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迫近黄昏。又起雾了,大门外的鸡们正不紧不慢地朝屋里走。妈妈拿出钥匙,一打开房门,鸡们就接二连三地钻进鸡舍里去了。爸爸拿起水缸旁边的扁担,搁在肩上,伸手抓住扁担下面的铁钩,勾住水桶的两只“耳朵”,打水去了。
“秀芝负责清洗水缸。二娃去屋后抱柴草,准备生火做饭。丽文,跟我去菜地!”妈妈吩咐道。
于是,大家纷纷行动起来。
我跟着妈妈穿过阴森森的竹林,来到屋后的菜地。
妈妈弯下腰,一连拔出几个圆圆的白萝卜。
“丽文,你把这几个萝卜提在手里,我再扯一把蒜苗。——菜叶上湿漉漉的,有不少的露水。你最好不要进来,站在小路上等我就行了,免得打湿裤腿。”
“好的。妈妈,晚上看不清,菜地里会不会藏有毒蛇呢?”
“当然不会啦!”
“为什么呢?”
“冬天一到,蛇就钻进洞里睡大觉(冬眠)去了。要等到明年,当天气变得暖和的时候,蛇才会钻出洞来活动。”
“哦,花果山上黑魆魆的,会不会突然蹿出一只野兽来?”
“这个嘛……说不清……你要多留心观察周围……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立马告诉我!”
“知道了,妈妈。”
冷风一阵阵吹来,我不禁打起了喷嚏:
“阿嚏,阿嚏!”
环顾四周,一片朦胧,听不到虫鸣,也听不到鸟叫,只听到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枝呜呜作响。那声音,如同饿狼在哀嚎,又像魔鬼在哭泣。眼前摇摇晃晃的竹木,恍若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黑色幽灵!竹林深处模模糊糊,不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依稀看得见有人在走动,会是谁呀?到底是人还是鬼呢?两棵庞大的草树底下,会不会藏着什么可疑的坏蛋哟?说不一定,鲁海啸或者雷一鸣就躲藏在附近……
前不久,我在屋后追赶一只抱鸡婆时,曾惊讶地发现一只硕大的黄鼠狼!我一边看,一边想,心“扑通、扑通”跳得非常厉害。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我就拿手里的萝卜狠狠地打过去。
“妈妈,我来拔蒜苗,你看着周围。好吗?”
“不用,马上就好。”
妈妈手里拿着一把蒜苗,站起身。
“我们回家吧!你胆子小,又特别怕黑,那就走我前面。”
“好呀!”
我手里提着四个白萝卜,大步流星地朝屋里走去。爸爸打满一缸水,顺便将扁担竖着靠在水缸边的土墙上。我们一跨进家门,就闻到煮猪肉的香味儿。二哥坐在灶下烧柴,姐姐拿起筷子,捞出锅里煮熟的猪肉,放在菜板上凉着,等待冷却以后再切成肉片儿。我和妈妈把手上的蔬菜放在地上,蹲下来,清理大蒜苗。妈妈把菜洗干净,将白萝卜纵向切开,横刀切成片状,倒进肉汤锅里。半圆形的白萝卜,看上去就像量角器一样。
妈妈把嫩蒜苗切成小段,放在一边,把五花肉切成薄片,放进热油锅里翻炒几下,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肉片儿微微卷起,渗出澄清的猪油。这时,妈妈往锅中加入一小勺豆瓣,一块拍碎的生姜,几滴保宁醋,以及切好的香蒜苗,翻炒几下,撒上盐。一份香喷喷、热气腾腾的“蒜苗回锅肉”就摆在眼前了。梦寐以求的蒜苗回锅肉真令人垂涎三尺!我们三个孩子都忍不住抓起一片滚烫的肉片儿,放进嘴里一尝,不由得连连称赞:
“好吃好吃!”
“味道真不错!我想再吃几片回锅肉。”
“蒜苗回锅肉确实很香哦!”
妈妈看着我们甜甜地笑了,催促道:
“锅里的白萝卜也煮熟了,要吃饭了,快去请奶奶过来!”
“知道了。”姐姐说着,转身往外走去。
不多时,姐姐拉着奶奶的手,高高兴兴地走来了。我们三姊妹一人抽筷子,一人盛饭,一人端碗。大家围着八仙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妈妈边吃边说:
“你们看——每次有吃好的,大家的心情都特别好。”
爸爸一面往奶奶碗里夹菜,一面调侃: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用说人了,就连打谷机都要擦抹润滑油,不然机器就会生锈——各个零部件运转起来非常困难。我们人体就好比一台机器,吃肉的时候,就是在往‘机器’的零部件上擦抹润滑油……”
是啊!我们吃过色香味美的猪肉片儿,人体——特殊的机器,就会运转得更好了。我们的嘴唇、舌头、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雨的草木,充满了无限生机。
这一餐来之不易的美味的食物,是我们一家子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今天的晚餐,似乎比以往多出了一番奇特的美味!
大家吃饱了,喝足了,每个人的脸上好像盛开的鲜花一样灿烂。
妈妈把餐桌上的碗筷一收。
姐姐就抢先说:
“妈妈,你忙你的手工活,让我来洗碗。”
“那好,我去绱鞋。”妈妈含笑说,“陈兴隆,待会儿,你负责喂猪、喂兔子哦!”
“我知道。”爸爸答应了一声,扭转头,目光柔和地看着奶奶,“妈——外面光线不好,我扶着你回屋去休息吧!”
