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苍东街每日隅中时分最为热闹,又逢黄道吉日,只见得街两旁店肆林立,旗帜飘扬。一边多是茶坊、玉坊、兵器铺,一边多是糕点、肉铺、行脚店,街面上往来商客侠士随性来,百姓旅人从中过,左耳进是叫卖吆喝绵不绝,右耳出是唱腔小曲声不断。
赶集的、进货的、挑担的、推车的正好是凑到一起;
行脚的、赶路的、投店的、逛街的恰巧是聚拢一处。
朝玉翠开张数日,谢掌柜端的是忙前忙后,脚下生烟。这玉石生意,最是考验嘴皮子,种差的夸色高,色差的夸纹细,纹差的夸棉意境好。几个学徒长随都是掌柜的一手调教,见外地游商就地盘道儿,见本地贵客是里屋看茶,井井有条,又头头是道。
韩凝端坐阁楼之上,桌上摆了些果子蜜饯,几日来,她一面与兄长书信往来,一面是在城中布置耳目。
窗户虚掩,可瞧见楼外过客行人,韩凝偷得片刻闲暇,随手吃起了面前的小食糕点,不禁想起了悬河货船上的傻厨子,正出神之际,却在街面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脸色微微一变,心中已有计较。
三名红山帮弟子饶有兴致,一路走来,时而驻足而观,时而赏物问价。
“多久没有进城了,这东街又开了不少新店面。”一名女弟子说道,她年纪正妙,容光焕发,靥笑春桃。
“日日练功,莫说手上,剑上都快磨出茧子来了。”另一名男弟子抱怨道,他身子不高,年纪与女弟子相仿。
为首男弟子气度不凡,身形矫健,三人中他年岁最长,对身旁的新鲜事物并不在意,但也神色轻松,颇为自在。
“你这剑不干不净的,就算不磨也有茧子。”女弟子讥讽道。
“师姐好不识货,我这把是乌青剑,本就是通体青黑。”男弟子辩解道。
“不知是谁昨夜说来着,什么今日进城要让师兄帮他挑把好剑。”
“你又偷听我和师兄讲话!”
师兄见两人如此拌嘴,不免好笑,出口劝解道:“师弟的家传乌青剑确非凡品,只是样子不甚好看,所以叫我今日带他另寻一把。”
师弟听得师兄帮忙说话,昂着头,好不得意。
眼见师妹不乐意了,这师兄又说道:“若要挑选精致好看的宝剑,不妨问问你师姐,她可比我在行。”
一番调停之下,竟然哄得两人都各自满意,喜笑颜开。
正在兴头上,师妹问道:“听宁师傅说,安吉师兄是带艺投师,平日在红山里,门规所限,师兄无法施展。今日不如挑个僻静所在,教我们一招半式?”
这话说来轻巧,安吉却是心头一震,脚步更是沉重起来。
师弟在一旁推波助澜道:“师姐说的是,师门武功虽好,但难免学得乏了,我等习武之人也该博取众长才对。”
安吉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原本最会讨师兄弟欢心的他竟一时语塞,顷刻间想不出如何应答。
正尴尬时安吉在前方人群往来间,仿佛看到了什么,瞬时脑子嗡嗡作响,一双眼睛半分挪移不得。
师弟妹见他面色怪异,心下奇怪,师妹半撒娇半生气的说道:“师兄是没把咱当成自己人嘛。”
安吉猛地回过神来,见二人都望着自己,满脸好奇。
“这家兵器坊可是东街闻名,师妹,你带着师弟去买剑吧。”安吉岔开话题,指了指巷口道。
“师兄,你没事吧。”师弟关心道,“不和我们一道儿去么?”
安吉冲着两人一笑,心绪稍定,回答道:“今日出来得早,你们两个竟不觉得饿么?前面有家酒楼饭菜不错,我先去打点,订好酒食。等你俩逛得累了,便来寻我,便不用再坐等着上菜。”
“还是师兄想得周到。”师弟妹二人被这么一说,倒都有点觉得腹中饥饿,于是跟师兄打了招呼,满心欢喜,一前一后转进巷子里去了。
安吉见得两人背影转过巷口后,连忙疾步向前赶去,他双眼冒光,在人群中极力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姿。
正当安吉举目四望时,肩头被人轻拍了一下,他转头看去,一个身穿青素襦裙,眉若翠荷,眼珠灵动的少女乖巧地看着自己,欢俏的酒窝挂在唇边,一点一描,牵动着安吉的心。
那少女便是韩凝,她惊喜的叫道:“大师兄!”
