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南侧,大雪纷纷,吞没了一个个小小的城镇。白底的金狮旗无力地耸拉在高悬的旗杆之上,融化了的雪水将旗帜浸染,压得它们无法迎风飘扬。旗杆之下,城墙脚底,一个个白甲的战士也在寒冬的威压下瑟瑟发抖。他们围坐在炊烟之旁,捧着一个个小碗,压低声音发出一阵阵怨言。
“……要知道我的祖父,当年在功陛下南征时可是在第一批攻破雪门的人里边!那些臭狐狸呢?他们祖上估计也不过是群奸商!凭什么他们能到圣邦城里吃香喝辣,我们却要呆在这鬼地方!”一个披着白底金狮斗篷的胖小子低声嚷嚷着,将装着寡淡稀粥的饭碗摔在了地上。
“这点苦都吃不起,也难怪你先祖那么显赫,你却连个将军都当不上,哼,最近的新兵操练得实在太少了!”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冷冷哼了一声,一口喝干了碗里的粥,皱起了眉头,“啧……伙头!你他妈的欠揍是不是,哪有这么稀的粥?”
“这也怨不得我啊,百夫长!”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摊了摊手,“您在附近转转,大多都是这样!”他轻轻叹了口气,“唉,咱们都忠心耿耿地跟着挨了那么久的饿了……”
“要是老都督还在,早就把那群臭狐狸都打服了!”一个老兵插话道,“那时啊!天天有大鱼大肉……”
“都给我闭嘴!”百夫长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要不是都督给你们粮饷,你们怎么可能能在北方舒舒服服地过好日子?忠诚,服从,不胡思乱想,这可是老都督定下的铁律!”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在寂静中艰难地吞咽着寡淡的稀粥。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之中,仍不时有人斜眼瞥向远方的另一片军帐,那里飘来了一阵阵肉香。他们清楚,那是那些与狐狸勾结了的军人的特权,他们的荣耀使他们心生鄙夷,他们的贪婪却又让他们心生向往。
凭什么?一团团篝火旁,无数交错的视线中包含着同样的不甘——凭什么?他们可是都督的直属部队,他们已经忍饥挨饿了近一个月了,那本应是他们的特权!
同样的情形若是在狼军或狐军中出现,整支军队恐怕早就溃散了吧?可即使是训练有素的狮军,如今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听说了吗……”人群中再度传来窃窃私语,“他们说是陛下要把刑都督换下去了,不然那群狐狸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而且,刑都督已经好久没有露面了……”
寒风裹挟着一阵阵低语,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来回呼啸。连日的饥饿缓缓消磨着士兵们的忠勇,战争的阴云更使他们坐立难安。倘若那些勾结狐狸的将军们宣布罢免都督,取而代之,为他们发放那宝贵的粮饷,又有多少人愿意忍受饥寒,消磨力气去进行反抗?
哪怕保住都督之后他们也只能继续忍饥受冻?哪怕他们可能要在疲倦中抵挡暗族人的进攻,还要为这一内讧担下罪责?
只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愿意这样做的人会越来越少,无论是士兵,还是将领。而这一点,刑善自己也十分清楚。此刻,他正坐在一张窄小的办公桌前,聆听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将领的怒吼:“都督!我们就这样一直干耗着不成?”将领重重地拍打着刑善面前的办公桌,直视着他消瘦而铁青的脸庞,“别再查什么赃物运输渠道了,查不清的!那些狐狸狡猾得很!我们直接把那群勾结臭狐狸的败类全杀了!在那之后……”
“你以为你想杀他们,你就杀得了?”刑善疲倦地抬起头来,“既然他们已经露出了獠牙,那自然便会保护好自己,呆在足够安全的地方……”他轻轻地长叹了一声,在朝堂上,在那些文官式的权谋场中待惯了,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父亲教导的那些冷酷的道理,“亲自训练与亲自发放粮饷是确保军队忠诚的两大法宝,可我却在和平时期怠慢了这两点,让士兵过于胡思乱想。这的确是我的失职……”父亲走后,他本已栓起了心中的猛兽,但现在……“形势很糟糕,但办法还是有的,只是……”他再度陷入了犹豫,因为那个办法实在是过于残酷,过于血腥……
不行!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狮子们早已对特权上瘾,荣誉与纪律能让他们短暂地忍耐,但随着时间的增长,他们便会为这特权牺牲其余一切!“只能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哪怕这将是一个自损八百的招数,等那神使或者木邪石本人追查了下来,他至少也会元气大伤……传令!”他起身高呼,脸色阴沉,“本城驻军全军集结,然后让我的直属部队控制住城门!”
