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商店开起来后全部交给了张姨打理,也算是一种安抚,平时他外出后,我和张姨在家相互视若无睹,闲着无聊,我和家隔壁的面馆老板娘熟络了起来,从她口中,我打探到了一些陈一佳的事,同时有了近一步的接触机会——老板娘有时忙不过来会委托我帮她给镇上的人送面,而陈一佳家,偶尔也会点一份。
那天,也许是天意,我竟然窥见了一星半点陈一佳的秘密。
平平常常的周六下午,偌大的面馆再度爆棚,老板娘因为陈一佳家住在朝南巷,离这里隔了几条街,距离不算太近,店里又实在走不开,便又请我这个闲人帮忙送份面去她家。
到了那儿,我不经意间注意到不远处有户人家的门口坐着一个安静看书的女孩,仔细一瞧,居然是蒋纯,原来她家离陈一佳家也就隔了几十米。
看着她在阳光下目不转睛一脸认真地盯着书本发呆,样子莫名有些软萌,连周身都好像散发着一股温和暖人的气息,我微微一笑,想着过会儿送完面就去和她打个招呼。
陈一佳家的门虚掩着,屋里好像没人,走近一瞧,发现房门钥匙居然还插在门上面,怎么回事啊,我迟疑了一下,把面放在她家客厅里小声道了句:“请问,有人在吗?杨记面馆的面到了。”
半天都没有人应声。
等了等,我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楼上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
我敏感的心再一次被提起,忙轻手轻脚往楼梯口走了几步,竖起耳朵听着那啜泣中模糊的话语。
“对不起,佳佳,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对不住你。”
“妈妈不该把钥匙给他的,是妈妈的错……”
接着是陈一佳两声刺耳的尖叫和一阵摔东西的乱响。
怎么了?
我本能的从那些话里窥出了些什么。
“你还想折磨我多久,啊?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陈一佳发出了崩溃般的痛哭,连带着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好像是她抄起凳子砸碎了窗户。
“佳佳,佳佳,”她妈妈哭诉着,似乎是在求她:“妈妈离不开他,离不开他……”
“滚开,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妈,你滚啊!”
我面色渐沉,后面的话也没有在听下去,慢慢退出了屋内。
回程的一路,我的内心都萦绕着重重的雾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我也可以猜出一二来,不觉心情复杂。
那感觉就像我跌入了黑暗里,前方出现了一条路,我本以为路的尽头会有走出这片阴霾的出口,可当我走近,才发现这尽头依旧是一片被夜色笼罩的地域。
我们都生活在其中,清醒着,有的自抑,有的疯魔。
周一,陈一佳来了学校,面上显然含着蓄势待发的怒火,课间被一个女生踩到了脚,她果真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将那个矮矮胖胖的女生骂哭了。
班上的人都站在原地观望,唯有班长上前劝说了几句,陈一佳骂够了,独自气冲冲地跑去了厕所,我去的时候,她正在洗手池前一捧一捧的往脸上浇水。
“你没事吧?”我咳了一下。
闻声,她抬起沾满了凌乱头发和水渍的脸直直盯住我,愣了半晌,狠狠抹了一把快要掉进眼里的水珠。
我的目光扫过去,发现她白皙的手指上还残余着细密的伤痕,想是那天砸窗户时割到的,在往下,则是手腕上一些异样的淤青,瞧那形状,不同于之前在妈妈身上见过的片状,而更像是手指印。
我眸光微动,无视她暗焰蒸腾的双眸,小心递给了她一包纸巾:“擦擦吧。”
下一秒,她眼底的烈焰唰一下燃烧了起来,一巴掌打开了我的手:“我不需要!”
我面上一僵,复道:“我没有恶意。”
“那也用不着,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整天摆出这趾高气昂的样子给谁看,怎么,现在害怕了,之前好心劝你加入你偏要装,这会儿凭这几张破纸就想收回之前的话怕是不够吧!”
“你误会了,”我冷声想要解释,“我不是要……”
“我他妈早看你不顺眼了。”陈一佳没有给我机会,突然大力推了我一把,语气和神情一样怒不可遏:“告诉你李影,你他 妈以后要是在敢替蒋纯那个蠢货说话,等我玩够了她,下一个就是你!”
我那几句话试探性的安慰话语还未出口,便已被生生碾成了残渣。
待陈一佳扬长而去,我注视着水池上方镜子里自己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无语而又愤慨,怒气在心里四处乱窜,始终找不到出口,一来二去憋得我都快气笑出来了。
李影啊李影,你说你是不是犯贱,对这种人你居然还会可怜她,脑子有病吧你!
