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三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1056字 发布时间:2023-03-02

第三回:江彬获名册倭商行重贿,军汉设赌棚假银换真锭

北直隶,又是一年凝寒时。四镇兵马统帅江彬的府邸内,那座观鱼阁的庭院中,‘小太湖’的湖面结起了薄冰,鱼儿冰下游弋,如相中之影,镜中之色,别具一番光景。‘小太湖’其实是个人工池塘,但比绝大多数居家庭院的池塘要阔大许多倍,虽然同真正的‘太湖’无法相提并论,可池塘里的水确是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专门从千里迢迢外的太湖中汲出,再运过来灌注进去的,确系如假包换的太湖水。由此可见,这池塘取名‘小太湖’,也勉强算得恰如其分。

观鱼阁内,炉火蒸腾宛如春日。江彬手捧一本名册,燕坐案后。罗先生则恭垂双臂,立于下首。

江彬匆匆翻看完,将手中名册‘啪’的一声合上,咬牙切齿道:“哼哼,宁王可真是了不得。只怕这京里一多半的官员都和他扯上了关系。”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冯承钦近日呈上的名册。这本名册中记载了这些年来曾经收受过宁王贿赂的京官的姓名、官职,以及他们收受财物的种类、数目。据冯承钦说,这本名册是他不知熬了多少夜晚,依据以密文撰写的初本,仔细考证,查漏补缺后抄写出来的副本。

其实,冯承钦口中那本以自创的密文撰写的初本,江彬自始至终也不曾瞧见过,难免怀疑包括‘仔细考证’、‘查漏补缺’等等在内的说辞根本子虚乌有,都是对方为了讨得一条活命临时编出来的。但事到如今,虽说冯承钦以此类林林总总为由头,拖延了上呈名册的时间,但既然这本极其重要的名册已然完完整整地到了他的手里,冯承钦又如约把一半的产业转给了他,并且在他面前行事至少还算忠心,他也就睁只眼阖只眼,不再追究了。

罗先生随声附和道:“将军明察。”

江彬随手将名册扔至案上,揉了揉左脸上那块有结有瘤的疤痕,夸张地笑了几声,道:“哎呀呀,竟连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也曾几次三番收受宁王的重礼,啧啧,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罗先生听言心头一惊,忧心忡忡道:“这却是大大的不好了。杨廷和可是内阁首辅,当朝重臣,要是连他都站在宁王那边,成了宁王的人......“

“先生大错特错了。”江彬果断地打断他的话,道:“杨廷和貌似稳重谨慎、沉静寡言,实则老滑头一个,为人行事极是不简单。此前,我好几次在圣上面前进言,想掀翻他,都不曾动摇得了他一分一毫。这样的人怎可能收了谁的礼便成了谁的人?真要如此,他凭什么还能坐在今天的位子上?”

‘哈’了声,他又道:“其实,坐在他那个位子上的人,又岂是重礼可以收买得了的?”

罗先生不解道:“莫非宁王不知道内阁首辅是重礼收买不了的?”

江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庞大的身躯全部依靠在椅背上,缓缓道:“不好说啊,宁王也可能是知道的。”

这下罗先生更加不解了,问道:“若是明知收买不了,为何还要白白送礼?难道嫌银子多得没地儿花?”

江彬低沉地‘哼’了两声,阴笑道:“在我看来,宁王送礼给杨廷和至少有两重意思。”

罗先生睁大眼睛,做出既无知且羞愧之态,道:“晚生连一重意思都瞧不出来,将军竟能瞧出两重,当真大有见地,实令晚生末学自惭不已,唯有盼聆其详了。”

在各种样式的溜须拍马中,江彬最中意罗先生的这种。

他笑了笑,道:“其一,这是宁王的一种表态,表示他有与杨廷和交好的愿望。毕竟,嗔拳不打笑面,何况是顶着厚礼的‘笑面’。其二,这也是宁王的一种试探,看杨廷和肯不肯收。如果肯收,那就表明至少内阁首辅没有急着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同他撇清关系。也就是说,宁王在朝中的口碑还不至于太糟糕,圣上仍对他存有较大的信任。”

