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轲已照锦囊中约定地点等候,衮老八此次另外派遣了两名帮手随行。丘山老林间,远离官道大路,人迹罕至。他闭目端坐在一块青石上,马匹行囊在侧,身旁老树的树皮长有许多黑色斑斓纹路,甚是显眼,此处便是约定会合碰面之地。忽听得林中传来簌簌嗒嗒之声,韩轲睁眼看去,崎岖小道走来一匹瘦马,它蔫头耷脑,鼻腔中发出轻微的嘶鸣,似乎每一步都耗尽了它的心力。
瘦马上驼着一名女子,上身修长,披着一件暗色长袍,袖摆宽大盖住双手,袍下是浅色素装,瓜子脸上眼睛眯成一线,在马上摇摇晃晃,像是睡着了一般。
韩轲见到瘦马停在自己面前,它垂下头去,几乎站立不住。韩轲原以为女子是闭着眼打盹,谁知走得近来,才发现女子眼睛十分细长,眉梢挑向鬓角,五官棱角分明。
韩轲心里有数,此人也是衮老八的佣兵,见她是女流之辈,韩轲虽不惊讶,但也多看了她几眼。
“我叫钟音。”女子容貌普通,声音却十分清脆好听。
韩轲报了自己姓名后,便不再看她,除了必要的交流,这些人之间往往都少言寡语。
日头正高,韩轲跟小妹另有计划安排,心里难免有些焦急。
此时,远处传来歌声,洋洋盈耳,大约在唱:枯林丘山~藏吾头身;露宿流离~呜咽悲呻;遥望流水~流水深沉。
两人循声看去,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山坡上跌跌撞撞而来,身着粗布麻衣,背上负着一顶斗笠。
就算韩轲也不免睁大了双眼,来人肥头大耳,面容好笑,眼珠圆滑像铜球,嘴大厚唇像片肠。头上光滑锃亮,竟是一根头发也寻不见。
光头男子见二人等候,快步走上前来,还未等两人开口,他先弯腰鞠躬,行了个大礼。
“小僧叫富不忧。”
“你是和尚?”钟音奇道,“哪有和尚叫这名的。”
韩轲也觉有异,这人头剃的干净,却没有戒疤。再看他脑满肠肥,也不像是守斋戒的僧侣。韩轲从来不认可酒肉和尚这一说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不过是一些利己之人说给自己和旁人的借口罢了。这种人往往只享受教旨和形式带来的便利,从不去承担对应的代价。
有一句话他记得甚为清楚,佛陀之所以是佛陀,首先他是个王子,有可以放弃的东西,可他的教徒教众,痴男信女们往往没有。
“当年在寺里等着受戒,没曾想出了差子,被赶将出来。那时,经已念了多日,还没等到师父替我赐名受戒,所以自己取了这个法名。”富不忧双手合十,回答道。
韩轲强忍心中诧异,只觉得今天开了眼界,来日定要向衮老八探听清楚,这个“番薯”究竟是哪拔的?
“你的马呢?”钟音又问道。
“我马没了,小僧在路上将它换了盘缠。”富不忧解释道,眼珠子在韩轲和钟音的坐骑上转了两圈。
“我的马可受不住你。”钟音连忙“唤醒”瘦马,逃离和尚的视线,生怕他有所求,就算自己的马受得住,也绝不想跟这个肥头大耳的胖和尚共乘一骑。
富不忧看向韩轲,笑着说:“不白坐,不白坐,小僧给钱。”
韩轲不愿耽搁太久,眼下也懒得跟他虚扯废话,只好说道:“银子自不必给,快上马赶路吧。”
“不可,不可。”富不忧虽然吝啬拘谨,但对这个界限还是看的分明。不给银子就意味着交情,而交情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十分危险。
韩轲听他扭扭捏捏报了个价,也不管这个数值不值富不忧那臃肿的体重,而后翻身上马,谁料刚坐鞍上,背上被一物磕碰,那和尚竟然已经坐在韩轲身后,戴上了斗笠,由于他身子矮小,笠帽前檐只碰到了韩轲后背上。
韩轲这才发觉这和尚身手极快,心下一惊,他初见这人,见其体态相貌,还以为对方走的是内家功夫,没想到他轻功却如此轻盈。
他手执缰绳,正准备启程,富不忧从他身后伸出一只肥胖的肉手,掌中散卧着几粒碎银,当然是算作报偿韩轲与他共乘之情了。
韩轲觉得好笑,坦然收下,随后两腿一合,拍马而行,钟音则骑着瘦马紧跟其后,看着肥头大耳的富不忧在马屁股上颠来颠去,她脸上写满鄙夷。
“富兄弟,你可坐稳了,韩某的马上有一条规矩。”韩轲突然想到什么。
“什~么~规~矩?”富不忧问道,他大嘴一张,风灌进口里,说的话险些被吹回肚子里。
“不准唱歌!”韩轲字字清晰,语气不容抗拒。