“师...师...妹?”安吉这才稳住心神,在韩凝这么叫他的一瞬间似乎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
“许久未见,竟然在这儿遇到你,呀,你的剑可真好看,衣饰也衬。”韩凝从上到下打量了安吉一番。
安吉心一下子跌到了谷里,看见曾经的师妹,眼神依旧清澈,自己却分不清她话里到底是天真烂漫还是刻意讥讽。
安吉本是朝夕门的大师兄,至少曾经是,自幼家境贫寒,却善于察言观色,后拜师韩常思,入了朝夕门。无论是对师傅,还是对同门弟子,他说话办事都尽可能滴水不漏,左右逢源。而就是这么一个尊上护下的人,却在朝夕门遭逢大难后,最艰苦危难之时背弃而去,另投他处。
而朝夕门自然是用刀的,他如今手里却握着一柄剑。安吉一直都擅长不露声色的逢迎他人,可眼前这个少女简单的两句话让他无言以对。
“多年不见,长大了,小妹更加清丽动人了。”安吉嘴上虽这么说,但却已然发现那个打小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肌肤不再白皙,眼角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褶皱,身子也愈发羸弱。
韩凝却没在意,似乎对安吉的赞许很是认可,微微低眉,面露羞涩。安吉见得四下人多,拉着小妹走到街巷一角,眼中都是关怀。
“师...师傅他老人家可还好。”安吉小心翼翼地询问。
“爹爹去世了。”韩凝神态落寞,缓缓说道。
“这...何时的事情?”安吉惊讶道,内心闪过了一个模糊的脸庞,一个朦胧的身影。他本想询问为何没有找人通传自己,但这话却问不出口。
“上个月,如今家里,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韩凝低着头,轻声说道。
“那师弟他人呢?”安吉想到了韩轲,那个自幼便气质不俗,开朗聪慧的师弟,师傅唯一的儿子。
“大哥,大哥他终日无所事事,饮酒作乐。爹爹死后,竟然把老宅田产都变卖了。”韩凝说道这里,话音已然抽噎起来,泪珠悬挂在细长的眼睫上。
安吉心里竟然闪过一丝的愉悦,安吉此刻甚至很想见见韩轲,那个从小到大待人谦和有礼,骨子里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盛气凌人的气息,自己虽然年长,叫他一声师弟,但在韩轲身边,举手投足间都似乎矮他一截。
安吉那时起就觉得,师弟那掌门之子的身份比他身穿的华衣锦缎更加合身。安吉又想象出一个胡子邋遢,满身酒气的落魄少年形象,一定跟那时候大相径庭,判若两人。他心中蠢蠢欲动,迫切想见见韩轲如今的惨状。
“怎会,怎会如此?”安吉满脸愁容,表露出感叹遗憾,叫人丝毫听不出他心底的企图。
“韩府落败多年,我,我哥他自小养尊处优,挥霍无度,你又何必明知故问。”韩凝揉着眼角泪花,哀怨悲痛。
“你这几年不在西苍,想必是不想看着他颓废自毁,是不是。”安吉试探着问。
见得韩凝低头不语,安吉的身子凑得近了,伸手搭住小妹的肩膀,不住地安慰她。
“师妹,你别伤心,今后大师兄给你想法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来找我。”安吉说得殷切坦诚,听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韩凝点点头,止住了泪水,关心道:“大师兄,你过得还好么?”
“红山帮门规严厉,这么多年来几乎都足不出山,众弟子间虽然互相尊重,但实在不如我们小时候如家人般亲近自然。”安吉话里意思很明白,多年来未曾跟韩家联系,只因红山门规严苛,并非自己无情无义。
“是啊,要是回到小时候该多好,你领我和哥哥吃遍了城里的雕盘绮食,珍馐小吃。”韩凝眉角轻抬,回忆道。
“你还嫌弃它们名儿取得不美,又自己给每道菜取了雅名。”
“凤爪锦绣、喇叭帽儿、通体铢衣...现在想来这哪里是菜名啊。”韩凝不觉笑了出来,回忆起小时候的无知青涩。
随即脸色一沉,又生出无限哀愁来:“可惜,可惜我哥,也许再没机会吃到了。”
“师弟他惹上什么烦杂事儿了么?”安吉好奇道。
“哎,他前几日吃多了酒,跟几个雁栖门的弟子争吵了起来,还动了手,重伤了他们,眼下雁栖门的长老正在到处寻他报仇。”
安吉眉头一皱,心中想到一些要紧事来。他虽然并非红山帮内门亲传弟子,但武功不错,且为人机敏,说话办事面面俱到,是以一些帮中重要机密之事也能知晓参与。可他毕竟是半路来投,在外门弟子中虽然出类拔萃,但还是难以被作为亲信对待。
如今雁栖门内忧余波不断,许多势力都跃跃欲试,紧锣密鼓的打着他们的主意,红山帮自然也不例外。
“雁栖门?师妹别急,红山帮现今和雁栖门也有些嫌隙,暗中已交了几次手。你可知道是哪位长老,你哥眼下又在何处?”安吉心中一喜,嗅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