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的疲倦以及现实的惨淡,共同催生了唐琅对梦境的渴望。艳阳高照,城市苏醒,他却沉入了梦乡。
在梦境中,他又一次地随着白袍主教参观圣邦。聆听那些单调的低语算得上是无聊至极,可比起直面那满是罪恶的现实,却又好得不能再好。
“……圣邦的居民都是圣教的信徒,他们和善亲切,严守戒律,整个城镇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出现过犯罪行为……”
在这低语充斥着他的梦境的同时,灰黑色的戏码,照例充斥着这片大地。
“监视刑善的事,辛苦你了。”在这座庞大的城市中的又一栋纯白色大宅里,陆春拍了拍名义上前来探亲的冀雪的肩膀,轻轻一叹,“我也很抱歉,但在这泥沼般污浊的时代里,想要争取权益,有时也不得不利用他人,甚至利用自己。”
“没关系的,陆姐姐,我是真心想要帮助姐妹们的!……不过,实在对不起,”低垂的眼睑挡住了冀雪美丽的双眼,“是我太无能了,才会被刑善赶了回来。”
“赶了回来?”陆春轻轻一笑,“我的耳目同时便也是宰相大人的耳目,你还真以为,刑善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你,就把你赶了回来?”她见冀雪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轻轻敲了敲她那细细的鼻子,“你被喊回来,是因为那位神使大人对你有点意思!难道出发前那个指令还没有点醒你吗?”
冀雪不由瞪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陆春把玩她的那些花草,“不过刑善也确实正在赶走他周围的耳目。王义和刑善,他们两个都在试图把前线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黑盒子,呵,想必,那之后也少不了腥风血雨。”可这座即将有四位尚书齐聚的圣邦城,又何尝不是风雨欲来呢?陆春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将这些风雨留到了之后考虑。
“罢了,不提他们了!”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容,陆春踱回了冀雪面前,“刑善手下有人告诉他说,神使大人专门跟他打听你了。所以,他们就推荐你去神使大人那边,而因为有些人想把神使大人从前线赶走,就委屈你去做了一次诱饵。”陆春忽然轻轻一叹,驻足远眺着缓缓说道,“这种举措多半还是为了继续削弱狮军的力量吧?不过咱们那位宰相大人哪!对这位神使如此看重,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谋划些什么……”
“……所以,我现在是要去监视神使大人吗?”冀雪等陆春收回了远眺的目光,才怯生生地向她问道。
“不,他昨晚刚驱散了一批监视者,再去监视便是故意触碰他的逆鳞了。”陆春笑着摇了摇头,“宰相大人的意思也只是让你先多找些机会与他接触,增进信任关系。之后有需要时,再按照命令行事。”她见冀雪有些呆愣愣的,又轻轻敲了敲她的鼻子,“发什么呆呢?你可得记住了,这种旋涡中心的人往往很难得到善终,你可别把自己也真搭了进去!”
“没问题的,陆姐姐!”冀雪嘿嘿一笑,“只是好奇罢了,我从来都只是把他当成一只奇珍异兽而已!”
“奇珍异兽……是啊,这位神使大人啊,也可真是个怪胎!”陆春笑着摇了摇头。
而她们口中的这个奇珍异兽在傍晚苏醒之后,也第一时间接到了一份邀约。邀约来自圣邦州刺史,以一座城池命名一州,也恰恰验证了这座城市的伟大。
邀约的内容非常简单,还出乎意料地有些真诚——“下官愿向大人坦白自己的罪过。”
唐琅询问神剑得知,昨晚的偷听者中确实曾有一个信徒。细细想来,住在这圣邦城中,自然也难免会被这位地方最高长官关注。如若对方愿意坦白曾经监视自己的过错,虽仍有些怒火未消,天真如唐琅最终却也依然决定赐予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遇。
就这样,唐琅顺着信上的指引,步入了圣邦城中央的一座雪白的,进十层高的大宅。步入其中,他才惊讶地发现,这大宅的内侧竟只套着一个贴着墙的单层小木屋,木屋的背后则是隔绝了整个大宅其他部分的雪白高墙。
只住在这样的小木屋里,莫非这位刺史大人生活十分简朴?唐琅带着景仰步入了木屋。
木质的桌椅散发着浓浓的岁月,与这到处光鲜亮丽的城邦显得格格不入。木屋里,一个肥胖的中年人翘着二郎腿,抚摸着一只白毛猎犬,抬起了头。他眯起的眼睛定格在了唐琅那柄神剑之上,轻蔑地一笑,站起身来,跪伏相迎,“恭迎神使大人!”
