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靴重重踢打着尘土,白底的金狮旗帜在冬日的狂风下飘飘扬扬。在这些旗帜的中央,有两面旗帜高得格外夸张:一面纯白的旗帜上大大地写下了一个“朱”字,另一面纯金色的,则竖着写下了五个大字——“柱国大将军”。
朱战昂首挺胸,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缓缓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自他提出暗族可能继续入侵的预言之后,他就已然开始在圣光城附近征集新军,筹措银粮。十四年前击退了绿影鬼,镇压了暗王殇叛乱的柱国大将军的声名是如此的响亮!纵使木邪石不相信他那始终正确的预言,纵使木邪石还诱导了皇上,他们也只能在北方传来战报之前,短暂地阻挡他的征程。
而现在,战报已经传到北方,军号也自然及时吹响!虽说按照功帝旧旨,兵部尚书理应在后方统一调度,不应亲自奔赴战场。但朱战却还有着一个作为全军最高统率的柱国大将军的虚衔,况且既然权倾朝野的宰相都已再度出现,又有谁敢深究所谓的传统至今到底破灭了多少?而在这挂帅出征之际,又有谁能够撼动市井与乡镇间百姓的高呼,又有能够拥有与他朱战匹敌的名望?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往南方,便像是一块巨石,砸入了圣光城中那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虽然早已战功赫赫,但朱战跨上战马却也并非只是为了抵抗侵略,更是为了能够重新征服南方!因此,他所要求的也定然会是能够供给他大军南下的众多银粮!可怜户部尚书黄济刚刚从虎口脱险,正盼着与朱战合作共同与木邪石对抗,却反过头来被他要求交出军需款项。
黄济身陷囫囵,朱战远赴他方,作为他们政敌的木邪石的眉头却也变得愈发紧蹙。在这暗潮之中沉浮多年,木邪石已然十分清楚,若无百姓之间的声望,纵你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也休想让任何实政在乡野间通行。便是以君王的名义号令,市井间的传闻也只会是奸臣蒙蔽了君王。若你声名狼藉,便无人会在意你的一片苦心,你让他们保护的人,他们定会反过来唾弃;便是你想反其道而行之,唾弃自己想保护之人,他们也会照恨不误,还美其名曰:难得见你还有点良心。
对于当下的木邪石而言,一手遮天并不困难,难的是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自然可以恭送朱战出征,裁撤黄济,换上傀儡,再断绝朱战的银粮,让他随着军队饿死荒野,可在那之后呢?难道世人会相信,他木大宰相大公无私,一切都是那个刚刚上任的无名之辈所为?难道,那些丈夫、儿子、兄弟被他活活饿死的人,就会明白他的苦衷,施行他的国政?
如若世人都有如此胸襟,如若所有纷争都只有一方有错,这世间又哪会有那么多纷扰?可我们那高傲的心灵却总爱高声宣扬对方的过错,仿佛周遭那些评判者们都是那么愚不可及,竟分不清“我”是绝对的对,“他”是绝对的错。当这高傲将心灵攥紧,人们便会拼命搜寻对方的罪证,唾弃宽容,歌颂仇恨,再用这仇恨为自己那当真微不足道的过错开脱!在那之后,有了这恨意的帮助,人们便能肆无忌惮地挖宽裂痕,将那些小小的隔阂硬生生挖成完全无法逾越的鸿沟。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承认自己的过错又是何等的揪心!随着头发渐白,皱纹渐深,木邪石早已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在这朱战挥师赶往魔剑之际,他却不愿损害那些一腔热血的士兵分毫。不过在那之后,若寒冬已尽却仍要放任他们继续南征,耽误了春耕,那等到粮食歉收,补给告急,征服者们就注定将要开始劫掠。而当他们用武力征服将暗族人踩于足下,造就了屈辱,杀害了无辜,又还肆意掠夺,那么他们又能以什么理由消解仇恨,寻求那些被征服者的宽恕?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无法寻求对方的理解,便要诉诸武力征服,又怎么能够期求原谅,又怎么能够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说那是为了对方着想?
