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鄙夷的眼神瞪着她，愤恨地骂道：
“瞧你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哟！呸！我宁可不要发卡，也决不从你的胯下钻过去！”
我转过身，一边抹眼泪，一边朝家里走。院子里静悄悄的，四姐正低着头，缝一床朱红色的缎面被子。我吃过饭，把小板凳搬到院坝里，静静地抄写汉字。
二哥放学回家，像往常一样磨好了一升玉米面，搬来凳子，坐在院坝里做作业。他的个子又长高了，可依旧穿着那身军绿色的单薄的衣服，变短了的裤腿，再也遮挡不住裸露在外的足踝。二哥的一双小手肿得很高，手背上皮绽肉裂的：有的地方流淌着殷红的血液，有的地方化脓溃疡，有的地方已经结痂。他不时抓挠几下，又继续低头写字。
我心疼地看着他，问：
“二哥，你的手就跟乌青色的红萝卜一样，痛不痛？”
“我手上的冻疮，不但很痛，还很痒。”
“我轻轻摸一下，哈呀——你的手好冷哟！就跟冰铁差不多！”
“唉——冷又有啥办法呢？没得衣裳穿啊！”
“二哥，为什么年年冬天，你的一双手都要长满冻疮？偏偏我的手上不长冻疮，脚上会长冻疮？”
“这个嘛！我想想……你的作业太少了，天冷就可以把手揣进包包里，捂得暖暖和和的，怎么会生冻疮呢？”二哥反问道。
“你们的作业怎么那么多？”我不解地问。
“我们要考初中，作业当然很多了。”
“嗯——二哥，回家的路上，有人欺负我了。”
“是谁欺负你啦？我给你报仇！”
“鲁小雨推了我几下，还叫我……二哥，你找个机会，替我狠狠的教训她！”
“我还以为……唉，算了吧！”
“算了？你不是说要给我报仇吗？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呢？”
“只不过是推了你几下而已。再说，人家是女生，男生跟女生打架，那是多么无趣啊！人们不是常说，‘好男不与女斗’吗？”
“唉，我好难过！二哥，可不可以先陪我耍一会儿，再做作业？”
“不行啊！——妹妹，你不是想吃馒头吗？”
“啊！馒头？”
二哥微笑着，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圆圆的大白馒头，递给我。
“妹妹，我给你带回来的馒头，还有点余温，拿着——”
我高兴地接过馒头，连连说：
“哦，谢谢谢谢！”
“呵呵，快拿到一边去吃吧！我要安静地写作文。”
“知道了，嘻嘻。”
我先把馒头分了一大半给爸爸妈妈，然后边吃边往外走。蓬松的馒头，绵软而香甜，让人一吃就上瘾。一群麻雀“呼——”的一声，从屋顶飞到了女贞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欢快地啄食紫黑色的女贞籽。蓖麻的果实宛如一个个刺球球。我摘了几颗果实下来，小心翼翼地剥开看看：蓖麻籽是椭圆形的，摸上去很光滑，有不同颜色的斑纹，恍如一张张表情丰富的小脸谱，煞是好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鸡们一个接着一个直往鸡舍里钻……爸爸灌满水缸，走进灶房，伸手抓住拉线开关，轻轻一扯，悬挂在木梁上的电灯亮了，发出橘红色的弱光。紧接着，爸爸坐在灶下的长板凳上，开始生火做饭。当他把点燃的一把柴塞进灶膛的时候，锅底下突然蹿出那只瘦骨嶙峋的麻猫儿。打结的猫毛着火啦！猫咪痛苦地叫着，爸爸赶忙把猫儿身上的火扑灭了。
我们三姊妹各占一方，纷纷摸出书包里的纸和笔，坐在八仙桌边做作业。爸爸坐在灶下烧柴，妈妈站在灶台后面洗菜。不一会儿，饭菜都熟了。爸爸盛饭，妈妈端上来一大碗切成片状的清炒抱儿菜。我拿起碗筷，夹了几片抱儿菜，送进嘴里一咬，味道又苦又涩。
我皱紧眉头，把手中的竹筷狠狠一摔，生气地叫道：
“抱儿菜怪难吃，我不喜欢吃这种菜！”
妈妈瞟了我一眼，凶巴巴地吼道：
“不准挑食！哼——有菜吃就不错了。你喜欢吃得吃，不喜欢吃也得吃！”
我撇着嘴，喉咙一哽，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爸爸看了看我。
“说句实话，抱儿菜口感确实不太好，吃起来感觉是有点苦涩。丽文，你想吃什么菜？”
我瞅了妈妈一眼，弱弱地回答：
“爸爸，我好想吃一次回锅肉！”