“城门?”他身前的那个将军微微一愣,“控制城门……您是要……”
“你说得对,该行动了。”刑善大步迈向门外,满眼皆是肃杀的气息。
军号悠悠吹响,白甲的战士们整齐地列队于城墙之下,一排排闪亮的头盔在寒风中巍然不动。刑善在精锐部队的簇拥下,高高立于城墙之上,环视着自己的军队,他的脑海之中不由回想起了刑力曾经教导过他的话语:是什么塑造了狮军的忠勇?是什么让当上狮军战士成为了一种需要激烈争夺的殊荣?是皇朝对狮军的厚待,尊贵的地位,丰厚的粮饷,以及——在这天子脚边,握有武器的权力!
“全军听令!”拥有这样的权力,何不加以运用?父亲曾冷漠地向他质问。当时,父亲刚运用这样的权力洗劫了一批商户,而年幼的刑善却在洗劫时手下留情,背离了父亲的期望。毋庸置疑地,他又一次遭到了毒打,因为他仍然没有像一头真正的狮子那样思考。
其实,他又真的是在怜悯那些商人吗?刑善的母亲走得很早,从记事开始,父亲的训斥与毒打便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也曾为满足父亲的期待拼尽全力,但父亲从来都只是冷漠地笑笑,然后便换上一套更加严苛的标准,继续那严苛的责打……是啊,他的那些怜悯,又何尝不是一种青春时期的叛逆?
父亲一定是错的!纵使他从来不敢透露一言半语,但这样的念头却深深根植在了他的心底!冷血,暴力!毁了他童年的不正是这些备受父亲推崇的东西吗?他曾抵住另一个孩子的咽喉,质问他为何能够得到夸奖,那孩子告诉他,那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个好人,很温柔的好人……
啊……一定是这样……一定是那时的他过于年轻,过于偏激,所以才刻意避开了父亲选过的道路……一定是这样!那只是反应过度而已!道理本身并没有错!这是当下唯一的选择!
刑善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坚定而冷淡的话语,“现在,我以狮军都督的名义,授权你们将这城里的一切,当做军资充用!违者……”
他在心底质问,质问自己到底在犹豫些什么?那些所谓的善念难道不只是他年少时期的叛逆而已吗?多少个日夜,他的脑海中曾浮现出无数阴暗的想法,他却统统将其丢在一边!在他的心底,他不仍是一头冷血的狮子吗?为什么还在犹豫?是因为木邪石吗?
父亲死后,是木邪石力排众议,让他这个曾因为恐惧父亲,离家出走过近两年的不孝子登上了都督的宝座。木邪石只需要他乖乖听话,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木邪石帮他摆平了军队里的敌人,木邪石不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传达命令,不会在自己失败时抄起长鞭,不会吝啬对自己的赞扬……或许也正因如此,父亲在他心中圈养的那头狮子才会陷入永久的沉睡。被赞扬的感觉真的很好!他渐渐忘记了自己姓“刑”,渐渐尝试着开始了“行善”……
但木邪石却会抛弃他!那么久了,王都那边始终没有任何消息!父亲虽然冷漠,但他却是对的!这个时代是如此残酷,高位者不是傀儡,就是恶徒!况且……父亲走后,依据遗嘱,那些精锐的卫士纷纷向他效忠,向他奉上财富,权柄,奉上父亲曾拥有的一切……
“违者!杀……”善良与残忍在刑善的心中不断斗争,他同情城中那些同样饥寒交迫的民众,但他也同样憎恨那些与狐狸们勾结,拒绝向他提供帮助的官吏。他厌恶父亲的残忍,但他也同样厌恶木邪石的背叛。况且,那么多年了,童年的痛苦,他也早就记不清了……
父亲的话语再度在刑善的脑海中回响:“永远记住,你就是暴力!无论什么阴谋,都会在刑家的巨镰之下臣服!”刑力的话语仿佛一个诱饵,渐渐引出了沉睡在刑善心底的那头狮子,“哼!你举王义的例子又有什么用,别人恨我又当如何?到最后,我会将他们统统碾于脚下!”