当即,罗先生面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用力一拍大腿,道:“是了,经将军这么一说,原来宁王所求的并非杨廷和站在他那一边,而是不想杨廷和与他为敌。所以,只要杨廷和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他的礼就算没白送了。”说完这话,他还不忘抓紧时机再次阿谀上一句:“听将军一番话,真正胜读十年书啊。”

江彬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对于宁王的事,杨廷和眼下确是可能装作不知道,但如果宁王真要造起反来,你道他还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装作瞧不见吗?”话锋一转,他又道:“好吧,我且问一问先生,在先生看来,杨廷和为何愿意收下宁王的重礼?”

罗先生思索半晌,道:“大家都是俗人,是有私心的,见到可心的财物自然会受到诱惑,哪有不想要的道理。杨廷和本非圣贤,自然不能免俗。何况,他收下礼物后需要做的不过是按宁王的意思,选择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又不是必须站在宁王一边,这礼收得自然更加没有负担了。”

江彬摇头而笑,分明另有深意,道:“位置可不是随便选的,选错了位置,假以时日,脑袋也许也要换个位置了。杨廷和会选择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定然不是因为收受了宁王的厚礼,更不会是按宁王的意思选择的。”

罗先生怔了怔,道:“那是为何?”

江彬扫了他一眼,目中隐含着冷厉和轻蔑,道:“我若知道答案,还需同先生讨论吗?”

其实,很多时候,他明明知道也会和别人讨论,方便在别人不知道时,一边冷嘲热讽,一边说出答案以突显他的能耐。

罗先生立刻垂下头颅,抬手轻拭着额上由于紧张沁出的汗渍,磕磕巴巴道:“这个......这个......晚生......晚生又叫将军失望了。”

他的反应已在江彬的意料之中。江彬轻轻一笑道:“我更倾向于认为是杨廷和自身的判断。”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杨廷和这家伙十九岁时就考中了三甲进士,比他爹还要早。后来,他被尊为帝师,而且自入内阁以来虽然几经沉浮,到底是贬少升多,一路扶摇直上、官运横通,可谓深得圣上信赖。你可知道,此前朝中发生的所有大事中,他几乎都没站错过位置,足见极擅审时度势,确是有些本事的。”

罗先生暗里舒了口气,放下手,疑惑道:“若是自身已有判断,只管保持中立就好,因何还要收受宁王的贿赂?”

江彬沉吟片刻,道:“目前还不好说。可能因为不收白不收,但也可能是他故意以收礼的方式来麻痹宁王,让宁王觉得朝中对江西那边没有太多提防。总之,杨廷和那个老滑头的行事向来难猜得很。”

罗先生感叹道:“原来还有这许多说不清道不明之处。”

江彬微微狞笑,道:“现在,在朝政上,圣上对杨廷和极为依重,因此我是能忍则忍。但我们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以后就算不能整垮他,也要找有机会打压一下他的气焰。真到那时候,这本名册兴许能派得上用场。”

罗先生击掌赞道:“将军远谋深算,忍其小而图其大,晚生敬佩之致。”

江彬起身自案桌后绕了出来,闲话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个叫宋素卿的倭商派人送来了几箱东西,都是些海珠、珊瑚之类的?”

罗先生频频点头应道:“嗯,嗯,是我经手的,东西已全部入库在册,都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江彬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前几年我过生辰时,这个倭商好像也派人送了不少礼物过来吧?”

罗先生道:“的确如此。去年将军生辰时,他还曾亲自远道而来想求见将军,只是被我拦下了。”

江彬微微皱眉道:“你拦他定是有你的道理了?”