奶奶撩起腰上的蓝围裙,抹了抹嘴,点点头。
妈妈拿来针线笸箩,坐在餐桌边的灯下绱鞋。二哥拿了一张旧毛巾,把八仙桌抹得干干净净。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摸出书包里的作业本、教科书、文具盒,趴在餐桌上,安安静静地做作业。二哥的一双手已经感染发炎,有的地方都皲裂了,并且还渗着脓血,让人看了真难受!二哥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默默地注视着生满冻疮的双手,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红扑扑的脸蛋,“吧嗒、吧嗒”直往下滑……
两天前,二哥用他磨玉米面挣来的钱,买了一支黑色的钢笔。可是,他舍不得使用那支钢笔,就悄悄地塞进二姑父带来的那把挂面当中。妈妈煮面条的时候,不小心把那只黑钢笔一并丢进开水锅中,尽管妈妈闪电般地捞起那支钢笔,可还是被沸腾的滚水烫卷、报废了。二哥把烫坏的钢笔拿在手里,心疼得直抹眼泪。
过了一会儿,姐姐洗好碗,把书包拿到八仙桌边,掏出纸和笔做作业。我也拿出自己的家庭作业,左手按住本子,右手握住那支新买的铅笔,低着头,一笔一划地描摹字宝宝。
第二天早晨,爸爸带着二哥去对面的周医生家看了冻疮,吃了消炎药,抹上冻疮膏。
在冬季,只要是静静地待着,就会觉得很冷很冷。午饭后,九儿约我去找猪草。我和她背上各自的小背篓,兴致盎然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北风呼啦啦地吹着,吹得树枝摇摇晃晃,拿着镰刀的手就像刀割一样疼痛。我们走着,找着,慢慢就适应过来了,身体越来越暖和。几场霜冻过后,蚕豆病怏怏的,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扁豆藤彻底冻死了。大片大片的野草也枯萎了。
百花凋零,百草枯萎的隆冬时节,猪草越来越不好找。然而,有些不畏严寒的植物,正迎着呼啸而来的寒风翩翩起舞。傲然挺拔的柏树,仿佛一把把墨绿色的大伞。青青的麦苗儿,活像一张张巨大的绿绒毯。绿绿的油菜,宛如起波的湖面。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儿,开得如同夜空中的群星一般灿烂……
我们沿着小路寻呀,找呀,碰上一棵猪草就用镰刀割下来,转手丢进身后的背篓里(有鹅肠草,有野燕麦,有野油菜,有小飞蓬,有锯锯藤,有续断草……)。我们一边找猪草,一边寻找乐趣。每每看见一株柏树,就不由得驻足观望,只要发现树干上渗出的柏树油,就喜上眉梢:赶紧伸手将它掰下来,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用来制作琥珀。柏树油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芳香味儿——有的像珍珠,有的像冰棱,有的像白米饭。我们总爱把柏树油收集起来,放在地上,用火一点,就会燃烧,同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感觉温暖又好玩。当一颗颗硬邦邦的固体(柏树油)熔化成液体时,就可以加入一只小昆虫或者一片花瓣,等待冷却后就变成了琥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柏树的果子圆溜溜的,看上去就跟绿色的布纽扣一样。我们曾经用它当沙包的填充物,也用它当珠子。
细细密密的柏树叶,是熏制腌肉必不可少的上好材料。倘若是离开了它,做出来的腊肉就没那么好吃了。柏叶燃烧过后的星星火,若是用来煨甘薯,既不容易烧煳,吃起来又特别的清香、甜润。生长缓慢、质地坚硬的柏木,是制作家具的上好木材:不仅是纹理优美,还带着柏树特有的芳香味儿。爸爸喜欢用柏木制作扁担、凳子、盆子、蜂箱……
“丽文,你记不记得山顶上有几块地种过花生?走!我们去看看,怎么样?”
“呵呵,说起吃的,我当然记得了。九儿,快走呀!”
土埂上晾晒的花生藤已经晒干了,枯藤上面还挂着少许干瘪的花生。随手摘下来,剥开尝尝,又甜又香。我们低着头,仔细地寻找,找到一些破土而出的胖乎乎、白嫩嫩的花生芽。于是就拿镰刀撬起来,放进嘴里一咬:脆嫩、多汁、微甜、清香,十分爽口。
“哈哈!丽文,看我找到一颗花生,还是三粒豆呢!”九儿惊喜地冲我喊道。
“嘻嘻,我也找到一颗两粒豆的花生,那儿还有!一颗、两颗……”
“丽文,听说霜打过后的东西变得特别的好吃,果然是这样——像白菜呀,萝卜呀什么的。”
“没错,还有那些散落在地里的红苕,用镰刀撬起来,削了皮,吃起来好甜哦!”
我们把背篓搁在一片红褐色的沙砾上,蹲在地里,用镰刀掀开松软的泥沙,找到土壤里潜藏着的被人遗忘的花生——有的被泥沙半包裹着,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有的被埋在泥土中,呼呼大睡;还有的睡醒了,挺了挺身子,掀开泥土,露出一个个小脑袋。谁能料到貌似光秃秃的地里,还能搜寻到如此美味的食物?不多时,我们俩各找到一大把花生:有一粒豆,也有两粒豆,还有三粒豆。新鲜的花生吃起来微甜,滋润,叫人越吃越想吃。
大冬天的,山上荒凉、人少,待在外面感觉不太好。于是,我们把背篓一装满,就往回走,走到屋后,看见了二哥。他的手里抓着一大把刚从地里拔起来,还带着绿茵茵的叶子的胡萝卜,一蹦一跳地走在林荫路上,愉快地唱着顺口溜:
“红萝卜儿,蜜蜜甜,
看到看到要过年。
过年真好耍,
萝卜炖嘎嘎。”
我冲他大喊一声:
“二哥,我要吃胡萝卜!”
“我也要吃胡萝卜!”九儿也跟着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