总而言之,按照木邪石的盘算,既要让黄济供养军队一段时日,又要让他在朱战大军即将越过魔剑之际,力不从心,断供银粮。如此一来,朱战的大军便会如烟飘散,民众却又无法将过错算到他木邪石的头上!
可黄济又如何拿得出哪怕是那最初的,供养军队的款项?他能在这混沌的年代中坚持多年,自然也并非无能之辈,只可叹十余年前,他也曾是一个对世道的不公愤愤不平的改革派,也曾为木邪石的改革大业拨出大量黄金。待黄钟那不顾家庭状况的施舍逼得他越来越苟且,越来越势利时,保护脆弱儿子的私心又一点一滴地,吞噬了国库里为数不多的剩余款项。
不过,如若这样的逼迫就足以让黄济束手无策,以木邪石的才干,又何须接连发难,才得以一度将他投入大牢?只凭一张嘴皮,一手烂账,黄济一面游走于各大田庄之间,以他的仲裁权利从世家大族错综复杂的网络之中榨取利益,一面混迹于市井商铺之间,以流言蜚语操控行情,以低廉的价格购入草粮。这一来二去,他竟也为军队筹措到了足够出发的银粮,如若遇上直截了当的指控,他便将罪责推给下属,金蝉脱壳。
眼看着军粮装满了一张张推车,木邪石在赞叹黄济的手段之余,也不免为之后是否真能逼迫他就范感到了几分隐隐的忧虑。于是,他也为自己提前找好了替罪羔羊。
他将陆春召到了身边,板着脸,摆出了一副不悦的表情,“我查过你的资金流向,与王义的那一笔交易,你甚至还在获利总量上欺骗了我,你这喜欢玩火的女人。”
陆春一惊,垂下头来,他便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我可以不在乎这些小事,不过……”他轻轻地叩击着桌子。这类旧账向来只是一个引子,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再清楚不过,“相信你也听说过了,黄济最近一直正在翻云覆雨。如果放任他折腾下去,他的任务倒是能够完成,但债台高筑,后人恐怕会寸步难行啊……”
陆春微微抬起头来,似乎已料到了木邪石之后的话语,木邪石于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记得当初我同意你和王义的交易之时,你曾夸下海口,说黄济活不过这个冬天?我允许你的交易,让你获利,甚至放任你耍那些小手段,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没有破坏我的大局。”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陆春轻轻抬起头来,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请您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让黄济无法再度供应军队的补给。”以陆春的聪慧,自然能从木邪石的推脱中察觉到这个任务里隐含的危险,但她却也别无选择。在这混沌的时代之中,身为女子的她本就难逃迂腐思想的泥潭,如若失去了这权倾天下的宰相的支持,她自己的地位甚至都会摇摇欲坠,更遑论她想达成的那些变革!既然本就没有选择,倒还不如主动请缨,或许木邪石在满意之际,还会少向她施加一些压力。
“很好!既然如此,你也应该早已清楚失败的代价。”木邪石轻轻冷笑一声,那对冷漠的眼眸似乎早已提前看到了那即将出现的一切纷扰。
岁末已近,寒冬不断扩展着自己的威能,北部的圣光城内大雪纷纷。身着华服的官吏们倾巢而出,肩扛白雪,袖藏金银,以岁末考课为由将一道道门扉叩响。木邪石与朱战沆瀣一气之后,朝堂之上便再没有了唾弃战争歌颂和平的言论,文臣武将纷纷掉转船舵,歌颂起军人的铁血,将黄济拖入更大的补给泥沼。高官与美人纷纷行走于街头之后,街巷之间便再没有了物美价廉的口粮,便是有,也会第一时间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百姓一抢而光。
扎起早已花白的长发后,黄济默默地收起一件件洗得泛白的衣裳,悄悄望向那满是欢声笑语的厅堂。妻子正握着儿子的手,听他分享市井间的见闻。他们的衣装已不如往日那般光鲜,可当儿子提起那些需要帮助的百姓,妻子却还是偷偷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些银两。“算我求你了,别再这样了!”黄济长叹一声看向发妻,干涩的双眼里多有埋怨,可细细一想,就算儿子此刻脱离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又怎么可能还能得到木邪石的原谅?