罗先生恭敬答道:“当年,此人曾结交逆贼刘瑾,以千两黄金获赐飞鱼服。刘瑾这个茬,可是不能沾的,所以晚生才自做主张把他拦下了。”

江彬十分赞许地望了他一眼,道:“做得不错。但凡和刘瑾扯上关系之人,都要慎之又慎。”

原来,刘瑾本为宦官,曾经权倾一时,阉焰滔天,到正德五年时被以密谋造反之名凌迟处死了。因为他头上顶着的是谋逆之罪,任谁都怕被牵连,是以只要是和他沾上一星半点儿关系的人或事,朝中官员都唯恐避之不及。

罗先生欣然道:“晚生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江彬不阴不阳地‘嗯’了声。

见状,罗先生惟恐被他怪罪擅做主张,又急忙解释道:“因为宋素卿并非重要人物,所以晚生才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禀报给将军知道。”

江彬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份内的事,你自己处理便罢,本就不必事无巨细报于我知。若是事事报于我知,我又哪里吃得消。”

说着,他转回案桌后,又道:“我还听说除我之外,那个宋素卿也曾向其他官员送过礼。”

罗先生道:“关于这一点,宋素卿倒是直言不讳,没想有所隐瞒。他曾对我说,送给其他官员的都是一般礼物,只有给将军准备的才是旷世奇珍。他还说,若只送礼物给将军一人,怕给将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他那次上京,只为求见将军,没有参拜其他官员之意。”

江彬感觉出了他话里隐含的偏向性,意味深长道:“听起来,他应该也送了你不少好东西吧。”

闻言,罗先生惶恐不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嘶声道:“将军明鉴!晚生虽然收了他的礼,但绝没有因此犯糊涂容他拜见将军。晚生......晚生只是一时......晚生不该收,不该收啊!”

“收了就收了吧,我并没有怪罪先生的意思,不必这么紧张。”江彬扬一扬手,呵呵笑道:“人生在世,求的本就是荣华富贵。先生在收受了他的礼物后,仍能保持对我的一片忠心,做事不曾偏向于他,我该更加赏识先生才对。起来吧。”

罗先生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点头哈腰道:“谢将军。”

江彬坐回座上左思右想了一阵,道:“听你说的,这个宋素卿还挺会做人的,连送个礼都想得如此周到。你认为他送礼的目的是什么?”

罗先生惊魂甫定,道:“他没具体说,不过大抵是为了在京里找一条门路,寻一个靠山吧。他做的是倭国同大明间的海上贸易,在大明没有靠山是不行的。以前,他的靠山是刘瑾,可惜冰山难靠,刘瑾倒台了,时至今日他的生意想必也越来越难做,所以只要他还想做此种生意,哪怕不惜代价也得再寻一个靠山。”

江彬拿腔作调地轻轻地‘哦’了一声。

罗先生又道:“要说此人也是白废力气。之前他沾上了刘瑾,虽说过去不少年了,但大家仍是谈虎色变,当朝的官员们有哪个敢沾他的?”

江彬若有所思了一阵,开口道:“宋素卿是倭人?”

罗先生道:“不是,听他说,原来也是大明人,后来被卖去了倭国。”

江彬怪笑一声,道:“这个人有点意思,你有没有详细调查过他的来路?”

“还没有。”罗先生愣了愣,道:“将军对他感兴趣?”

江彬道:“我对他的营生感兴趣。”

罗先生迟疑道:“将军的意思是......”

江彬面上的肌肉抽 动了一下,道:“只瞧他几番出手,想来那海上的营生着实获利不少啊。”

罗先生心下一阵揣度,躬身道:“晚生马上就去想办法查明这个宋素卿的底细。”

江彬点头微笑道:“不急不急,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你记下便可。”

之后,他又吩咐了罗先生几件事,便让他退下了。

对于江彬而言,但凡敛财得利的买卖,他都是能插一只脚就插两只脚,能连锅端就连灶也不放过的。

 

却说韩若壁那边。自他下五台山后就一直心痒难耐,时不时把承信法师的那封信拿出来盯着信皮儿翻来覆去地瞧,并且搜肠刮肚地想到底使什么招儿才能拆开后,再分毫不差地恢复原样。他如此这般,并非为偷看后,还能瞒着承信法师的那位朋友,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去见那人,又何来‘瞒着’一说?说到底,不过是不甘心,不服气,想证明自己能想到那个老和尚想不到的拆了信看又不为人知的法子,自己和自己较劲罢了。