二哥和姐姐听我这么一说，眼睛大放光芒，不由得咂咂嘴巴、舔舔舌头。
“爸爸，我们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猪肉了，肚子里的馋虫都快爬出来了……什么时候才能吃一回猪肉呢？”
爸爸想了想，说：
“这样吧——等到周末的时候，我们砍些慈竹拿去卖了，换几斤猪肉回来吃。大家说，好不好？”
话音刚落，我们就异口同声地答应：
“好好好！”
接着，爸爸又说：
“丽文，再坚持两天就可以吃到回锅肉了，你先将就着把这顿饭吃了。我对你们讲过的那个‘望梅止渴’的故事，还记得吗？可不可以把苦味的抱儿菜，想象成美味的猪肉片？你照这么一想，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我眨巴着朦胧的泪眼，点点头，又拿起桌上的碗筷，接着吃。
爸爸妈妈忙完当天的家务活，我们一家子围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边烫脚边说。这时候，我把鲁小雨借我发卡不还的事情，如实地讲述了一遍，忍不住哭哭啼啼地诉说：
“我辛辛苦苦地割蓑衣草，找蝉蜕，捡油桐果……好不容易才挣了点钱，买来的那对红花发卡，被鲁小雨夺走了！我要她归还发卡，她不但翻脸不承认，还推搡了我几把，又叫我从她的胯下爬过去……爸爸、妈妈，你们去给鲁海啸说一说，叫鲁小雨把发卡还给我吧！”
妈妈皱起眉头，关切地问：
“丽文，你没事吧？”
“没事。”
妈妈接着说：
“哦，没事就好。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我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你们想想，一个姑娘家，岔开两条腿，让人从胯下钻过，那意味着什么？！如果让旁人看到，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缺少家教，没有修养的人。鲁小雨攻击性强，张扬得很——让她去逞能！助长了她的坏习惯，只会害了她自己。……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子女。”
二哥目光柔和地看着我，说：
“妹妹，若是她（鲁小雨）胆敢再欺负你，我就狠狠地抽她几个耳光，打得她在原地转三圈！”
爸爸思肘片刻，语重心长地说：
“是啊！父母的一言一行，都会潜移默化地传给孩子——儿女就是父母的一面镜子。正如我二姐夫的那句口头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鲁海啸跟我们是冤家、对头。那些人，分明就是披着人皮的野兽，懒得跟他们费口舌！一对小小的发卡，就能让人露出真面目。……丽文，你做得很好——没有屈膝，没有低头，没有从胯下爬过。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能忍就忍，能让就让，何必大动干戈？再说，鲁小雨不但长得结实，而且力气大——我亲眼见过她干农活时的那般蛮劲。你个头那么小，年龄又比鲁小雨小几岁，要是打起架来，你一定会吃大亏。在这种情况下，万万不可以蛮干、拼力气！要冷静下来，多动脑子想办法。……当然，面对比自己弱小的弟弟妹妹，要懂得谦让、包容。”
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丽文，你买的那对发卡，确确实实很漂亮！爸爸知道，你找蝉蜕，割蓑衣草，捡苦楝果，晒橘子皮……辛辛苦苦收集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挣点钱，换来的两个发卡，如今又被鲁小雨夺走了。发卡已经沾染上了那家人的污浊气息，说不定还带有传染病。我劝你，最好是不要了。‘舍财能免灾’，舍物也能免灾……这件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你也不要再提。否则的话，鲁小雨觉得丢面子，必定会找你麻烦。她喜欢占小便宜，总有一天会饱尝苦果。”说罢，爸爸把脸转向二哥，“对了，二娃，你一定要记住——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轻易动手打人的，更不能打女人哟！吵架伤和气，打架伤身体，能够避免，还是尽量避免吧！别人故意惹是生非，你们可以不予理睬，可以采取措施积极防御，可以告诉家长、老师。”
