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不过是一个56天的胚胎,是地界之王王薛把他抚养长大的。他和别的婴灵完全不一样。当年和他一起跋山涉水的那些婴灵早已接二连三得出局,而他之所以能够存活,完全因着执着的念想。
在他三岁时,王薛教他识字。那个场景终离夜现在回想自始至终依旧触动于心。
——“王,什么是人?”
——“人,可以从生物、精神与文化等各个层面来定义,或是这些层面定义的结合。”
——“王,我不太明白。”
——“这么说吧,生物学上,人被分类为人科人属人种,是一种高级动物。精神层面上,人被描述为能够使用各种灵魂的概念,在宗教中这些灵魂被认为……”
——“灵魂?”终离夜犹豫一番,“你曾说我只是灵魂,那按照此意,我也是人?”
——“你不是人,你只是魂。”
——“灵魂和魂有区别吗?”
——“没有区别。只是简称罢了。”
——“那我为什么只是魂呢?”
——“因你没有躯体。人是有躯体的。”
——“怎样才能得到躯体呢?”
——“投生。”
——“那我也要去投生。”
——“为什么?”
——“我要成为人!”
——“成为人?”王薛一脸惊讶,“为什么?”
——“我听其他地灵叔叔说,人间有阳光,我想去看看。”
后来的日子里,他时常幻想人间的阳光是白的,红的,蓝的,黄的,或者五颜六色的。但绝不会是黑的。可身边那些熟悉的地灵伯伯地灵叔叔地灵阿姨地灵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愿意告诉他真相。每每提及总是面部呈惊慌之色,一溜烟不见灵影。
他的好奇心并没有因光阴的流逝而消磨殆尽。成为少年的他依旧逍遥自在,有时站在城墙上看城外那些野鬼自相残杀,或者不断重复生前死亡的过程。
起初,他觉得很是过瘾。那些不珍惜生命之人就应该受到这样的折磨。对此他无比幸灾乐祸。他生来最痛恨的就是自杀。
“我想成人都没有机会,而你们已是人却不好好珍惜。你们活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他从不心生怜惜,心底亦提不起半点哀伤。再后来,这些令他感到无比厌恶,索性游逛于大街,兴起时就拽着路过的某个地灵的衣角,让对方告诉他关于人间的一切,特别是太阳。他希望他们能具体的描述太阳的形状,颜色,能量,等等。
可对方犹豫一番后,终究没有告诉他。他再三恳求,那位地灵无奈之下只好坦白,地王有令,不准任何人告知他关于人间的一切。念在他如此执着的份上,便告诉他人间的红日光芒四射,金光耀眼。地灵的话给了他无比想象的空间。无比感激之后,还给予对方“如若告密地王,即刻灰飞烟灭”的代价作为起誓。
自然,他是不会过河拆桥的。他不是这等恶劣之人,守口如瓶,心知肚明。
迫不得已,只能以幻想来填充心中遗憾。他世界里的阳光,不骄不躁,温暖得恰到好处。它的身上散发着清香的味道,弥漫充盈自然三界一切的空虚,普照人间鲜艳灵动的精灵。
他会找一个空旷的草原,他不要藏在大树底下,借由树叶间隙点点光芒,那太薄弱了。他要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仿佛人类母亲宽广胸怀的温床,和着徐徐而来的凉风,就像人类母亲温柔的手抚摸他的脸庞,抚平一切前世的怨。
其实,在他眼里,天堂太安逸,地界太沉郁,而人间,一切都刚刚好。人类赛过神仙,是他眼中的可爱精灵。
“地王有令,不准任何人告知你关于人间的一切。”
可地王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听到这话,王薛脸色瞬间暗沉,这么小就有这个愿望,日后还得了?他不应该有这个想法的。也绝不允许有这种念头。他一边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毛孩,一边暗自琢磨该如何将他的念想彻彻底底得扼杀。
——“王,你在想什么?”
——王薛随即恢复常态,“古代对人的定义是:有历史典籍,能把历史典籍当作镜子以自省的动物。你先把你的历史当做镜子好好自省一番吧。”
王谈及他的历史?无非是让自己不忘人类的残忍吗?在他56天的时候,就彻底被迫结束生命。
但终离夜从来不怪他的人类父母,只怪自己的前世是个急煞鬼,过于兴奋,急于求成。他应该等到瓜熟即将蒂落之时再投生到人类母亲的腹怀的。他不知道人世间的情感是什么概念,也许他们也不过被迫无奈。
再者,他从未拥有过,也谈何失去。他对此抱有极大的念想,他是坚强意志的携带者。不管三界如何变迁,地球是否毁灭,他的念想丝毫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的执着渗透到骨子里,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何况,执着,是人生苦海里的轮回。
正因如此,地王王薛赋予他的职责就是还愿者,好给他一个好好体会人间的机会,好让他看清人间的痛苦和丑恶。王薛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是让自己放弃投生为人吗?是对自己的保护吗?是对自己的不舍吗?如果是,他也只能将其对自己的恩情沉淀于心了。
“恕我不能如你所愿。”终离夜应答坚定,“我心意已决。”
“人活着有各种各样的痛苦,你何必非要成为人,执念于此?”
“是也罢,不是也罢。我誓必亲身体验,方可作数。”
“你会后悔的。”
“放弃,才会后悔。”
王薛颇为无奈,“你执意去人间游荡,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好吧,既如此,我也就不勉强。我成全你。”
“多谢王成全。”
“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这话又是何意?”