黄济低下头来,轻轻一叹,让他们收拾好东西,一起去圣邦旅游一趟。他在心里盘算着,朱战虽将自己推入了这个泥沼,但毕竟没有除掉自己的必要,呆在他身旁远比呆在木邪石身旁安全。再者,转战圣邦既缩短了补给线,又更加靠近北方最大的那些田庄,那个神使也在附近的话,木邪石的行动或许也会稍微收敛一些……
不过他又如何知道,在他登上马车,随军督粮赶赴圣邦之际,这位神使便已然被养狗人的话语影响,抛却了天真,收敛了锋芒?
那日,唐琅回到卧房之后,苦苦思量起自己的理想。若是当初那个一直犹豫的他,也许的确会如养狗人所说一般,就此收手吧?然而,如今的唐琅早已下定决心要亲自践行自己的理想,因此,他向神剑祈愿,祈愿天降谷雨,五谷丰登,可就连那剑的神力都无法回应这一痴心妄想。
“我的力量仅与火焰和阳光有关,而且,恕我直言,我的主人,”神剑当时的话语,唐琅始终记忆犹新,“若是仅凭只言片语便能凭空解决一切问题,那世人漫长的苦难与求索,又还能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语让唐琅骤然惊醒。他回忆起那些话语中似乎总有弦外之音的官吏,若非因为那实现理想的道路困难重重,他们又何必总是逢迎,算计?可他呢?为何他只是在提出空洞的倡议,表达无用的支持,而非像其他人那样,费尽心机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是因为唾弃他们的虚伪?
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天真?
不!纵使需要变得虚伪,又当如何?一味的空喊远远无法实现他的夙愿,用烈焰烧光一切更是与它背道而驰!如果就连推翻这些高官重臣都只会让另一群同样苟且的人上位,无益于世道的改善,那么,纵使在表面上需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也要费尽心机,运用手腕践行自己的理想!
为了理想,为了夙愿,纵使需要变得虚伪,又当如何?
当清晨的阳光再度洒入,唐琅已然下定了决心。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他前去拜访王义,决定先借由虎叔的参与改变补给的乱象。
顺着信徒的引导,他步入了一间与自己的住处相仿的大宅,王义慌慌张张地从宅子里出来,见他便拜,“不知神使大人来访,未能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唐琅匆匆赶上前去,却又不由犹豫了一阵,不知开始运用手腕是否也意味着他需像其他那些高官一样,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性格与理念自有其惯性,唐琅虽已下定决心彻底摆脱天真,其开始的尝试却也难免有些犹疑与反复。此刻,他转念一想,他此番前来毕竟也是有事相求,于情于理都应表示亲善。于是,带着几分冷漠与迟疑,他终究还是亲手扶起了王义。
王义将这迟疑看在眼里,狡黠的眼睛骨碌一转,猜这神使恐怕是因为遭人监视一事动了怒火,于是匆匆赔着笑道,“请神使大人见谅!前些日子,下官的下属见有信徒鬼鬼祟祟的,尾随查看时不想冲撞了大人……”
“原来是这样。”唐琅苦笑了一声。如若没有经历这几天的变故,他恐怕还会轻易地相信这一回答吧?不过,此刻的唐琅既然开始考虑起了自己的目的,对他人言语中的隐含意思,他便也有了更多的揣测。他有些不悦地抬起头来,仿照着其他官吏的口吻做出了自己的警告,“那都督之后可要好好提醒下属,提醒他们进屋子前,可得好好打听打听,那里究竟是谁在住!”
