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苍西街的喧嚣往往要持续到次日破晓,与东街多是商铺食店不同,这里有赌坊的一掷千金,青楼的意乱情迷,瓦舍的夜夜笙歌,汇集了整个西苍的繁华、梦幻与挥霍。
岂不闻有诗云:悬河不尽吹角寒,举目昏昏谁人叹。当年秦宫温柔乡,千里荒魂满琼觞。
春迟阁中还弥漫着昨夜的奢靡,它最真实赤裸的一面随着拂晓之后,又半醉半醒的隐入风尘之中。阁内伙计们依旧忙碌,收拾着余腥残秽,残羹冷炙。
阁外零星的车马,接回了还未从温柔乡中醒来的风流客,也接回了豪掷千金,也没见得佳人一面的断肠人。
几个杂役在后厨倒着泔水、残渣,他们都已习以为常。而其中一名伙计偷偷地拿了一盘剩菜,趁着左右无人,溜进了屋后地窖。
昏暗的地道中,传来了腐朽恶臭的气息,长道两侧共有十几间牢房,伙计举着火把,径直来到尽头一处班房,强忍着潮湿腥臭,打开了房门。
里面一个瘦得像竹竿儿一样的男子,躺靠在墙边,紧紧地抱着一把剑,伙计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男子的鼻息,另一只手准备去拿剑。
猛然间,男子双目圆睁,剑锋闪过,吓得伙计连退了几步,大叫道:“你这厮好不晓事,叫你将这把剑给爷,待爷去当铺换了银子,好赎你出去。”这伙计当日见男子进楼出手大方,一直客客气气好生照料,谁知纸醉金迷半个月后,竟然不够钱结账。
这男子倒也古怪,身上有柄好剑,偏偏不肯抵押偿还,众人接着就去抢夺,谁料十几个伙计都进不得他身。掌柜的只好下令要将他关起来,等他家人亲友来赎,男子见众人不再夺剑,竟没再动手,任由下人将他扭送关押在地窖中,只是这剑却离不开他分毫。谁料这下又过了近半月,都不见有人来理会。
“剑,不能给。命,可以拿。”男子发出微弱而又坚定的声音。
“嘿!你这人当真有病,莫非身外之物还能有性命要紧?”伙计骂骂咧咧了几句,扔下那碗剩菜,转身就要走。
这时,地道那端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待得火光照亮来人面容,伙计连忙退开一边,谄媚的叫道:“胡管家。”
胡管家捂着鼻子,吩咐道:“将他放了,有人来赎。”
伙计不敢怠慢,心中骂了几句,原想软磨硬泡骗了宝剑去典当些金银花销花销,结果真还有人来赎他。
胡管家领着两名伙计搀扶着男子走出地窖,门口早有一人在那等候。
“滚滚滚,没你们事儿了。”胡管家遣走伙计,又看向那人,冷声说道:“人在这儿,你带走吧。”说罢便一边咒骂,一边呵斥众杂役继续干活。
男子久不见光,缓了许久才睁开双眼,见得眼前这人竟是韩轲,不由得有些惊讶,这等赎人小事,竟还要他来?
韩轲笑着说:“孙兄好狼狈啊。”这男子自然是孙观了。
孙观勉强挤出笑来,回应道:“韩兄挺风光的。”
“多日不见,我也想与孙兄多攀谈几句,奈何......”说道这里,韩轲捂了捂鼻子。
“多谢了,有缘再见。”孙观心知韩轲有意调侃自己,便要告辞自行离去,身子却不听使唤,迈不开步子。
“孙兄莫气,我已经备好上房供你梳洗,饭菜酒食也已叫人张罗准备,地方离此处很近,穿过几条背阴巷子就到,这便跟我走吧。”韩轲语气谦和有礼,说着已经上前扶好孙观。
孙观看着韩轲诚恳的神色,自己若是就这么走出门去,满身污秽难免引人注目,盘算片刻,孙观点了点头。
韩轲领着孙观拐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道,两边有几处破败的院落,不见一根杂草,光秃秃的泥地上挤着许多流浪乞儿,一眼望去拥挤不堪,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挨肩擦背,衣不蔽体,泥溅腰腹,此时天未透亮,他们仍然酣睡,嘴上挂着浅浅笑意,仿佛睡梦中所见的景象跟周围截然不同。
孙观见得他们的模样,脸上颇有动容,向来冷漠麻木的双眼里透出一丝同情,哀怨。
“怎么了?”韩轲发觉孙观的脚步慢了下来。
“我以为西苍城繁华似锦,见不到如此景象,没想到仍有这么多无家可归之人。”孙观找回了那副冰冷淡薄的表情。
“孙兄入城后便流连寻香买醉之地,当然见不到它的真实面貌了。”韩轲的眉角也冷了几分,感叹沉吟道:“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
“说的不错。”孙观难得赞同别人的话,他眼底光亮微微暗淡,“这种景象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绝不能再与他们为伍。”
说罢,孙观不再多看一眼,催促韩轲带路。
韩轲一边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一边领着他走出巷道,没过多时,便到了奉安街的一处酒楼。
待得孙观梳洗整洁完毕,换了衣裳,又更加细致的清理了一遍自己的剑,气力心神也恢复了几分,他从屏风后走出,挑开帘缦,见偏厅之中,韩轲坐于桌前,桌上已摆好酒菜。
孙观也不客气,坐下便狼吞虎咽起来。
