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院长先生，这里有您的一封信。”
从咖啡厅回到孤儿院门前的时，我和送信的邮差正好碰上，邮差正要将信件塞入信箱时看到了从身侧走来的我。
“请拿好……还有很多邮件等着我去送呐。”
“辛苦了。”
他向我摆摆手，而后跨上单车从我身边骑过去，没有多说一句寒暄的话，忽又听到他的声音，“回头见，院长先生，祝你今天好运。”
真是一个勤快又善良的人啊，我感慨着，可是，他叫什么名字呢？我心里很迷茫。
尽管他是这片地方的邮递员，每天都在为大家送来信件，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也很尊敬，但是，他的身影看起来总是很落寞。他总是把头上的帽子压的很低，别人只能看到他没有遮挡上的鼻子还有嘴巴，每次我提到想看看他的面容，他总是沉默着且以笑容拒绝我。也是个奇怪的人啊。
我站在门前看着那辆渐渐远去的单车，上面坐着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家伙，他的身影沐浴在春光中，有落寞也有希望的味道。
“也祝您今天好运。”我朝邮差离去的方向喊道。
貌似他听到了，停下车回头来看，而我则瞬间躲到了院门旁边的石柱后面，我从石柱后面看到他在哪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骑着单车离开了。
自身这般幼稚地举动还有邮差的回应令我心情大好，因为我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和他成为朋友，我这样觉得别人或许会感到奇怪，可我相信，相逢的人不会无缘无故相逢，况且在他的身上，我能感受到和我类似的气息，比如隐忍。
“哎，院长回来了！”
一个孩子的声音就像翩跹的蝴蝶落在了我的耳边，我闻声立即将还没好好看一下的信塞到了内衣口袋里。转过身去，正看到孩子们从后院的教室里探出一个个小脑袋看过来，我推开院门走了过去，很快我周围全是蝴蝶在飞舞了，孩子们围着我转，又唱又跳，我觉得他们的笑脸比丘比特的翅膀还美。
“院长回来了，太好了，啦啦啦啦……”
我伸出手臂抓住一旁学螃蟹一样走路的郭点，摸着他的耳朵询问，“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捣蛋？”
“没……没有啦，院长先生，你胡子好扎啊。”
“哈哈哈哈……”
春树站在玄关前向我望过来，他眼睛里的意图我了然于心，我向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心。
“好了，孩子们，这两天有没有认真学习呢？”
“有！”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很喜欢他们的笑声，应该很多人都喜欢孩子的笑声吧。
“要向你们的安迪哥哥学习，努力学习，考上好学校是你们最好的契机，我也会因此为你们感到骄傲的。”
多多跑过来塞给我一样东西，那是一本相册，记录的是这些孩子们的成长变化。于是他们跟我坐到楼椅上去，我的怀里、身边挤满了孩子--一起看照片算是我和孩子们之间的一件经常做的趣事吧。
我拿起一张照片，指着上面那个坐在床上哇哇哭泣的一个黄毛小孩说：“永宁，永宁，你快看啊，这是你三岁的时候尿床被发现时的样子。”
“我现在不尿床了！”他又气又害羞地反驳我，脸蛋红的像绯红的石榴。
“哈哈哈哈……”大家捧腹大笑。
“哦~这里有一张搞怪的图片，大家快看啊，是小梦同学，她糖吃多了得了蛀牙……这张是她要被医生拔牙了，看起来好疼喔~”
我扭头找到照片上的女孩，伸过手去摸摸她的头。
“这是多多摔倒时的照片……这张是阿荣捣蛋打烂杯子的照片……这张是里美生病时的照片……”
“不是，哪不是我打烂的杯子。”
“哦？”
“是我和多多、里美三个一起打烂的~”
“哈哈哈哈……”
“你们看这张照片，这张照片上的这个高高的男孩子，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他的眼睛多亮啊。”
“哼~院长骗人，黑白照片怎么能看出眼睛里的光彩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
“孩子们，这就是你们的安迪哥哥十岁时的照片，那时候啊，他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他喜欢读书，向往世界，向往未来，于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你看，他眼睛里是不是有光？看？”
他们爬到我的肩上，或者挤到我的怀里，于是那本相册显得更小了。
这时春树先生拿着一小捆树苗还有小工具走过来。