……
渐渐地，盆子里的洗脚水变得不那么烫了。我想把自己的双腿舒舒服服地泡在大木盆里，吸收更多的热量，于是就伸出双手，卷起裤管。俯首低眉间，我又看到自己膝盖处的两个大补丁，这才想起鲁小雨对我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
“哦，对了！鲁小雨还说我穿着‘补丁’裤子，像个‘叫花子’一样！”
妈妈不假思索地说：
“哎哟喂！到处都是穿着‘补丁’衣服的人，这有什么稀奇的？请问你们到学校里，是为了学知识，还是比哪个穿得漂亮？”
我们三姊妹齐声回答：
“当然是为了学知识了。”
妈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
“对了！你们作为学生，要比就比学习成绩！如果学习成绩跟不上，就算是穿得再好，那跟‘绣花枕头一包草’有什么区别呢？”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心里依然念念不忘那对可爱的发卡，央求道：
“爸爸、妈妈，可不可以重新给我买一对漂亮的发卡？”
爸爸眼珠子骨碌一转，愉快地回答：
“你还是自己挣钱来买吧！我宣布——从今往后，你们三姊妹，不管是找猪草、磨面粉，还是养兔子，都可以挣到自己的零花钱：猪草一分钱一斤，面粉一分钱一升，兔子一人饲养一对。明天上午，我砍慈竹来给你们编制兔笼。……二娃磨了多少升面粉？算出来后爸爸自然会补上。”
话音刚落，姐姐、二哥和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异口同声地叫道：
“哦，太好啦！太好啦！”
是啊！我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还能挣到零花钱，能不高兴吗？既然可以挣到零花钱，就能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何乐而不为呢？为了挣得更多的钱，我们三个孩子总是劲头十足，信心百倍地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么一来，也能为爸爸妈妈分担一部分琐碎的活儿。更重要的是，我们从小养成了爱劳动的好习惯。
过了一会儿，二哥突然问道：
“咦——爸爸不是在信上说过，要给我买一把‘水枪’吗？是不是忘记了？”
爸爸看着二哥，不好意思地笑了：
“呵呵，我不是忘记了，而是没有钱买水枪。”
二哥满脸疑惑地追问道：
“爸爸不是在云南做木工活吗？”
爸爸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
“嗯——我确实是做了一段时间的木工活，也挣了点钱，买了几本书来读。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不得不买几件衣服来穿。其实，我原本没打算在那边待多久，哪晓得——计划没有变化快。没过多久，我的五叔病倒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他年事已高，可是无儿无女，身边就我这么一个亲人！我作为晚辈，本该尽责任照顾自己的叔父。因此，我辞去了工作，一边照顾他吃喝拉撒，一边看书。……我掐指一算，该忙小春了——要挖红苕，要栽油菜，要种小麦，要砍柴……本来，我们家里人手就少，孩子们都上学去了。那么多农活，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虽然我人在云南，可是心老想着家里。我回来之前，因为路费不够，于是就找到一家餐馆，向老板说明——‘我出门寻亲，没有回家的路费，打算在餐馆里做活路。’老板很受感动，让我帮他劈柴。我归心似箭，等把路费挣够了，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