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春树轻轻叩响门走进来，他手里端着泡好的新茶走进来，并将茶水递交给常先生和他的太太，然后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又走出去了。
“常先生，夫人，你们带来的资料我刚才已经看过了，完全没有问题，并且根据我们对你们的调查，我可以确定你们是真的想要收养一个孩子。”
听了我的话之后，常先生表情有些生气地回应道，“你是说，‘调查’？难道你对我们调查过？”常先生质问我，语气内不免有些责备的意思。
“抱歉，这也是为了预防你们将孩子带走之后，会做出违反承诺的事情。”
“是啊，”常夫人应和着我说的话，并拍了拍身边丈夫的肩膀，忙说，“我们都知道院长先生对孩子的事情很放在心上。”
“我想你们会是好父母的。”
我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一沓厚厚的资料装入牛皮袋子内，然后递给了他们。
“请原谅我要求你们提供这么复杂的手续--孩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如果她被带到一个错误的家庭里，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做出这样‘罪恶’的事情。”
“我们理解，其实我们当初知道要办理这么多繁琐的程序的时候也觉得麻烦，但是--都是为了孩子嘛。”
我看着面前这位慈祥的夫人，她衣着整齐，气质典雅，我想起春树拿给我看的调查资料里记载的内容--倒真是出自书香世家，虽然身边的先生看起来还在为因为我暗中调查他们的事情而生气，但是脸上却是很平静的样子，俨然有着一种出众的气魄。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只是，你们能在一周内处理好我要的这些文件，我倒是蛮惊讶的。”
夫人听到我这样说，莫名地羞愧起来，“这件事，毕竟是麻烦了我哥哥，他帮了很大的忙—他是在政局工作的。”
“哦？那……”
“你不是调查过我们吗？难道不知道吗？”常先生毫无怒气的脸，却说出很冷淡的话，这反而让我对他更加好奇起来。
“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我说的调查，指的是对两位的人品以及社会行为的采集，以此对二位的品行做出判断，而关于两位的家世什么的，我并不清楚。”
听到我这样的解释，常先生渐渐平复了情绪，而后开始直视目光看我。
“抱歉~”
“我的哥哥为此出了很多力，或者说，他还是蛮想看看我带回去的孩子—他的外甥女，长什么样子呢。”夫人继续向我解释。
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也觉得放松了不少，这让我对此也觉得他们值得托付，所以就没有必要再去深究了。
“刚才听夫人的口音，倒不像是本地人。”
“啊！”听到我这样的说法，常夫人为此而惊呼，“竟然被您发现了，我在这里生活也快二十年了，平时和别人说话时虽然自己能听出有一点儿故乡口音，但是别人几本是听不出来的，现在竟然让您听出来了。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曾经的故乡，是在日本冲绳的一个小乡镇。”
我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竟然揭露出这样一个“秘密”出来，其实她说话间存在的口音非常微妙，只是在话末尾的时候出现偶然的仄声，也许是个人习惯的问题吧，本来以为是来自外地某个城市，却没想到竟然是来自国外。
“当年因为某些原因来到了这里，又因为某些缘分留了下来……”她突然止声不说话，貌似性格中有多愁善感的部分，而这也是她全身散发出独特气质的一项原因吧。
“我想你和自己的先生之间有着很难忘的经历吧。”
她扭头和自己的丈夫相视一笑。
“那么……你们选择里美也是因为自身的这个原因吗？”
“也不全是……说到底，我们都是苦命的孩子，我希望自己能做出点改变什么的努力吧—第一次来的时候，春树先生带我们在教室外面看，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在她身上能多多少少看到自己曾经的样子。”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孩子们都在教室自习，我们去看看他们吧。毕竟……事情到了最后了。”
也许是她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中的伤感，柔声慰问道，“您没事吧，院长先生？”
“当然。来吧，我带你们去见那孩子。”
我带着他们来到教室外面。
虽然教室里孩子们并没有在认真自习，可他们在看到我站在教室外面的时候也迅速安静了下来。
“和我们上学的时候一样，也是那样调皮。”
“非常感谢你，夫人。”我知道她是在顾虑我的面子，“常先生，您娶了一位好太太。”
我向教室内看去，只见大家都趴在桌子上，但是只有里美的座位上是空的。
“新一。”我向教室内喊去，把新一叫了出来。
“有看到里美去哪里了吗？”
他摇了摇头。
“这样啊，那你回去吧。”
新一慢慢往教室里走去，他那小小的身影里写满了落寞。一步三回头，步步都是不舍，在教室的门口他转过身来，再次看向我身边的常先生和他的夫人。
“院长是要把里美送走吗？”
他说出这句话后，我感觉到教室里所有的孩子都抬起头看向教室外面。
“这位是常先生，还有他的夫人，他们有意收养里美，并且会更好的照顾她。”我转过身去，“先生，太太，我们去找那孩子吧。”
我带着常先生和他的夫人走到走廊那端的楼梯口处，正准备下楼时，身后传来新一夹带着哭声的喊叫：“可是我不想和里美分开！”