“孩子们，走吧。”
“啊！~我要用那个黄色的小铲子。”
他们一股脑把看相册的事抛到脑后，争先恐后地跟着春树到后院参加植树活动去了。孩子的心性就是这吧。而我，致力于给他们带来一个虽说不上完美，但到了他们长大之后回想起来在这里的时光，应该是大多数充满了快乐的回忆。我希望我能做到，以我这快要朽烂的灵魂，将挣扎的此时缝缝补补，写上三行连韵与商籁体，做成一幅百纳图，试图自我欺骗，也是自我拯救。
里美趴在我的肩膀上，肉嘟嘟的笑脸像神龛中的瓷器布偶。
“你怎么不去？”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看着她藏不住秘密的眼睛，明明里面装满了和大家一起植树的向往。我知道她的善解人意，她是怕我寂寞吗？
“去吧，没事的。”
我收起相册，把它递给了出现在玄关处的安娜—图书室的管理人，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好姐姐。
“女士？不一起去吗？”我用手指指向大家离去的方向。
她放下手中的书，眼镜片后面向我投来怪怨的目光。
“哈哈哈哈，麻烦您了。”
她耸耸肩，并未说什么。
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是不爱孩子的。
只有我一个人在植树的小狂欢中悄悄退出了。
走过长长的走廊，推开办公室的门，我坐到了安宁的黑暗中，安静地抽完一根烟，而后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办公室的窗户边，厚厚的帘布将阳光完全阻挡，只有一束光线从罅隙中透过，非常恰巧的照在桌子上。
“许院长：
总院下发通知，下个月月初，将于明斯克召开一次会议，并且要上报“供奉”，请按时参加。
【荒】”
透过窗帘的那束阳光在潮湿又黑暗的办公室内显得很突兀，我的眼睛被温暖的光线滋润着，但是对于厚重的阴寒来说这不过就像寒流中的火苗，显得微不足道。
不知道坐了多久，桌子上的烟灰缸中的灰烬起了厚厚的一层。
我走到窗边，窗户外正对着的风景是那颗樱花树，樱花瓣四散飘零地落到窗台上，比烟花还要寂寞。可我无心观赏。
这次会议选择在明斯克举行……那个男人是否会出现呢？十年了，他的样子也会变吗？想到这里，我冷冷一笑，在心里对自己的多情进行了一番自嘲，十年，对有些人来说可能真的不算什么，那些对待幼小生命态度如此冷漠的人，站在法律的边缘和道德的下限，贪婪又自私，犹如正月的驼云倾倒在隆冬的冰川，正如庞大的罪恶里盛载着积年的乱麻。时间不会改变的了他们扭曲的内心。
窗外的樱花开放得盛大荼蘼，犹如一场落不尽的红雨，而我，我们这些疲倦的被诅咒的人，来到这“流刑之地”，本是受害者，却像一个罪愆者似的担惊受怕，好似黥面的人，始终抬不起头来，始终不敢站在阳光下。
不过，事情总会有结果的，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春树看着我递给他的信，长时间的沉默不语。
“这样啊……还是来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他将信折叠好，整齐地放进了信封内。
“这次，请让我陪您同去吧。”
我惊讶的望着他，“您真的想回去那个地方吗？”
“毕竟那可是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了，很想回去看看。”他点燃一支烟，袅袅青烟似一张无形的手在挑弄着多情的神经，“听说，哪里最近在扩建，附近还有条国道修葺直通……有的，没的……反正都不在了。”
“……但是罪恶如影随形。”
“阳光总有照不到的地方……”
他扬了扬手，示意我不要再说那样的话，可我确信自己看到他倾斜的肩膀藏在宽大的衣袖内微微地颤抖。
“我们也许都没有资格这样说呢……”
他轻轻地一句话让我感到巨大的悲伤，灵魂仿佛被一块巨大的落石压得粉碎。
“咔嚓~”我转动打火机，火焰的蛇信子舔舐住褐色的信纸，我看着那封信被火焰焚成了灰烬，真像一座雷雨中的坟墓。
春树拿来一瓶酒与我共饮。我们两个在品尝着共同的忧伤，这忧伤也只有我们两人知道……
“不要一直困在过去。”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来提醒我。这句话他经常讲给我听，但是我又何尝不懂这道理呢？
“对了，你不在的这两天，有一户人家来访，他们想收养一个孩子。”
我将一杯酒狠狠吞到肚子里。
“是怀不上孩子的原因……经过我观察，他们经济方面还挺富裕的。”
“那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方面……他们见过孩子们了吗？”