“人间有句俗语,三十而立。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之所痛,无它可及。你既心意已决,应当让你尝尝‘爱’的滋味。”
说到‘爱’这个字,自己选择待在地界称王,不就因这个重于泰山的‘爱’么?他即便不投胎,也早已喝下孟婆之汤,可终究于他无用。
那放不下的痛,永挂于心的爱。多少万年才逐渐忘记她的名,多少万年才逐渐忘记她的笑貌她的音容,多少万年方才对其终究释怀。这种曾经刻骨铭心的痛,也该让你尝尝,好让你彻底死了去人间的心。
“爱的滋味?”终离夜不明所以。
“如果你在这期限内,一直未找到‘爱’这个人间尤物,你终究将在三十岁时被终结生命,必须回地界继续当你的还愿师。记住,你的人间时间,只有三十年。”
“人间那么大,我终要看看。”终离夜毫不犹豫得接受,心甘情愿得接受,为得肯定,“相信王对于当年的承诺并非随口说说。”
当然,有时他也很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活过。活着太痛苦了。那些逝者灵魂们告诉他的。自然更是他游荡人间时所感受的。
就因为痛苦,人类为了远离它,开始犯错,诸如杀人抢劫纵火拐卖等各种各样的错,他们不信邪,压根不相信死后都要为自己因无法承受痛苦所造就的罪恶买单。这个代价便是,经历十八炼狱。
那是谁都无法忍受的折磨。生不如死,死不如灰飞烟灭。
痛苦与否,是自身学识和意志决定的。思想的高度亦决定了痛苦的程度。每个人都有权选折自己的生存方式。然,这永远不会是他终离夜的选折。
但他要的是身受。他太迷恋人间的金黄日光。那是他躲在树荫底下看到了的。那时,他试图踏出那一点一片阴凉,不过一个指头的距离,终究被灼热彻底打败。
但每每过后,都更坚定他要成为人的欲望。
如果没有云让眼神放飞追逐,那么生还有何乐趣,是人是地灵是魂是灵是鬼亦不过如此。
“好吧。基于你在地界所受的一切历练,以及你的一片衷心赤诚,会让你成为一个不是为钱发愁的人。当然,这也是你这千年所得薪水,是你应得的。所以你会投身到一户有钱人家。但,答应你的代价便是,你无法成为真正的‘人’。”
“无法成为真正的‘人’?这又是何意?”
“因为,在人间,有钱的人总枉为人,不是人。他们抛妻弃子,仗着有钱横行霸道。搞婚外恋,意外怀孕又不愿承担责任,随意堕胎,致使大量无辜胚胎死亡。严重扰乱自然界秩序。关于这点,我想你比谁都更清楚个中滋味。
虽我信你这纯净灵魂不会如此恶劣,但也要让你饱受这番苦痛,投胎转世后灵魂无法恒定身体,你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相比人间其它疾苦,这点痛你就受不住了?”
“并非如此。“终离夜解释道,“可那毕竟在人间,这灵魂倘若时常无法控制的出窍,万一被人撞见势必吓坏他人,伤及无辜的事,恕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放心。不会让你因此影响生活的。”
“那...需要我做什么?”
王薛将手指朝空中轻轻一弹,一个黑色瓶子现在终离夜面前,“这,你拿着。”
“这是什么?”
“定魂丹。”
“定魂丹?”
“对。需以此药为生。每次六粒,每六个小时口服一次。必须在服药时间或者在你发作之后的一个小时内必须服用完毕。否则,魂与身便彻底分离,再也无法回覆,即彻底死亡。到那时,你若依旧执念于此,就只能永远待在地界作个孤魂,因为你永远没有机会了。或者放弃执念,成为地灵继承我的一切。”
“难道只能这样吗?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吗?”
“除非……”
“什么?”
“你找到看得见你灵魂的人。但即便可见,也不过有缘之人,若得一吻,能见过去,便是有份。但这吻,必须出自对方真心。缘难求,何况份。二者皆得,即是真爱。唯有真爱,可见你灵魂,可定你灵魂。
你应该知道,凡事均有代价。这就是你‘为人’的代价。
但在找到这样的人之前,为了不影响你的生活,你必须每天都得吃定魂丹。这定魂丹乃人间各色各样的苦水精制而成。而这苦水,自然源于人类形态各异的情绪,委屈,误解,悲伤,蒙冤,失恋……以及外界带给他们的生活实感压力,比如顶着烈日肩扛石头和沙袋辗转于工地之间,累到精疲力尽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依旧不能满足他们的住房,生活开销,病痛折磨的金钱需求。
他们时常觉得自己活得特别累特别苦。
既要成为人,就得吃得了为人的苦。否则,你终究将在三十岁时被终结人间生命,回到地界继续当你的还愿者,或者,继承我的一切。记住,你的人间期限只有三十年。
出于你这千年来对工作的一片尽责赤诚,我给你选折的机会。在人间仁爱路仁爱医院的贵宾产房里,有众多母亲等待腹中胎儿出世。她们大抵都是小康以上之家。你可以自由选折你的投生去处。至于家庭幸福与否,就看你的造化了。
唯有遇到真爱,一切的苦便不是苦,一切的苦方可解脱。这世间,唯有真爱的无形力量才是最强大的,没有其二。爱会使你活下去。反之,即是死。”
王薛最后意味深长得看了一眼终离夜,
“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