“我很佩服孙兄弟!”韩轲朝着孙观敬了杯酒,见孙观吃得痛快,自己便一饮而尽了。
“佩~佩服我什么?”孙观大快朵颐间,口中含糊不清。
“以孙兄的武功,自然可以全身而退,那些春迟阁的看院护卫又怎能拦得住你?”韩轲这话实是发自内心而言,他接着说道:“而你却心甘情愿做一个阶下囚,在那肮脏的地道中待了这么久,此番胸襟气量,我自叹不如。”
孙观咽下嘴里的肉,又连喝了两杯酒,缓缓说道:“那种地方怎么了?更差的地方我也住过、睡过,韩兄从小高床暖枕惯,锦衣玉食,与我等这般卑贱劣民怎能相提并论。”
韩轲见他出言不逊,话里话外对自己的出身似乎颇有芥蒂,但他涵养极好,并未跟孙观争辩,于是岔开话题道:“此次衮老八又接了新的委托,还需孙兄相助。”
孙观方才便已想明白,韩轲这番前来,定然是衮老八授意,否则他怎会知道自己的下落,而至于赎回自己,多半也是衮老八的意思,听了这番话,他并未显得有何惊讶,淡淡地说道:“拿钱办事,理所应当。”
酒足饭饱后,韩轲和孙观两人便随军镇大道出城,赶到城郊一处客栈跟富不忧、钟音汇合。
众人来到西城门外,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院落,门童将四人引至偏院暂歇后,便前去通传主人。想来是韩轲三人赶路急切,是以早了几日到达,等到黄昏时分,才听得院外耳廊传来脚步声。
等到来人推开院门而入,韩轲和孙观都见到了一名熟悉身影,正是老谷。他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透亮,看来这次又是给老谷卖命了。
老谷身后跟着一名与他年龄相仿的老者,只消一眼,便看得出此人气度不凡,深陷的眼窝中透着精光,嘴边和下巴的胡子打理得格外整洁,深青色大袖襕衫的服饰透着一股儒雅之气,众人进屋之后,富、孙、钟三人皆把目光看向韩轲,示意此次行动四人以韩轲为首。
老谷并不意外,上回的行动他已看出韩轲的过人之处,旧识相见,老谷先与韩轲孙观礼貌问候一番,又问起农闻雨的近况,韩轲与孙观都摇头不知,想来他还在城中养伤。
那名老者咳了一声,伸了伸手,示意众人入座。
老谷介绍道:“这位先生姓楚,之后事宜你们听他调遣。”
韩轲见这名“楚先生”举止风度不俗,再加上老谷在旁,猜想此人跟雁栖门应有莫大关系,观其年纪,应当跟雁栖前掌门裴横江是一辈。
楚先生扫视众人一番,只觉得富不忧相貌奇特,多看了两眼,见得领头的韩轲气质不凡,于是眉眼一挑,随即说道:“明日丑时,潜入雁栖门,救人。”
雁栖门虽然谈不上龙潭虎穴,但山中弟子人数众多,凶险万分,四人听到此话皆是神色一变,韩轲心下暗喜此事果然跟自己所料不差,脸上依旧表露出惊讶之情。
楚先生接着道:“各位宽心,只要安排周详,此行根本无需动刀动剑。”
四人心中俱是同一想法,这位楚先生当然信不过他们四人,所谓安排周详,也只是场面话罢了,倘若筹备真的尽如人意,又何必找衮老八要四个好手来助。
韩轲看了一眼老谷,见他眼色复杂,又向楚先生说道:“先生放心,我们四人都听您吩咐差遣。”
楚先生似乎猜到众人心中的疑虑,但语气依旧冷漠:“老夫明晚会与各位同去。”话中意思也很明显,就算他不在乎韩轲等人的性命,但自己的命总该精贵珍惜,不会让大家白白送死。
他接着说道:“雁栖门近来变动,各位也有所耳闻,老夫不妨直言,当日掌门接任大会后,老掌门的三名弟子中,刘诏玄和许骞云都已各自率众下山,这意味着派内弟子大多不在门中。”
韩轲闻言沉思,此话听来倒是不假,否则仅凭他们五人之力就夜闯山门,行迹一旦败漏,动起手来势必要全军覆没。他已探听到西苍城中不少势力都跟雁栖门暗中交锋,制造事端摩擦,只是不知具体胜败伤亡如何,想来雁栖门诸多弟子都在外奔走,应对来犯强敌。
楚先生见众人打消几分隐忧之后,接着便开始将明晚计划一一道出,如何乔装,如何潜入,如何撤离,雁栖门总堂以及周边地形要道都详细说与众人。他一边讲述,一边观察四人,富不忧只在旁不住点头,听得格外认真,而钟音和孙观二人皆是毫无表情可言。
再见得韩轲脸上愁容满面,于是给老谷递了个眼色,老谷见状,向韩轲说道:“韩老弟的本事,我已告知过楚先生,计划如有不妥之处,不妨大大方方说出来,赐教一二。”
韩轲闭目沉思片刻,应声答道:“楚先生计划虽然周到,但这撤离路线与汇合地点,是否妥当安全?”他接着也看向老谷,继续说道:“小弟斗胆猜想,这次对手应该与上次在裂谷伏击的那帮马匪,幕后应当是同一伙人,除了雁栖门本门弟子外,是否还要提防其他援手。”
韩轲说话点到即止,所谓对手定然是雁栖门中的某方势力,不需点出也该知晓当是裴横江三大弟子中的滕冲,但涉及别人帮派纠葛,话语间不能过于直言不讳。
老谷忆起此前之事,长叹一声:“那次我等一路小心慎重,以为路线隐蔽难寻,却还是遭了两次伏击截杀。”
“这地点一事,不可更改,谷兄!老夫只信得过你,其他分堂据点,吾不会考虑!”楚先生一改之前的沉稳肃静,声色凛然决绝。
老谷看着楚先生,眼神中也燃起一股视死如归的刚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