唐琅看到了那轻蔑的笑容,因而不悦地皱起眉头,“刺史大人,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却轻轻一笑,答道,“大家都叫我——养狗人。”
唐琅虽然并非在意虚礼之人,可与其他那些惯于逢迎的朝臣相处惯了之后,他也不由地开始厌恶起此人的狂妄,进一步地皱紧了眉头。
另一方面,那跪倒在地的“养狗人”似乎根本不曾担忧神使的反应,只轻轻地抬起头来,径直朝着唐琅问道,“你知道我养的是什么狗吗?是这圣邦的几万条狗!”
唐琅皱眉思考了片刻,不由感到又惊又怒,“……你居然说居民是狗!”
“当然。”养狗人竟在他没有恩准的情况下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打了个响指,两条棕色猎犬便匆匆跑来,背上的竹筐里装着几套粗糙的茶具,“喝杯茶吧,我们还有好多要谈的呢!”
“身为一城之主,竟如此狂妄……”唐琅匆匆上前几步,饱含愤怒地朝他骂道。
“你没有资格说我,”养狗人悠然地取出茶具,“你滥用职权,收受贿赂,草菅人命……”
养狗人悠悠抬起头来,看到唐琅羞红了脸,竟还放肆地嘲笑起来,“怎么,神真的告诉你熊富罪有应得了?吴佗给你的那笔钱,你以为又是什么?你那些朋友,又有何德何能,能够入朝为官?”
“……我不会逃避自己的过错!”唐琅高傲地抬起头来,“不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来这里,是因为您也有要坦白的罪过!”
“该说的我迟早会说,别着急嘛!诶,我问你,有人拒不纳税,该怎么办啊?”
唐琅大口喘着粗气,直愣愣地瞪着那肥胖的官吏,后者的笑容却愈发放肆,“怎么?您想要剥夺我提问的权利,还是想用剑抵着我的脖子逼我坦白?”
唐琅不由攥紧双拳,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此刻的他已然确信,眼前之人并无半分坦白罪过,寻求原谅的意思!而且,他竟反过来利用自己的尊严与原则,迫使自己忍受他的狂妄!
唐琅深深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这才稍稍平定了心神。细细想来,此人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因他昨日不满于圣邦的严刑峻法,便想用羞辱逼他就范。唐琅定了定神,决心维护自己的原则,堂堂正正地与他辩论!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瞪着养狗人的眼睛,回答道,“如果他们有困难……”
“蠢!”养狗人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语,“谁会说自己没有困难啊?啊?你不逼一下,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困难?没了税收,你又怎么救济有困难的人?你满腔理想,好啊!你来替我管这圣邦一年,我保你管的民不聊生!”
唐琅愤怒地瞪了他一眼,随即高声反驳他道,“你一个将自己的人民称呼作狗的官吏,又有什么资格妄称自己在乎民生?”
养狗人嘿嘿一笑,“好!我再问你,犯罪该不该罚?”
唐琅见他岔开话题,更是感到愤怒焦躁,他忍耐了好久才没有发作,用几乎是怒骂的语调高声答道,“当然!”