只可惜此种驴生戟角瓮生根的事,即使脑筋活络如韩若壁也终究办不到。于是,在憋忍了数日后,就在他头顶冬阳,马踏官道,眼见着快要出了山西地界,却越发百抓挠心,无法平静时,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干脆、粗暴地把信拆了开来。

本来,拆信之前,他已决定好看完信后该干嘛干嘛去。毕竟,北斗会的大当家岂会无聊到再奔波个几千里地,去见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天魁’可是没有那许多闲功夫的。

可是,待他看过信后,不禁眉锁目凝,拉缰驻马,犹豫了起来。最终,他面沉似水地做出了抉择,将这封信重新细细折好,装回信皮儿内,收入怀中,扬鞭击马,遂了那恨得人牙痒痒的老和尚的心意,一路向江西而去。

沿途,韩若壁也去到设有北斗会联络点的地方,与会内兄弟取得了联系,得知目前北斗会在辰州进行的那件大事遭受到了较大的阻碍,进展缓慢,据说是由于几个暗哨行事不谨慎,被‘金碧山庄’所察觉,公冶修暗通官府把几人抓进去严加盘查了。几位当家的都希望韩若壁能尽早回去主持大局,商议对策。对此,韩若壁不置可否,只急命负责联络的兄弟传令回去,要北斗会暂停在辰州安插暗哨一事,至于已经安插下的也要蛰伏起来,还命六当家使银子想办法把被官府抓了的几个兄弟弄出来。同时,他也从联络点的兄弟那里得知,高邮总捕黄芩已回去复命多日,而高邮州衙门内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变故。得闻此讯,韩若壁先是迷惑不解,转而心下稍安,复又微觉失望,继而生出了做贼心虚之感。总之,他一颗心上上下下,沉沉浮浮,很是不得安生,直到离开了联络点,重又攀蹬跨马才算平抚了。

时光如流,冬去春逝。这日,伴着明晃晃的日头、泼辣辣的热风和扑面而来的尘土,奔波数月的韩若壁终于抵达了江西。才入得境内,天公转喜为悲,忽尔落下一场大雨来。瞧见前面不远处正好有家小客栈,他也不做别的打算了,赶紧打马直奔了过去。可是,等他把马匹交到伙计手里,进去客栈内选定好住宿的房间后,外面竟已是雨消云散,睛好如初了。

当真是六月的天,娃儿的脸,说变就变啊。

眼看快到午饭时候了,料想留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吃住宿费里包的定食,铁定不如出去寻个饭馆吃得好,加上闲着也是闲着,韩若壁便溜溜达达地出去了。一场突兀的大雨后,空气清新了不少,但脚下却泥泞了一些,他一边小心行路,一边走马观花般四处张望。这个小村镇,地方着实不大,没几下功夫就逛完了。韩若壁见没什么地方可逛了,便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照例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他刚坐下,店小二就上前招呼道:“客官,吃点什么?”

韩若壁道:“我听说江西一带的红烧大肉、石鱼炒蛋很有特色,你们店里可做得?”

店小二笑眯眯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这两样正是我们店的招牌菜,劈鲜个呢。”

韩若壁点头道:”好,一样来一份。”

店小二又推荐了一道当地有名的药膳--淮山墩肉,再撩拨他点了两样点心--酒糟汤圆和白糖糕。韩若壁点头都要了,问道:“你这儿有什么好酒?”

店小二店里将常备的几种酒报了一遍,可惜没有能入得韩若壁的法眼的。知道是遇上讲究的客人了,店小二想了想,道:“要不客官喝茶吧。我们这儿的云雾茶可是有名的。”

韩若壁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喝茶讲究心境,这会儿我什么心境也没有。你随便给我上一壶烧酒吧。”

店小二应了声,返身跑去准备了。随后,酒菜上桌,韩若壁一边自斟自饮,细嚼慢咽,一边想着心事。菜色不错,酒也还算过得去,可他就是越吃越不得劲,越没精神,也不知是因为对黄芩在高邮的情况没底,还是因为几天后要去见的那个陌生人。

想要振作精神,当然要找一件特别点儿的事做一做。于是,韩若壁唤了店小二来,道:“我吃饱喝足了。你们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消遣的?”