“孩子们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我带他们在教室外悄悄转了一圈……即使有喜欢的孩子，是否符合领养的条件，这件事主要在于你的决定。”
“不管怎样，都还是要调查的，谁也不能例外……不能委屈了孩子们。”
我躺到地板上，看着碎花布图案的天花板发呆。
“春树…….要是一切被发现的话，会怎样呢？”
他以沉默回应我，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结果嘛，我陷入矛盾之中，视野内出现了纷杂的黑影，难解的心结吸引来了众多的悲伤，忧愁欲化成海水将我淹没。
“咚咚咚~”里美推开了房间的门。
“院长先生，该讲故事了。”她的声音好似金丝雀一般动听，每次她的声音一响起来，总会犹如阳光一般抚平我心里的忧伤。
“啊！好的。”
我站起来，牵起她的小手离去。
“《小公主的生日》还没有讲完呦。”
“是啊，还记得讲到哪里了吗？”
“当然记得了，但是呢，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把它看完了。”
“这么自觉吗？”
“这都要怪院长呢，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因为……是工作呀。”
我拉着她的手，眼睛里满是她活泼可爱的影子，在众多孩子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了，或许是从这孩子的身上，能看到一些苏澄的影子吧。
我这样认真地寻思着，以至于没有看到拐角处的桌子，结果被绊倒在地上。
“咦？院长。”
我抬头看到安娜出现在面前。
“怎么？还是像以前那样毛手毛脚的？”
“拉我一把……谢谢。”
我喜欢她以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不好意思，刚才想事情太专注了才没看到。”
“你呀，也快成一把老骨头喽~还这么不小心。”安娜用架在腋下的报纸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胡说，我还年轻着呢。”
她从我身边略过，弯腰到里美面前。
“又要去听故事呀？”
“对呀，”里美突然压低声音趴在安娜的耳朵边，用轻声轻语—但其实我也能刚好听到的声音说，“我已经知道一会儿院长先生讲的故事内容了。”
安娜也配合着用同样的语气回答：“啊！是吗，真有你的，看来院长是个大傻瓜呢。”
于是她们一言一语笑了起来。
“喂，你们太过分了啦。”
“那有什么关系。” 安娜摸了摸我的头，转身走了。我看着安娜离去的身影，心里涌出惆怅的心绪，漫长的岁月让安娜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头发几乎快要花白了。她是我最尊敬的姐姐，以前是，现在也一样，她喜欢看书，所以总是待在图书室内。
“院长先生，你生气了吗？”
我无奈地摸摸里美的小脑袋，里美有一头很漂亮的秀发，柔滑的像锦缎。
“不会，我不会生气的。”
走进姑娘们的寝室，多多和阿荣等几个女孩看到我们之后以热烈的鼓掌表明她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
10点50时，故事讲完了--其实只讲了半个小时而已。
“多多，阿荣……孩子们晚安。”
我走到里美的床边，为她盖好被子。
“院长先生，故事里的小矮人对公主的喜欢到底是怎样的呢？”
“是没有结果的吧……”
“……不是，我是说那是怎样的喜欢呢？”
我明白过来，单纯地为这孩子的成长感到喜悦。
“喜欢啊，那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是人类最美的感情之一，就像有个很爱吃糖果的人愿意与你一起分享甜蜜，逗你开心或者为你做很多事情，和你一起走在街上看太阳，迎面风儿吹来，身边那个人看到你凌乱的头发会笑着替你拨一拨，然后他的手指会在你的发上留恋而多停留几秒，他会愿意把自己看过的一切，河流，山川，风雪，树叶，花朵，鸟雀等等，都错看成你，就好像你就是他的世界。也许，这就是喜欢。”
“那就是小矮人对公主的喜欢吗？那样的话……我想，我也喜欢院长先生。”
“阿？……院长也喜欢你呀。”
“我们说的喜欢……是一样的意思吗？”
我愕然。
可是里美躺在床上将身子转到另一边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不知所措，将灯熄灭后，呆呆地站在门边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她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关上了屋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