扫把打扫的声音,他动作很慢,每挪一步,都会伴着锁链的摩挲声。
高挑的公子在门口站了许久,雾气渗入他的衣衫和发丝,像淋了雨一样。
“吱嘎——”门从里面开了。门中人是被流年压弯了腰的老人家。岁月将他曾经乌黑的头发的染成灰白,他就在灰白的破旧衣衫打上黑色的补丁。
“云上。”曹熙放下木桶,腕上锁链哗啦啦从手里滑落在地上。
“给先生提了两坛酒,江南来的。”穆云上僵硬地提起酒。
“还没起坛就能闻着桂花香,好酒。”曹熙抱过酒坛,乐地一笑,“进来坐坐?”
穆云上点点头,迈进院子。
小院不大,有棵树,有口井。屋舍虽破败,但屋中整洁,有墨香。
曹熙走了两步,忽然转身问道,“是阿珩那孩子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穆云上摇摇头。
曹熙松了口气,放下两坛酒,乐呵呵地给穆云上搬来一把藤椅。
“九娘死了。”穆云上开口道。
曹熙蓦地一颤,擦椅子也慢了几拍,“她不是早就葬身火海。”
“大火没能要她的命,但毁了她的脸。我将她安置在三石巷,这些年她直至住在那里。”
曹熙手中的抹布滑落在地上。三石巷是邻巷,因为过三石巷就是闹市,曹熙从未踏足。
“她为了争取你的自由,与图谋‘神谕’之人联手,以我之命要挟阿依。事败,自刎。”穆云上道。
曹熙撑着椅背,蹲坐在地上。
穆云上低头拾了木墩,在曹熙身旁坐下。他没有说话,看着曹先生悲痛的神情,二十年前的回忆飘然而至。
寒风,枯叶,长剑。
“赫连姐,放下吧。他一个执掌礼仪,无兵无权的奉常,就算他怜悯尽隐大哥,他又能为大哥做什么。阿嫂护郎君心切,实属迫不得已。君王无德,臣子何罪。若赫连姐姐易地而处,受到迫害的是曹奉常,为君王所逼的是尽隐大哥,尽隐大哥拒死不肯伤害曹奉常,赫连姐姐为救尽隐大哥又会如何?”
曹熙是梁信的至交,是梁信曾言可以以死相托之人。当赫连依的剑无差别的落在曹熙肩头,穆云上挺身拦下。
“赫连姐当时远在漠北之野,朝臣皆以为梁大哥与赫连姐姐决断。梁大哥无所依靠,谁会为了一个必死之人断了自己的生路。
“赫连姐姐,你可听说过,逝去的人会活在记忆里。但如果连记着他的人都从这世间消失了,那他在人世间的痕迹再也无处可寻,他才是真的死了。尽隐大哥是那样风华绝代的人,长元官场无人不对他景仰敬佩。赫连姐姐一句血洗长元,连带那些人关于尽隐大哥的回忆一并销毁了。知道尽隐大哥之人只余寥寥,别再将所剩无几的回忆也抹去了。让他们活下去吧,为了尽隐大哥。”
“我以为……曹奉常与旁人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最终,赫连依放下了手中剑,却将他永远禁锢在锁链中。
“都是被命运捉弄人。”曹熙的手搭在穆云上肩头,至欢至悲有可能让一个人疯掉,但他缓了过来。他抬头看着院中的枣树,枝枝蔓蔓泛着青意,眼中又有了生机。
“我当初手脚被锁着,丢到这处院中,极不愿出门。饿得极了就吃院子里的草叶,和树上掉下来的枣子。后来街上有人吆喝着买炊饼果子,我就站在门口拿玉佩换果子,没想到那人一脚把我踹翻了,拿着玉佩就跑了。我脚上带着镣铐追不过,还被自己绊倒了。”
曹熙苦笑一声,继续道,“这时候有个拿着糖葫芦的娃子来嘲笑我。我顾不了那么多,就哄着他教他背诗,换到了糖葫芦吃。那个娃子将此事告诉大人,大人就再也不让娃子走进窄巷。不过阿珩是个胆子大的,天天来看我,每次都带好些吃的。”
曹熙停了片刻,抹了一把泪,“再后来,有个披头散发的疯娘子时不时送来吃的穿的,她嗓子哑了很难听懂她说什么。我听了好久才明白,她说得是替阿珩谢谢我。我本以为她是被阿珩的爹抛弃的傻娘,原来她一直装疯卖傻,阿珩不过是她来探望我的由头。我的九娘,二十年啊一直都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