“消遣消遣?”回味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店小二像是听明白了,暧昧笑道:“我们是小地方,没有什么窑馆妓 院,想消遣的话,客官得上城里去。”

韩若壁笑道:“没有窑馆妓 院,总有耍钱的赌坊吧。”

店小二‘嘿嘿’笑道:“也没有。”

韩若壁不太相信,讶异道:“怎么可能?地方再小也有男人,哪有男人不赌钱的?难道你不赌钱?”

店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们要是手痒了,都是招上三五个朋友,去家里赌几把,过过瘾就好。”

韩若壁不屑道:“在家里赌?那还真不如不赌。”

店小二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陪笑。

“好吧,”他无奈问道:“最近的赌坊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答道:“城里有好几家,可是都不近,跑得快也要大半天功夫才到。”

韩若壁烦躁地搓了搓手。

转念,店小二又道:“对了,前些天来过一队军汉,听说在郊外扎下营,还临时搭了个木棚做赌场,方便他们自己赌来过瘾,倒是离得很近,走路的话半个时辰就到了。这些天,镇上几个赌瘾大的也不往城里的赌坊跑了,都贪近去他们那儿,说是随去随赌,通宵开张。”

听罢,韩若壁掏银子付了帐,抬腿就往郊外去了。他的赌瘾一上来,那是谁都挡不住的。

 

郊外,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里支着十来个军用帐篷。离帐篷相隔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硕大的,极其简陋的木棚子,棚子的三面都挂着系满竹片的、粗糙的竹帘,还有一面拉了块脏兮兮的布帘。从竹片的间隔处可窥见里面影影绰绰挤满了人,并不断有懊恼叫骂声、开心呼笑声等等各类声音揉杂在一起传将出来。布帘前守着两名身着军服、挎着腰刀的军汉。此刻,高个儿军汉正向矮个儿军汉抱怨说昨天输了一整天,并发誓明天不当值时定要扳回本来,否则绝不罢休。

见韩若壁到了近前,矮个儿军汉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一面打量他,一面道:“干什么的?”

韩若壁笑着扬了扬握在手掌里的几粒碎银,道:“在镇上听说军爷这儿有地方赌钱,就来赌一把了。不成吗?”

矮个儿军汉侧身让过一边,略显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快进去。

韩若壁挑帘而入时,听到身后传来高个儿军汉有些讶异又有些讥讽的声音:“那厮穿丝绸,带宝剑,人模狗样儿的,能瞧得上咱们这地方?”接着,他又听见矮个儿军汉道:“赌钱最怕的是找不到有钱人赌,你管他瞧不瞧得上,带钱来就成。光是咱们弟兄间赢来输去的,也没多大意思。”

进到棚内,韩若壁粗约看去,里面有四张旧桌,每张桌边都围了七八人,但不见有一个穿军服的,可以料想这些军汉们不当值时并不喜欢穿军服。在场子里绕了几圈,他大致了解到这里是直接拿银子赌,不需兑换筹码,而且各桌都不设固定的庄家,只由参加赌局之人轮流做庄。输光了的人可以随时退出赌局,但赢了的和没输光的只有等一轮完结才可以退出赌局,新来的只有等有人退出赌局时,才可加入进去。

韩若壁挤到了一张赌大小的赌桌前,等了一轮后,桌上一个手气背、正好输光了银子的倒霉蛋心有不甘地让出了位子。韩若壁当即顶了上去。不过,开始时他的手风颇为不顺,一连输了好几把,把手上的碎银都输光了。他在心里连骂了几声‘晦气’,转头发现刚才那个倒霉蛋并没有离开赌桌,而是恋恋不舍地一直站在自己身边观赌。韩若壁输了钱,心情本来就不好,登时迁怒于人,气鼓鼓道:“你手气太瘟,快走开,别连累我输钱!”