我胡乱骂了自己一通,将纸包砸到了镜子上,笃定从此再也不会对这种人心存半分怜悯了,陈一佳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还是集中精力好好护着蒋纯吧,想那些没用的简直就是自寻烦恼白白找骂。
只是陈一佳不知道,一旦我收起怜悯,那个秘密将会转化成她的把柄攥在我手里。
最终,她还是逼着我使出了这个杀手锏。
那天,蒋纯在课上收到了向来严厉的英语老师的夸奖,一整天都喜笑颜开的,我也很替她开心,以至于都忽视了身后虎视眈眈的视线。
“蒋纯,你爸爸是不是很爱你啊,我看他那天还来给你送书。”我趴在桌子上,凝视着正在画画的蒋纯。
“你说那天早上?”蒋纯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那天我走得急,把课本和饭卡都忘在家里了,本来想中午回去拿的,没想到我方叔叔给我送过来了。”
叔叔?我恍然想起了陈一佳之前说的话,忙轻声道:“我看他对你很不错啊。”
“对啊,”蒋纯并不避讳:“我亲爸爸是个很烂的人,现在还在牢里,还好我妈遇到了方叔叔。”
“他人真的很好,对我和妈妈都很客气,从来不会……”她面带微笑地朝我诉说着,见我若有所思,眨眨眼,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般转移了话题:“哎,今天语文老师好像忘记留作业了啊。”
先前她见过张姨对我怒目横眉的样子,现在乍然改口不在谈她继父如何对她好,估计是怕刺激我。傻子,我哪里会在意这些啊,我松缓的笑了笑,软声道:“好了,你就当不知道,我们还能少写一次。”
“这不太好吧。”蒋纯睁大了眼睛无辜地望着我。
我再度无声勾起一个浅笑,那刻,我忽然很想去拨 弄她散开的头发,“对了蒋纯,要不……”
正想约她放学一起回家,班主任进来朝我招手道:“李影,你放学后留一下,我有话问你。”
于是这话便没说出口。
放学铃声响起,班主任的办公室正好可以看见校门口来往的人群,我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间,视线里多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前面背着书包走的是浑然不觉的蒋纯,后面几个紧紧跟随她脚步的,是陈一佳和她几个跟班。
这群混蛋又想对蒋纯干什么,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来不及思索其他我便赶紧夺门而出,身后传来班主任诧异的呼喊,但我也顾不得了。
这回因为落单,加上陈一佳之前受了刺激,蒋纯被当成出气筒打得很惨,等我跑遍了几条街到了镇外发现他们的踪迹时,蒋纯被关在那间废弃的屋子里,满脸都是血。
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都在颤抖。
陈一佳,你这个疯狗!
我懊恼着,真恨不得直接掐死她。
小心背起蒋纯那一路,我都在内心反复谴责着自己,说了要好好护着她的,我怎么这么没用。
即便受了这么重的伤,蒋纯依旧不愿意告诉她妈妈真相,看她一直低着头掩盖着自己脸上的指印,唯恐被她妈妈看出来,我心里又酸又涩,对于陈一佳那丁点不忍,终是褪了个干干净净。
我没有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第二天在学校,见蒋纯请了假,陈一佳明显心情好了很多,一整天都在我面前和同学嬉笑打闹,我目光幽深地望着她的背影,耐到放学,跟着她出了校门,我终于大声叫出了这个恨不得嚼碎了的名字:“陈一佳。”
她听出了我的声音,从容不迫地转头看我,“干什么?”
放学的人流已经散尽,这条路上唯余了我们两个人,倒也没有人来打扰,见我瞪她,她也知道我的来意,“怎么,来找我兴师问罪啊?”
“没错,是我干的,你想替那个蠢货报仇吗,有能耐就来啊。”
我的声音宛如覆了一层冰霜:“我警告过你,别动蒋纯。”
陈一佳讥讽地冷笑着,“哎呀,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我就是动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还想替她打抱不平,你也配。”
“上周周六,你们家是不是订过一份杨记面馆的面。”
我望着她,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陈一佳不明白我的意思,嚣张的面容却有了一丝凝固。
“看来你想起来了,”我上前一步,淡定的问:“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那份莫名其妙出现的面是谁放在你家的吗。”
“……”
“真是不巧,是我帮忙送去的,而且我去的时候运气不错,正好碰上了一场好戏。”
我逐字逐句清晰的吐露着,陈一佳的神色不受控制的垮了下去,手指蜷曲着,在身后捏成了一团。
嗯,看来我的猜测从一开始就是对的。
“那个人,是你妈妈几个月前在牌桌上认识的吧,虽然好 色又好赌,可你妈妈喜欢的不得了。”
我将那天在陈一佳家听到的话和后来从邻居口中探听到的拼凑到了一起,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对她娓娓道来。
“你妈妈依赖他,信任他,对他的好甚至超过你这个女儿,可惜她没想到那个人究竟包藏着什么样的祸心,自从你妈妈把你家的钥匙给了他,他就经常趁你妈妈不在,上门来骚扰你。”
“上回那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吧?”
“住口!”陈一佳猛然打断了我的话,浑身都在打颤,像是触及到了什么极其惊惧恶心的回忆。
我没打算放过她:“哦,对了,看你这样,怕是不只骚扰那么简单。”
“都这样了,你妈妈居然还和那个人在一起,没打算报警?”
“李影,你他 妈 的,给我闭嘴!”陈一佳用力嘶吼一声,双目赤红,像要冲上来撕了我:“在说一句试试,我他妈弄死你!”
“别那么激动。”我后退了一步,理了理耳畔落下的发丝,缓道:“其实你的事我一点也不关心。”
陈一佳静了片刻,咬牙愤然道:“你想怎么样。”
我微微一叹,抬眸冷冷回道:“不怎么样,我只是来告诉你,要是你以后在敢拿蒋纯撒气的话,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所有人。”
陈一佳和她妈妈不愿意声张这事,多半也是怕被镇上的流言蜚语淹死,她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深知这镇上的人对她们一家的偏见有多大。即便事情真被人知道,相信大多数人也会觉得是她妈妈引狼入室,活该。
这世界就是这么可笑,对于这种事,无论在哪里,受伤害多的永远都是女人。
人们不会去责怪加害者,反而会把矛头对准受害者。
我这一句话,算是直接捏住了陈一佳的命门。
虽说这种行为不太道德,但对于陈一佳,我只能说,她可悲,可怜,也可恨。
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还遇到那样一个为了男人可惜牺牲自己女儿的妈,如今,她已经变成了跌入泥潭,出不来,被污浊生生逼疯,吞噬,扭曲,到最后只能以折磨旁人为乐,妄图把旁人也拉下去陪自己的那类人。
没救了。
再说,我也不是没有犹豫过,谁让她咎由自取呢。
“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我对着她颓靡又哀怨的面目,浅声道了一句威胁性十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