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舟听到雄阔海那一句如炸雷一般的问候顿时愣住,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之前对于沈宁的印象是个冷静而心思缜密的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浑身上下透着那么一股凡事都了然于胸的自信。
可听了雄阔海那一声暴喝,他才发现原来沈宁是个妙人。
很妙很妙的人,连这种小便宜都占的人,徐一舟实在说不好沈宁到底算是什么性格。
他可以淡然面对十五万大军压境,当得起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八个字的评语。
徐一舟甚至想,若是云清寨面临被李薄十五万大军压迫的危险,只怕自己也做不到如沈宁这般从容不迫,整个云清寨都会紧张起来。
他在郓城的时候推测,沈宁既然扣下自己就不能想不到来自云清寨的压力。
他之前估算过燕宁寨的兵力,所以才会与程知节交谈的时候笃定的认为沈宁能调动应付李薄的兵力不会多于两万人。
因为徐一舟猜到,沈宁必然将大部分兵力布置在东平郡西线来防御云清寨的进攻。
徐一舟不说不问不理会,因为他有所布置。
之前在他先派几个人回云清寨的时候便让他们告诉虞朝宗,自己有可能被沈宁扣下为人质。
倒不是徐一舟未卜先知猜到了李薄会率军来攻打东平郡燕宁寨,而是因为他恰好看到了裴廷玉。
既然裴廷玉投靠了沈宁,那么沈宁必然答应了裴廷玉将他的父亲从云清寨救出来,而自己恰好来了,这简直就是给沈宁收拢人心帮了一个大忙。
没想到却赶上了李薄率军来袭,徐一舟都觉得自己运气实在有些不好。
本来沈宁为了换回裴怀英,只需扣下自己和程知节便是,云清寨不可能因为一个裴怀英而不顾自己。
从这一点来看沈宁的运气无疑好的令人妒忌,可李薄来了,沈宁的好运气就变成了霉运。
他由主动扣下自己变成不得不扣下自己,虽然结果是这个结果,可其中的味道已经完全变了。
从沈宁有筹码要挟云清寨放人,变成了沈宁不得不腹背受敌。
所以徐一舟每当想起这个的时候便会觉得可笑,天意弄人,没想到居然弄到了自己一个人头上。
没错,是他一个人而不是他和沈宁两个人。
因为他之前派回去那几个人带回去一封他写的亲笔信,信上不仅仅提到东平郡难民被人怂恿的事,还提到了自己有可能被沈宁扣为人质。
而他做出的决定是,告诉虞朝宗千万不要发兵东平郡,也不要将裴廷玉的父亲交出来换回自己。
沈宁曾经说过,燕宁寨的人不需向任何人低头。
燕宁寨有燕宁寨的骄傲,因为这骄傲,所以沈宁根本就不考虑派人去云清寨做人质。
徐一舟同样是骄傲的,甚至比起沈宁的骄傲来一点也不少。
他在信中告诉虞朝宗,绝对不许放裴廷玉的父亲。
因为他算定了,沈宁不敢杀了自己。
他既然不敢杀自己,那么扣下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最后沈宁还是不得不放自己回去,而且还会如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他捞不到裴廷玉的父亲,也就失信于手下。
这个亏,沈宁是吃定了。
可是,在他看来沈宁的运气还是很好很好的。
因为自己那封信,或许为沈宁解除了来自背后的危机。
但他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沈宁,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告诉了沈宁云清寨的人马不会来攻打东平郡,沈宁也一样会安排人马布防。
再者,他想看看,沈宁在能调动有限的兵力下如何应对李薄的攻势。
他算计着沈宁能调动两万人马,可他实在没想到,沈宁居然只带了锐金营六千多人的骑兵就敢来迎战李薄。
就算是加上宿城燕宁寨的守军,估计最多也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人马。
事实上,宿城的全部人马加在一起不足一万三千人。
徐一舟正分析着沈宁这个人有些怔怔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沈宁笑着问自己:“我听说茂功兄箭术超群,要不要拿城外叫阵那人当个活靶?”
徐一舟微笑道:“那人距离此处最少百米,我一个文人,哪里能有这般箭术?若是我云清寨的方见山到了,倒是不成问题。”
“哦?”
沈宁眉头一挑笑道:“那今日我便献丑,茂功兄看看李某的箭法比之于云清寨方见山是否相差太多?”
不等徐一舟答话,沈宁将手往前一伸,他身后亲兵立刻将秦若薇给他专门打造的那柄铁胎弓递到沈宁手上。
沈宁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特制的破甲锥搭在弓弦上笑道:“若是能一箭射死城外那聒噪之人,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徐一舟微微眯起眼,心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
“好啊,若是将军能一箭射死那人,我绝不计较被将军扣下之事,全当没有发生过。”
沈宁哈哈笑道:“茂功兄好小气,只说你自己不再计较,却不肯说云清寨不再计较。”
“也罢,能让茂功兄原谅了我的无礼,这一箭也射的值得。”
说话间,箭出。
如流星,顷刻间从城头笔直如一道闪电般疾飞而下。
众人只感觉恍惚了一下,再看时,李薄手下那叫孙干的大将脖子上骤然多了一只羽箭,箭从咽喉射入从后颈射出,前后通透。
徐一舟和程知节两人眼睛瞬间睁大,同时便了脸色。
李薄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得力大将孙干被城墙上飞来一支羽箭射死,顿时便瞪圆了眼睛。
他愣了一下随即咆哮道:“给我攻城,攻下宿城,屠尽所有人!”