那人瞪他一眼,悻悻地挪远了些。

这时候,轮到做庄的是个偻背汉子,见韩若壁面前没了银子,立马撵他道:“没钱快滚,换别人来,别碍着大爷发财!”

韩若壁冷笑一声,掏出一锭大银,足有五十两之多,‘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从竹帘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在这锭大银上,立刻令得四散在桌上的其他碎银相形见绌了起来。

众人见了大多心道:这厮可是个有钱的主。

那偻背汉子瞅见,气势不免萎靡了下去,但口中仍不服气道:“拍什么拍?以为大爷没见过五十两的银子?”

韩若壁‘哧’了声,轻蔑道:“你也就是‘见过’吧。”

偻背汉子听言当即火窜三丈,气不打一处来,道:“有种,你等着!爷爷赌过这一把,打到你吃饭没牙、走路中风!”

韩若壁嗤笑道:“那你可得拿出点真本事来,光凭嘴上的本事怕是不够。”

由于二人间只隔了一人,并不算远,偻背汉子盛怒之下,伸手就要去抓韩若壁的衣领,却被身边的一个黑瘦、精干的同伴拦下了。那汉子小声劝他道:“在营地设赌场是大家没事干,想法子找个痛快,你休要惹事生非,小心大人责罚。”

又有一人劝道:“是啊,万一大人勒令撤了场子,我们就没的赌了。”

听这意思,他们和偻背汉子都是军汉无疑。

偻背汉子虽然心有不甘,还是强忍下了。

韩若壁把银子重又拿回手中掂了掂,四下里大声问道:“有人愿意换些碎银给我吗?”

没人应他。

韩若壁笑道:“这是什么穷酸赌场,莫非连一个拿得出五十两碎银的赌客都没有?”

其实,倒不是没有人拿得出来,只是都想留着后面慢慢赌,不愿意换给他。

这下,偻背汉子咧开嘴得意笑道:“别摆阔了。咱们这赌场就是小,收不起你的大银。没有碎银趁早走人吧。”

正在这时,原本守在门口的那个矮个儿军汉挑帘进来了,道:“你等着,我取碎银来换给你。”

说完,他返身出去取来五十两碎银放在赌桌上,推至韩若壁面前。韩若壁也把手中那锭五十两的大银推到了他的面前。趁着对方草草点数碎银的功夫,那矮个儿军汉立刻把大银收入怀中,匆忙转身就走。还没等他走到门口,韩若壁已手摁赌桌飞身腾跃过桌面,一个箭步窜将上来,擒拿住了他的右肩,道:“军爷,走不得!”

肩上一阵吃痛,矮个儿军汉自然是走不了了,咬牙忍痛道:“好好,我不走。有话好说......你先松手。”

待韩若壁收回手,他转过身愤愤然质问道:“我好心换银子给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若壁回头一指桌上摊着的碎银,道:“你给的银子不对。”

矮个儿军汉不服气地拖着韩若壁来到桌前,将桌上的碎桌点数过一遍,道:“一分不少你的,怎么不对?”

韩若壁将其中一大半碎银拨至旁边,嘿嘿一笑,道:“我那锭大银可是实实在在的,你这些却并非货真价实。”

那矮个儿军汉显出委屈、气恼之色,抢着将面前的碎银全部抓起来,给这个看看,给那个瞧瞧,嚷嚷道:“你们说,这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其余的军汉也不管看没看过,都纷纷表示肯定。有的道:“不错,是真的。那小子莫非瞎了眼了!”也有的道:“反正我瞧不出假。”还有那个早瞧韩若壁不顺眼的偻背汉子更是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道:“这小子油头粉面的,哪里是来赌钱的,分明是来找茬的!大伙一起上,把这人脸长狗毛的家伙轰出去。”周围不少军汉应声而起,瞪起眼,掳高袖,口中骂声不绝,大有一起上来把韩若壁扔出去的架势。其间,也有几个理智的欲息事宁人,但群情激愤之下,他们的劝说根本没用,加上他们也并非站在韩若壁这边,见劝说无效便闭上嘴静观其变了。韩若壁心知这棚里的人都是一伙的,解释分辩已是无益,当即运起内力,划然一声长啸,将在场众人的耳鼓震得嗡嗡乱响。霎那间,棚内安静了下来。