“一定,一定!请神使大人恕罪!”王义不由眯起眼睛,有些惶恐地躬身应道。
“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想向都督举荐一位人才。”唐琅有些僵硬的笑着,岔开了话题。
“神使大人请讲!”王义匆忙堆笑应和,却并未如他之前一样满口答应。
“此人名叫齐虎,曾随我一道参与圣徒试炼,为我取得胜利运筹帷幄。”唐琅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早已丧失了有关试炼过程的记忆,而纵使下定了决心,这样的谎言也依旧让他有些顾虑,“我……我咨询过阳的神意,”王义渐渐收敛起笑容,眯起的双眼中闪烁着精明的蓝光,“我以为,以此人的才干,若能指挥补给调度,定然能够大有助益!”
“神使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王义故意拖慢了语速,“既然是五圣徒推荐的人才,下官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只是……”
“只是?”
“昨夜下官收到军报,见天色已晚,便暂时没有叨扰大人。”王义跪倒在地,“实不相瞒,大人,圣光城那边传来消息,柱国大将军兼兵部尚书朱战大人现已挂帅出征,率领新军赶来支援。”唐琅微微一愣,“户部尚书黄济大人也将随军督粮,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六部尚书本应留在都城处理政务,为何需要随军出征?唐琅感到有些疑惑不解,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有什么更奇特的不成?
“吏部尚书陆春大人以督查岁末考课为由,刑部尚书孔怖大人以代表圣教赐福为由,现已抵达圣邦。”四部尚书齐聚?唐琅愈发感到混乱,“根据下官的调查,此二人抵达圣邦之后曾四处打听粮草市价。因此,恕我直言,大人,这‘补给’二字,眼下恐怕是个烫手山芋啊!”
唐琅皱起眉来,沉默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先揣测一下王义的目的。难道他是在故意推脱?这么想着,他试探道,“……都督莫非是在质疑阳的神意?”
“怎敢,怎敢!”王义满脸堆笑道,“在朱、黄二位尚书抵达之前,下官可以向您担保,我狐军全军上下一定都会听从这位齐先生的指导!不过大将军与尚书大人到来之后,下官恐怕也就无权做出这样的决定了……”
唐琅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至少成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至于其他的风波,他决定先自行思索一阵,以免受到他人的蒙蔽,“到了那时,我自然会去向这几位大人提议的,多谢都督了!”
“神使大人且慢!”王义见唐琅拱手相谢,一副即将言别的模样,忙道,“不是下官有意推脱,只是这统筹指挥,难免要在出了问题时担起罪责!”唐琅微微一愣,他怎么能让虎叔承担这样的风险呢?
王义的眼睛又眯起了几分,“下官斗胆提议,由下官暂且为这位齐先生安排一个督查补给状况的官职,虽然名义上只是督查,但下官依然能向您保证,只要这位先生开口,我全军上下一定听从!”唐琅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下官这也只是担心,万一安排了统领全局的官职,在这……在这乱局中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下官可没法向神使大人您交代啊!”
“如此甚好!” 唐琅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虽仍不清楚这四部尚书齐聚究竟与补给有什么关联,他也的确需要为虎叔的安危着想,“我……阳的意思,也不过是将这些补给的去向都纳于监管之下。”况且,只要能够阻止他们继续勾心斗角,对他而言便也足够了,那些无谓的特权,他也希望能够尽量避免,“至于什么所有命令一概听从,倒也不需要了,按规矩办就是!”
王义忙笑着感谢他的宽容,寒暄片刻后,二人拱手言别。王义久久站在门前,看着唐琅因达成了预期的目的而心满意足地远离,碧蓝的眼珠不断旋转。末了,他摇了摇头,走回室内,抄起一个纯金的酒壶,“朱战一心想要赶赴前线,神使也变得愈发不好对付,”他拧开酒壶,瞥向身侧,“去告诉那些臭狮子——”
“要抓紧了!”他狠狠灌下一大口酒,“在姓朱的来这之前,赶紧给我把刑善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