他手下大将彭镇大喝一声,率先带着自己麾下人马冲了上去。
他手下万余人马从十五万大军中分了出来,就如同汪洋中涌出来一条大河。
这次李薄大军比沈宁还晚到了宿城,没有骑兵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下令士兵们打造攻城器械。
在沿途伐了几棵参天大树做成了冲城锤,还造了上百架云梯。
有些云梯上的枝叶都没有铲尽,还挂着已经蔫了的绿叶。
数百人推着一辆巨大的冲城锤缓缓启动,笔直的朝着宿城东门逐渐加速。
随着指挥的将领喊着的口号,沉重的冲城锤速度越来越快。
可是才提起速度,推车的人忽然觉得冲城锤一晃便歪倒向了一边再也不动了。
这时众人才发现,冲城锤的一个车轮陷进了一个土坑中拔不出来。
冲城锤被陷住但并没有影响李薄军的攻势,第一波攻城的三千余士兵扛着几十架云梯疯了一样往宿城方向冲了过去。
宿城城墙上本来有几架床子弩,可早就年久失修用不得了。
缺少远程武器,守城的燕宁寨人马只能等李薄的人马到了弓箭射程之内。
随着彭镇手下士兵们嗷嗷叫着跑过来,进入了两百步距离之后雄阔海一声暴喝:“抛射!放!”
城墙上的弓箭手几乎同时松开了弓弦,千余支羽箭飞上半空然后暴雨一样从天而降。
抛射的羽箭覆盖面积极大,砸向密集的人群杀伤力也极为可怕。
听到城墙上一片弓弦响声之后,彭镇立刻大喊道:“举盾!继续向前冲!”
随着彭镇的命令,各种各样的盾牌举了起来。
有缴获济北郡兵的步兵盾,也有圆形挡不住半边身子的骑兵盾,更多的则是用木板做成的简易盾牌。
这种木板做成的盾牌简陋到外面连皮革都没有包上,羽箭打在上面啪啪作响,那种恐怖的声音让举盾的人吓得跑动的脚步都变得踉跄起来。
抛射的羽箭如同冰雹砸进了庄稼地里一样,顷刻间就放到了上百名士兵。
简陋的盾牌毕竟不能遮挡住全身,很多人腿上中箭后扑倒在地,还来不及挣扎着站起来就被后面涌过来的同袍踩在脚下。
面对羽箭的时候只有向前冲才能减少自己中箭的概率,所以举着简陋盾牌拼命往前跑的士兵们根本不会去管面前踩着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块石头。
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年膝盖被羽箭射穿,挣扎着刚刚站起来就被一面盾牌撞到。
巨大的撞击力直接让他喷出来一口血,血还在半空挥洒的时候一支羽箭噗的一声射在他的后心上。
少年眼前一黑,昏倒前看到了平日里对自己颇为照顾的那个老兵。
只是,今天这个会将唯一的一块馍分成两块一人一半的老兵,毫不犹豫的一脚踩在少年的后背上继续向前冲锋。
紧跟着是无数双脚掌,很快,这个瘦弱的身躯就被踩的变了形状。
少年后背上的衣服被踩开,血肉被碾压着往四周散开露出白森森带着血的脊椎骨。
然后脊椎骨被人踩断,一股血糊糊黏糊糊的内脏从脊椎骨的缝隙里挤了出来被不断的踩过之后,内脏变成了一滩肉泥。
脚掌踩在上面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就好像踩在泥巴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在付出了七八百人的伤亡之后,彭镇手下的士兵终于接近了城墙。
他们嗷嗷叫着搬开城墙下的鹿角,然后冒着箭雨将云梯竖起来。
他们就好像一群饿疯了的野兽一样,宿城在他们眼里如同一块巨大的新鲜血肉,为了能撕咬一口,他们似乎完全不惧怕死亡的到来。
雄阔海看着一层层倒下去又一层层涌上来的济北军皱起眉头叹道:“想不到李薄手下的士兵居然也如此悍勇。”
听到他这句话之后沈宁摇了摇头。
“这是第一次攻势,因为李薄手下的士兵们以为他们有十五万大军拿下宿城毫无悬念,而且李薄许了他们城破之后任由他们烧杀劫掠,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凶狠。”
“只需挡得住这第一次攻势,他们骨子里的懦弱便会钻出来。”
沈宁看着雄阔海肃然道:“第一次他们攻的狠,咱们就要打的更狠,第一次攻势打得他们越疼,下一次,没人再敢不要命的往前冲。”
“城墙太矮了些!”
雄阔海皱眉道:“弓箭手根本挡不住李薄的士兵竖起云梯。”
沈宁笑了笑:“若是你连第一次攻势都当不下来,我便撤了你厚土营都尉。”
雄阔海笑道:“只怕将军没这个机会!”
城墙上的燕宁寨弓箭手不停的将羽箭射下去,而射杀那些聚集在城墙下的济北军士兵根本无需瞄准。
两丈左右的距离,城墙下的人挤成了一团只需将羽箭送出去便会命中一个敌人。
哀嚎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这便是战场上的主旋律。
血腥味,腥臭味交织在一起,这便是战场上的全部味道。
终于,当城墙下的尸体已经铺了满满一层的时候,第一架云梯靠在了宿城的城墙上。
李薄手下大将彭镇高呼一声,几百名弓箭手朝着城墙上一阵攒射后,嘴里叼着刀子的济北军士兵开始疯了一样的顺着云梯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