“你兄弟犯罪了呢?”养狗人冷笑了一声。
唐琅想起了齐虎的坦白,忽然失去了辩驳的底气。
“你这样的新手我也见了不少了!还有的,看一个老农可怜,就允许他迁入城中。接下来呢?附近的农夫都弃了农活跑过来了!城里当然舒服,但又让谁去开垦土地呢?”
沉默,犹豫。
“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像家人那样了解几万臣民,而所谓苦衷,那都是些要多少有多少的谎言!你没办法像亲友一样理解他们,只能把他们当狗——一群每天总嚷着要吃的狗!”
养狗人瞪了唐琅一眼,没等他反驳便抢着说道,“这世道就是这么狗屁!每隔几年总得打一场仗,打完仗后到处都是些老弱病残,粮仓里的粮食从来就不够让所有人吃饱!吃不饱饭,人自然就心生恨意,你又能怎么办呢?不也就是公平起见,分别发个七成口粮,别把人给饿死了就算好了!任你怎么叫,给的不多也不少!等粮食太少了,没准还得找几个充满远见卓识的借口,专门挑出千百个人出来多饿上几天——谁家养孩子是这个养法?谁像这样对待亲戚朋友?这就是在喂狗!光族暗族,朝堂六部,全都一样!为政者根本没有精力与领民熟识,便也不会因为心软将政策放松,当人数多了起来,就只能是数字,只能是狗!”
唐琅自然无法忍受这与他夙愿相悖的言论,“你们也可以互相体谅……”
“体谅?你一直拴着狗,还饿着它,然后你却松开绳子,还想得到体谅?”养狗人狂笑着摇了摇头,一副见到了无可救药的人的模样,“罢了,走吧!我让你见识下这圣邦城的历史!”
“强词夺理!”唐琅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吼道。可见他自顾自地走开,却也因在意他所说的历史,不得不跑着追了上去。养狗人虽然肥胖,可脚步却快得难以追上。待唐琅赶出木屋,他已经打开了木屋后雪白高墙上的一道小门。
一座低矮的神塔从那高墙后露出头来,暗黄的墙面,断裂的塔尖,无处不在诉说着岁月的磨痕。见养狗人走进了神塔,唐琅急忙追了上去。步入神塔,到处都是暗红色的划痕,枯骨如落叶般洒满了地面,恶臭如浓雾般飘满了天空,苍蝇如同一群马蜂,狂乱地围绕着尚未消散的零星腐肉飞舞。
养狗人轻轻地关上了大门,“我们从不清理这里,因为我们时刻铭记着松开绳子的后果。”
“发……发生了什么?”唐琅顿时止不住发抖的渴望。
“在这里尚未被称为圣邦,在城里面的那座矮墙还是这座城市的外墙时,曾经有一群疯子带着相似的理想,松开了绳子。于是,狗群想起了过去他们受到的重重束缚,迫不及待地将那群疯子全部撕碎在了这神塔之中。”
沉默。
“还没完哦!没人给他们喂食了,他们怎么分东西吃呢?他们在一起推选新的领袖——先是狗管狗,字都不识,怎么管呢?找顾问呗!不是披着狗皮的人,就是修成人精的狗,到头来也没啥区别——但出了事后,顾问们也害怕了。他们悄悄地把绳子拴紧了,用棒子把狗打怕了,继续圈起来养。借了圣教的名号,还栓的更牢了。”
沉默。
“所以说,你不要瞎管。适合管事的根本不是什么圣贤——看看吴佗吧!他只会让所有人和他一起苦修,不吃不喝,虔诚拜神。这谁干啊?灭了自己的人欲,哪管别人有啥要求?所以他从来只是一个象征,其实从上到下,真心信他那什么鬼美德的屈指可数!这些鬼东西吧,清者自清,大肆推广也不过是为了求个稳妥,实际管事的,还得是我们这些斤斤计较的!唉!就说被你弄死的熊富吧,军事上管的井井有条的,为人尽忠啊!结果时代一变,上面讨厌军队了,就因为拿到手里的钱喜欢直接用,脑袋就掉了。”
唐琅不由口干舌燥。
“算我求求你,别再瞎搅合了!行不行?”养狗人踱步到唐琅身边。
沉默。
“啊,对了,认错!”养狗人耸了耸肩膀,“好吧,我承认,监视你的人是我派的!哦,我还能检举一下,朝堂六部,从上到下,完全干净的,怕是一个都没有!”他冷笑着摇了摇头,“好啦!怎么样,要不要把我们全都砍啦?”
