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脖子，滑过雪白的胸脯，沿着耻骨流过小腿,最后没过脚踝。如果细心体会,就像一根细小柔软的指头掠过自己的身体。从锁骨流过时，烟火还低头去看，那水珠晶莹剔透，让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变干净了。如果此刻干净了，那么之前是不是肮脏还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一个白手起家的富翁，根本犯不着时时提醒自己原来是个怎样的穷鬼，发财的手段又是如何的龌蹉。我是纯洁的，至少现在是，烟火想。至于明天，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谁又能说得肯定自己会有明天？
她没穿衣服，披着浴巾坐在床边。点了一支烟，拿起手机，微信上有很多消息要处理。
我今天没空了。她把这句话粘了下来，省得回复的时候敲同样的字。
这些都是熟客，语气不好生硬，她在这句话的末尾总会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她很喜欢这个表情，淡淡的笑。她很早就看出了这个笑容背后背负着极大的痛苦。一般人瞧不出来，大概以为用的人真的开心，或者压根儿就毫不在意。
但是和江天的对话却不同。
烟火：我刚洗完澡，等你。
这应该不是谎话。和同行的姐妹、以及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男男女女一样，烟火也习惯在收工之后洗个澡，算是和一天的辛劳告个别，为了休息，也是为了忘却。现在，明明知道还有一个顾客要上门，却要先洗个澡，那么这个澡的意义也就有了改变，不用说肯定与这个顾客有关。只不过，所有的顾客都是同样的待遇，这一点就没必要跟他说得太清楚了。
烟火在抽烟时喜欢用夹烟的手遮住自己的半个脸庞，掌根托着下巴，烟雾从耳廓处缭绕而过。这种遮掩防守的姿态屏蔽了眼前的景象，可以方便地回忆过去，幻想片刻之后的未来。
“一起去南方吧。”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对她说。她那时很在意他。
“我有个亲戚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打工挣钱。”他继续说。
父母知道了会打死我。初中毕业后，她的父母就不让她上学了。帮家里干了几年活，父母就一门心思要给她找个好婆家。所谓“好”的标准实在简单粗暴，无非就是是否能出得起他们心目中的彩礼钱。这份钱的计算也很科学：把她养大的费用加上两个弟弟未来的开销。父母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本：烟火长得俊俏，人也很乖巧。
如果能一直上学，说不定可以……她在那时也想象不出说不定可以如何。小时候的理想毕竟太抽象，不着边际，现在看起来只是为了哄自己开心。科学家、作家、画家、歌唱家，这些不过是些名词，她可没办法知道顶着这些美好词汇的芸芸人等，其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况且这个想法只是烟火的，她的父母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类似的遗憾，反正从来没有对烟火说起过。
要是那个年轻人出得起彩礼就好了，未来的生活说不定还能幸福。只是……
“我妈已经托人帮我说了一门亲事。”烟火说。
“谁？”
“听说是茶坪村的刘瘸子。”刘瘸子是全乡闻名的有钱户，刚刚死了老婆。
“我绝不同意！”
“唉，我也不愿意，可又能怎么办呢？”她一点也不想嫁给刘瘸子，那个人比她大二十多岁，至于他的样子，烟火连想都不愿意想。
“我们偷偷走。”年轻人说。烟火沉默不语。私奔吗？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起生活，在外地无拘无束，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如果没有父母，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她不敢想象父亲暴跳如雷，母亲咬牙咒骂的样子。
“如果你每月给家里寄钱，你爸妈准会原谅你。”
有道理。烟火眼前一亮，尝试一下的勇气猛增。她不知道这么有道理的话，年轻人只是复述，两天前刚刚有人这么劝过他。
十年来，靠着这个硬道理，她的父母果然没有再管过她，甚至连她身属何处都不太关心。一个月一份钱，像交给房东的房租一样准时到账，像公务员的工资一样年年上涨，累积起来，恐怕早就超过了那份预想中的彩礼。
就当她是嫁了人了，父母一定这么想，现在不比嫁了人有用的多？至于当年私奔什么的，孩子小，原谅她吧。
烟火站起身，来到窗边。玻璃映出了自己略显憔悴的脸。要不要补个妆？她想。算了。用一点香水就好。
透过窗户向楼下看去，街上是散乱的人影，摆出各种夸张的姿势。这么暗的光，不可能分得清楚哪个是江天。洗完澡后的疲惫感袭了上来，她有些困了。今天最后一位客人，早一点结束，早一点解脱。每一天似乎都是为了最后沉入梦乡那一刻。她尽力地向外挤着身体，想看的更远一些，圆圆的乳房紧贴着玻璃，冰凉之中有一种刺痛感。街道上的人看她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想到这个问题，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有趣的人会当成福利，无聊的人大概会报警吧。好在这个世界上，有趣的和无聊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没有时间抬头看的人。
既然如此，那就在窗边多展览一会儿。眼前出现了现实里的景象，脑子里就不会胡思乱想。有关陈年往事的回忆打断的太及时了。话说回来，人站在窗边的确容易放空自己，让心飘向远方。危险也有，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像那个谁谁谁一样跳下去了。她是一时想不开，人们对着她的尸体指指点点。不，她不是想不开，她只是忘了自己，只记得一个男人。
想起了男人，就想起了江天，尽管让她刻骨铭心的不是他。
这是一个要求不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压力的男人。一个能够给她带来欢愉让她轻松的男人。一个慷慨大方关心弱势群体的男人。比较起来，算是不错了。
江天：我到了。
门铃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