那句话让我心里绞痛，思绪出神，眼睛里忽然变幻出漫天的大雪和一辆冰冷寒风中的黑色汽车，紧接着一瞬间的失明，让我脚下踩空，差点从楼梯上摔倒下去，辛好常先生从后面拽住了我。
“小心点。”
“谢谢。”
我们来到后院内，宽阔的院子里草坪如茵，靠近我办公室的那颗樱花树正纷纷扬扬的飘下花瓣，像十二月的雪，又像一方孤独而伤感的六月。
“院长先生，这里？”
“怎么了？”
我看见他们两个人脸上很不自然的表情，他们站在走廊上不肯过来，眼前的樱花树盛开的多茂盛啊，怎么感觉他们很害怕的样子？
“呜呜呜~”
我的身后传来轻轻地啜泣声，那样的耳熟。
“先生，太太，请你们稍等一下。”
我走到樱花树下，樱花瓣从枝头飘落的时候安静而美妙，它们落在我的头上，我的肩膀上，我的眉毛，我的唇上都有过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不知为何，我的鼻子变得酸酸的。
“里美，为什么躲在这里？”
樱花树后藏着一个小小的身体，许多樱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披上了一件华美的衣裳。
“樱花飘落的时候，也是思念最浓的时候……”
“为什么是我呢？”
“里美很幸运呢。”
“可是……我想留在院长先生身边。”
我的心意料之外地难过，却也变得更加地坚决。
“你有注意到吗？这颗樱花树的花瓣似乎永远也落不尽呢，你看呀？”
“院长先生在说什么呀，什么都没有嘛~”
我坐过去抚摸她的头，且将她的手牵起来，我俩一同站在樱花树下抬头仰望。
“你骗人，所有树上的叶子还有花瓣到冬天都会落尽的。”
“是吗？不是吧？”
“是的啦，我知道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既然樱花有落尽的时候，那我们到那个时候就会再见面了吧。”
里美脸上的一丝倦意因为我的这句话又难过起来。是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我的。
我俩一直在那里站着，任凭泪流满面，只有花落无言。
“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里美拘泥地站在常先生和夫人面前，目光垂落在地上不敢看他们。
“我想在这里完整地度过这一天……”
我转过身去，拼命地忍耐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如此残忍……我又在何时遇到过呢？
那天，孩子们没有再上课，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还给了他们，让他们陪伴在里美的身边。
“常先生，夫人，抱歉，希望你们给她一点儿时间，拜托了。”
“我们明白了，明天，我们再来吧。”太太体贴地回答道。
“麻烦了。”
看着黑色的吉普车驶向远方，我迟迟不敢回到院子里去。
春的气息仿佛完全苏醒，春泥芳草，煦日阳光，我想起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中的一句诗：春天把话开过就告别了，如今落红遍地，我却等待而又流连。
要把这件事告诉菲妃吗？
“……”
算了……
我惊讶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她，可能是上次和她在后院交谈之后的原因吧，因为提到苏澄这个令我敏感的话题……只是,自从那天之后菲妃就没有到这里来过，但这并不妨碍我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依然如故，平静的吹不出一丝褶皱。
“对了，她说让我去参加她的生日会的……”
我在心里打理的一下行程安排，很不巧的是她的生日与那天去明斯克的行程有所冲突，既然没法去的话……
我耸了耸肩，随后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虽说我们之间也有来往，但是唯一的交际也只是对孩子以及案件的调查上，我很清楚这点，这样的关系又怎能有更好的结果呢？如果知道结果就是那个样子的话，再努力也不会改变所谓的命中注定吧。而且菲妃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但……也许是现在而已，我不知道他们会对苏澄做什么，我甚至更想知道他们能否真的能找到苏澄。
“咚咚咚~”
孤儿院里钟楼上的大钟敲响了，沉重的声音敲响时总是出人意料，结束时却又意犹未尽。
天上一群鸿雁飞过，候鸟的叫声辽远而不可闻，苍穹之上万里无云，一片单调的烟青色，时而候鸟惊鸿掠影，如同在一张宣纸上勾勒出来的简短韵脚，那是天空留下的诗句，干净而辽远。
钟楼内缓缓地传来孩子们的合唱，声音纯净而忧伤。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则能忘记旧日朋友）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心中则能不想念）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友谊地久天长）
…………”
那是孩子们的声音呀。Robert Burns先生的声音从留声机中传出来，那首歌是每个孩子来到这儿时由珊迪教给他们的，每个孩子都会唱。
我望向高高的钟楼，里美坐在窗台上，向我挥手微笑。
我扬起笑脸，食指顶在嘴角处用力的向上戳，即使我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是有多丑，但是我确实看到了那孩子的笑容，那美丽的笑容倒映在天空中，像樱花树一样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