三人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赶往西苍城。此番与上次护送不同,不用规避大道,穿行险路,加上韩轲熟悉地形,又刻意赶路,行程上缩短不少,富不忧和钟音一路上虽然疲惫,但此行由韩轲领头,听他调遣指挥,自然没有二话。
路上休憩整顿时,三人互通各自武功特点,所学所长,对敌之时才能相互配合照应。
这富不忧精通短兵钝器的功夫,而韩轲在意的则是他那身少见的轻功,所以旁敲侧击试探了几句。
富不忧吞吞吐吐,胡乱编了个故事,说自己在寺里修行时,偶然发现茅房后的石墙上刻着前辈奇人留下的残章断句,自己潜心修炼,方有所成。
他这话说得漏洞百出,还觉得洋洋得意,但换来的只是韩轲故作相信的一笑,以及钟音的白眼。这种故事只能骗骗三岁孩童,这世上哪有什么绝世高手将武功绝技刻在墙上的,何况还是一间茅厕的后墙。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更别说涉及到安身立命的武功来路上。
正因如此,对于钟音的那把奇门兵器,韩轲也没过多询问,江湖上习练刀剑拳脚的人居多,是以也常被人钻研提防,钟音这把细剑做工奇特,别出心裁,而招式上更是不循寻常剑理,临敌时自然教对手难以防范,若是轻而易举露了底,难免今后招人针对。
而且,他们虽然都是衮老八手下的佣兵,差事任务皆由衮老八一手操办,短时之内必然不会刀兵相向,但天涯游子,居无定所,没准过了三年五载,他们都会各自为其他人效命,到时候可没人会念起往日同仇敌忾的恩情,当然互相会有所保留,所以佣兵间的这番交流从来都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
韩轲对两人的功夫有了粗浅认知后,心下便有了数。他算好时日,待得三人赶到西苍外城,天色已暗,一路上他不禁感叹钟音的这匹瘦马,虽然貌不惊人,但耐力极佳,倒是自己千挑万选的好马,由于背负两人,时常还要赶在前面的钟音放慢等候,本想在路上找到驿站买马,又被这假和尚扯东扯西的阻止下来。
这买马的银子可比他给韩轲的多,富不忧断然舍不得再花银两。
韩轲知道二人嘴上不说,但实已劳累不堪,他领着二人,找了间城外客栈,安置妥当。等到午夜客栈中众人睡下后,便只身出屋,辗转入城。
东街商铺尽皆打烊,偶有打更巡夜之人走过,三十六坊民宅长巷时而传来猫狗呜咽啼哭之声。韩轲几个起落,悄然绕至朝玉翠后院。
他在门上扣了几下,一短两长的声响后,很快便有人应门,此人白天不在店中干活,只在晚上看家护院。
回到楼上,韩轲轻声推开屋门,已然发现小妹未在家中,只有阿枫在床榻上安然沉睡。韩轲脱去外袍,点上蜡烛,坐在阿枫身旁,暖暖的烛火闪动,阿枫睁开了双眼,见得是韩轲,笑了一笑。
“大哥回来了,凝姐留了一封书信给你。”阿枫从枕下拿出信件,递与韩轲。
韩轲一边拆信,一边说道:“小枫快睡吧,明天还要练功。”
阿枫摇了摇头,说道:“师傅出远门了,叫我这几日在店里帮谢伯伯的忙。”
韩轲摸了摸阿枫的头,随即看了信上内容。读完后,他眉头轻锁,思绪万千,轻声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安吉。”
“那是谁啊?”阿枫望着韩轲,好奇地问。
“是我和凝姐的大师兄。”
“那他也是我的师兄么?”阿枫虽是邱忘怀的弟子,按理跟韩家兄妹是同门,但韩凝知道阿枫身世命苦,所以叫她称呼二人兄姐,更显亲密如一家。
韩轲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沉:“我也希望他能一直是我大师兄,可惜......”
见到阿枫不解的表情,韩轲说道:“小枫,一个人活在你心里,那他便是活着的,不管以后他变成什么样,你只要记着心里的那个人就好。”
屋里昏暗,阿枫虽然看不太清韩轲的脸庞,只觉得大哥他身形落寞,心中悲凉。
“那我想着爹妈,他们便永远活着的,是不是?”阿枫思索片刻,问道。
“你很聪明,这个道理比我早太久懂得了。”韩轲见阿枫倦意上来,替她揉了揉被子,将烛光挡在身侧,等到阿枫熟睡后,才起身离开。
韩轲赶了许久的路,却没有丝毫倦意,路还长,他很清楚。只是路的尽头在哪里,他还未曾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