韩若壁朗声道:“在你们的地盘,不欢迎我,大可以轰我走,但请把银子还来,否则,说什么我也走不得。而且,你们也别想再继续赌下去。”言毕,他解下腰间长剑,连着剑鞘剑尖朝下,“咚”地一声,撑在了赌桌上。

矮个儿军汉仗着人多势众,上前一步,道:“瞧你的模样当是个有钱的,也不乎钱,居然敢为五十两银子和这么多人作对?”

韩若壁盯着他,眯起眼道:“不是因为银子。你若是缺银子,我大可以再送你几锭。”

“阔气不是这么摆的。”矮个儿军汉笑道:“不是因为银子,还能因为什么?”

韩若壁狞厉地笑了笑,道:“因为我可以忍受被自己愚弄,但不能忍受被别人愚弄。”

见棚内形势紧张,随时可能出事,几个镇上跑来参赌的赌徒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然后一溜风地跑了。众多军汉不由分说地一边围上来,一边作势呼喝恐吓。就在情势一触即发的关头,外面传来一阵急迫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响起:“里面吵闹什么?!大人叫我们过来瞧瞧。”

守在帘外的高个儿军汉的声音道:“好像是有赌客诬赖我们的弟兄使假银子。”

那个声音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进去看看银子是真是假。”

高个儿军汉的声音又响起:“那敢情好,你是管账房的,这方面肯定比我们在行。”

声音落下,布帘挑起,从外面一先一后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皆是军汉打扮,走在前面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面上松垮的皮肤令他看上去十分衰老。走在后面的是个青年男子,身材高挑,长眉利目,相貌颇为英俊。一眼瞧见赌桌后的韩若壁,青年男子顿时惊愕不已,口中轻唤道:“大当家......?”这一刻,他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还有一点点说不清的心痛,情难自禁。

原来,这年轻的军汉竟是被韩若壁逐出北斗会的倪少游。

倪少游唤得轻,旁人离得远,加上棚内本就闹哄哄的,是以多数人完全没听到这一声唤,少数听到的也没能听清楚唤得什么。只有在他前面的那个面相显老的男子听得十分清楚。

那男子转头瞧向倪少游,脸色惊疑不定地道:“他真是......?”

倪少游果断摇了摇头,断然道:“不是。我眼花,看错了。”

他深知韩若壁在行走江湖时,最忌讳的就是被‘北斗会’以外的人识破真实身份,因此一旦冷静下来,便对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声呼唤后悔懊恼不已。

韩若壁也发现了不远处一身戎装的倪少游,暗里吃惊不小,私咐道:‘他什么时候入了军户?’但面色仍是分毫不改,像是完全不识得倪少游一般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面相显老的男子看了看韩若壁,又看了看他撑在桌上的宝剑‘横山’,最终把目光落回到韩若壁的脸上,道:“就是你诬赖我们的弟兄使假银子?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他话音刚落,就有别的军汉跟腔道:“是啊!要是没证据,就得叫那小子给我们这位弟兄叩头赔罪,否则绝不饶过他。”

这话听在倪少游耳中,就像耳朵眼儿里扎进了一根刺。他厌恶地瞪了那个军汉一眼,道:“别骂骂咧咧的了,有银子在就有证据。银子在谁手里?”