我会将他们统统碾于脚下!绝境吞噬了刑善的良心,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头雄狮发出了同样的怒吼——
“违者!杀无赦!”瞪着泛红的双眼,刑善仰天长啸!
白甲的海洋泛起阵阵波涛。动摇!听到这样的命令之后,即使是狮军的士兵,也的确会有短暂的动摇。可动摇之后呢?的确,这算不了什么,战争时期军队本就有权强征民用物资,而在狮军之中,这样的做法也有很多先例,就像刑力多年以前对大世家王家下手时那样……
在短暂的动摇后,士兵们终于抛却了心中的犹疑,强权扼杀了他们的理性,欲望吞没了他们的善良。汹涌的潮水涌入了城墙,饥饿的狮群将他们本应守护的东西,吞噬得一干二净。
刑善静静地站在高耸的城墙之上,寒风迎面袭来,哀求与怒吼在他的耳畔回荡。对不起……他在心底沉默地说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道歉。若非形势如此,他也不想这样,他宁愿做木邪石的傀儡,宁愿让心底的狮子继续沉睡。
人生在世,终归只是图个心安而已。
只可惜,他的心安到此结束,而且这一段安心的经历反而会让城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哀求成为他毕生难忘的梦魇。
寒风继续哀嚎,刑善静静地走下了城墙。忏悔的,谈条件的,他不会原谅。交出克扣的补给,让他取消命令?真是可笑!没有任何人会因此感激,从高山上推下巨石之后,再去阻拦只会让自己粉身碎骨而已,如果取消命令,士兵与民众的怒火便只会集中到他的身上。
不甘的,反抗的,他会击溃,瓦解,将他们碾于脚下!让心中的狮子沉睡从来不意味着磨平自己的獠牙,背负着刑家代代相传的猩红巨镰,他静静地走着,刑力亲自训练的那些饱经风霜的战士紧随其后。根据斥候传来的消息,暗族人的军队将在大约五日之后抵达,战火会将一切争斗的痕迹洗净冲刷。对于狮军内部的敌对者们,他将不会主动挑起纷争,对于处于优势的人,这没有必要。他只会守株待兔,将那些不甘失败的反抗者们一个又一个地击垮。
降服的,妥协的,将在囚笼中呻吟叫骂。就让他们去指控吧!纸包不住火,但一群克扣补给,处处与他为敌的家伙的指控?谁又能证明那些指控是否只是为求自保的污蔑而已?
还有什么人需要处理呢?呵,遥离!天真的,可笑的,在逆境中支持他至今,却因为他洗劫了城市开始指责他的蠢材!就让他去囚笼中继续他那可笑的控诉吧!谁又能证明他不是又一个自一开始就背叛了的,与其他投靠狐狸的失败者们别无二致的蠢货呢?
剩下的,就只有如何应对神使和皇帝的指责了。兹事体大,即便是刑力,也不敢与掌握了神力的神使,亦或是掌握着民心的君王正面抗争。如若万众敬仰的神明代言人咄咄逼人,或许他也需要断尾求生。不过,只要依旧能够掌握狮军,只要守住这握有武器的权力,他便仍能拥有一线生机。财富,权柄,来日也必将回到他的手中。
刑善走入了阴影,双眼中满是冷淡的寒光。那个会提醒木邪石天凉增衣的青涩少年消失了,刑力终于还是培养出了合格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