“总之,你要真的觉得自己收拾的了这烂摊子,觉得之后上台的人就不会人模狗样,那就随你砍吧!我先走啦!这里味道也怪大的。”养狗人向着自己的小屋踱去。
微光从门口缓缓流入,却怎么也洗刷不掉这一地枯骨。监视与算计,过错与犹豫,都比不过这直白的言语与血淋淋的事实对唐琅理想的冲击。他拼命想要告诉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假的恐吓,可他却也无法否认这故事背后的逻辑。
“难道我真的无法达成人人安居乐业的夙愿吗?难道谅解与宽容就注定会导致恩将仇报?”身后的阳光在唐琅身前投下阴影,他也因而想起自己曾被利用了的善良,“难道真的就没有任何办法吗,难道……”
“有。”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近乎叹息的悠长低语,唐琅也因此抬起了头。
“人都是有良心的。我虽然不得不把这差事当养狗,但也不免心里难受。”养狗人轻叹一声,迈开脚步。
“几年前,一个无名旅者来过这里。他人看起来邋里邋遢的,话说的倒确实有些道理。”
唐琅急忙跟了上去。
“他给了我一个建议,让我通过教育缓慢解决圣邦的问题。说起来其实也很容易:如果一个人能明白我们的苦衷,明白不是给的粮少就是上头吝啬,明白我们这些礼数只是为了避免更大的动乱,明白这绳索既是束缚,也是警示——警示自己是容易乱来的,不理性的。那么,松开他的绳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彼此的信任能够构造联系与羁绊,联系又能进一步催生管理的温情,如果不会导致更多的抱怨,我们这些家伙倒也乐得清闲。”
“要想成为一个人,那就先得知道,自己曾经是一条狗。”
养狗人颤巍巍地走回房间,走到窗边,日光下的街道美过再精美的画作,“但我应该等不到了!等不到他们教化成人的那个时刻。现在的我,只希望,在这之前,能守护好这美丽的圣邦!”他缓缓地张开双臂,睁开了自己的那双小眼,眼泪朦胧了太阳的光芒, “这里一切的美德,一切的美景,就是圣教!没有圣教,这一切也会被总结为新的圣教!我这样相信着,相信着美德,成为教徒!我期盼着,管理着,失望着,失去了自己本身的名字,堕落为一个养狗人!”
他一直站在那里,直至唐琅告别,直至日落,失去了那强硬与放肆,弓着腰,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夜渐渐深了,他终于舔了舔嘴唇,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你说我是变成了人精的狗?”孔怖从窗台边翻了下来,静静落到了养狗人身旁。
“我这人说话一向这样,孔怖大人。”养狗人有气无力地回应他道。
“你说我怕那些暴民,才用恐惧逼他们就范?”
“您要没怕过人,怎么那么清楚怎么把人吓怕?”
孔怖揪住了养狗人的衣服,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一柄利刃随后顶住了后者的咽喉,“我劝你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圣教里反对你的人还嫌不够多吗?”
“宰相大人的意思,也是让这个神使只动动武就好。他掺和得太多,对大家也都不好……”
“那个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孔怖收起了他的袖剑,露出了一个阴沉的冷笑,“我还有个给你的消息:陆春要见你,朱战和黄济也已经在来圣邦的路上了。”孔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风雨欲来啊!”养狗人挣扎着站起身来,苦笑了一声,“也真奇怪啊!我怎么就激动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