韩若壁冲着矮个儿军汉努了努嘴,道:“要证据找他就好,他那儿的银子是‘四堵墙’。”

‘四堵墙’是四面包银,里面灌铅的假银子的俗称。铅比银便宜许多,重量却差不多,因此,用这种方法制作的假银子,一般人不容易辨别出真伪。不过,虽说‘差不多’,但铅毕竟比银要略重一点儿,因而落到行家的眼里,还是能分辨得出的。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有制作假银子的高手在铅里掺杂其他东西,使重量与真银一模一样,若是不幸遇上这种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四堵墙’,除非劈开银子看里面,否则很难分辨得出真假。

矮个儿军汉主动把手里的银子捧给面相显老的男子,理直气壮道:“钱管事,这小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喏,他说的假银子全在这儿,你好好查一查。”

钱管事正要接过,韩若壁却阴阳怪气道:“这会儿,他手上的银子没问题了,腰囊里的却有问题了。”

矮个儿军汉听言僵了僵。

原来,趁着刚才大家伙儿闹腾得厉害,他已把手上的银子和腰囊里的互换过了,本以为韩若壁不可能注意到。

韩若壁的话虽然不算太直白,但大家都听得懂。于是,钱管事命令矮个儿军汉解下腰囊,将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了赌桌上。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矮个儿军汉想不听命也不成了,只得照办。

倒在桌上的除了韩若壁的那锭五十两的大银,还有一堆小碎银。钱管事扒拉开来,细细察看,皱起细眉,嘴里嘟囔了句:“好像真有猫腻。”说着,他拔出腰间短刀,将其中几粒碎银切了开来,果然只有包皮儿是银的,中间全是铅。

矮个儿军汉张大了嘴,佯装惊讶之态,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钱管事白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矮个儿军汉辩解道:“这些,这些......是我向别人换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假的。”

实际上,这银子确是他向别人‘换’来的,确切地说,应该是用低得多的价钱‘买’来的。

钱管事‘哼’了声,道:“不知道怎会把假银子换进腰囊里?分明是心虚。”

矮个儿军汉见蒙不过去了,只得垂头丧气道:“至少不是我自己做的假,我从来没想过做假银子。”

“你想做,也得有那本事。”钱管事道:“要把银子打造成‘四堵墙’可得下一番工夫。就凭你粗手粗脚的,想也是白想。”

看来他对银子方面确是有些研究。

见此情景,四周那些刚才还为这个矮个儿军汉义愤填膺,出声围攻韩若壁的军汉们都成了哑炮。有几人甚至偷偷摸出随身带着的碎银,不放心地细细瞧看起来。显然,他们的银子要么是从矮个儿军汉手里赢去的,要么是向他借去或换去的。

倪少游偷偷瞧了眼韩若壁,见他已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边的条凳上,换了一副悠哉悠哉地看热闹的模样。

钱管事将假银收起,狠狠瞪了矮个儿军汉一眼,责问道:“还有没有?”

矮个儿军汉灰头土脸道:“没有了。”

钱管事逼问道:“真的?”

矮个儿军汉赌咒发誓道:“真的没有了。我的假银子全是以前在山里混的时候,向道上的一个朋友换的,本以为早就花光了,不料前几天收拾东西时又冒出来几十两。真的!全在这儿了。”

钱管事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正在举棋不定间,忽听韩若壁幸灾乐祸地插了句嘴:“‘早就花光了’?是啊,都花一班同袍身上了吧。”

其他军汉听言,以或怀疑或鄙夷的目光瞪向矮个儿军汉。

“不知道别瞎掰!”矮个儿军汉急了,吼道:“那些假银子,我在入军前就花光了。再说,这里都是和我交命的弟兄,打死我我也不可能拿假银子给他们。”说话时,他赤红着眼睛瞪着韩若壁,像是要拼命让他相信一般。

“别盯着我,我又不是你交命的弟兄。”韩若壁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道:“把那锭大银还我,这里就没我什么事了。”

钱管事拾起大银,抛给韩若壁,道:“接好。”

韩若壁稳稳接住,盯着钱管事的一张脸仔细瞧了又瞧,而后径直走出了赌棚。那张脸,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又委实想不起来了。

外面,时辰已经不早了,但天还是透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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