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二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0396字 发布时间:2023-03-01

第二回:老和尚故弄玄虚寄深意,徐知州旁敲侧击阙疑参
承信法师抱憾一笑,道:“其实,贫僧的那位朋友此番前来,非为听经,而是想让贫僧帮他一个忙。无奈贫僧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是之故才想请施主勉为其难走这一趟。”
“这却是什么计较?”韩若壁哑然失笑,道:“大师这话好没道理。莫非我同他见上一面,就等于替大师帮了他的忙?”
承信法师缓慢而坚决道:“并非如此。”
韩若壁如坠云山雾海,道:“那么,大师此举又意欲何为?”
承信法师摊了摊手,道:“施主不必多想了,只要应允下来,贫僧便可保证完成施主的重托。”
韩若壁瞧他要挟之意溢于言表,却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忽尔哈哈大笑起来,道:“如此说来,大师的不情之请我已然做到了。嘿嘿,之前我同大师的那位朋友已有过一面之缘。”
承信法师微一愣神,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轻笑一声,摇头道:“那么,我的不情之请就不得不变成要施主再同他见上一面,当然,还需借施主之手带一封信给他。”
韩若壁耸了耸肩,道:“原来要我与他见上一面是虚,差人跑腿送信是实啊。”
承信法师淡淡一笑,道:“施主实在是个聪明人。”
韩若壁道:“不过,大师昨夜才与他彻夜长谈过,今日却又要人带信,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话忘了说吗?而且,我不明白,送信一事只管交代给寺里的知客便罢,哪需要托付给我这么个不相干的人?”
“施主所言极是。实话实说,贫僧实是希望施主能代替贫僧去帮他那个忙,所以才打算写一封信作为引荐,让施主带去。”承信法师叹一声,道:“虽然贫僧与施主见面未过半日,言谈不及百句,但也瞧得出施主武功卓越,兼济道法,加上心思缜密,行事周全,确是难得的人才,以施主的能力当可帮得上他。”
韩若壁心下恼火不已,冷哼了声,道:“大师是以为只要我见到你的那位朋友,就一定会被他说服,答应帮他的忙?”
承信法师微微一笑,道:“到时便见分晓。”
见他一副分明就是如此的模样,韩若壁压抑着心中的不服气,道:“大师未勉太过自信了吧。”
承信法师道:“贫僧不是自信,而是信他。”停了一瞬,他又道:“如果他真想说服施主的话。”
韩若壁面露不屑之色,语带讥讽道:“哦,这么说,他在说服别人这件事上确是很有本事了。怎的没能在大师身上奏效?”
承信法师沉默了片刻,道:“居然有施主这样的人才,选在今时今日,在贫僧面前出现,唉,真是机缘巧合呐。贫僧只希望施主答应去见一见那位朋友,也算是对朋友尽了一份心力了。”
韩若壁道:“我若见他一面后却不肯帮他呢?”
承信法师完全无所谓道:“那是施主的自由,贫僧无法干涉,也依旧会倾尽全力,完成施主的重托。”
韩若壁俊眉一挑,‘嘿嘿’笑道:“如此说来,我若佯装应下却根本不去见他,大师也是无法干涉的。”
承信法师微笑着瞧向韩若壁,道:“施主如何做为贫僧本就无法控制,所以此举并不在贫僧的考虑之列。”
韩若壁狐疑道:“反正已经有要挟之嫌了,大师为何不干脆以超度亡魂为条件,逼我去帮他这个帮?”
承信法师似笑非笑道:“因为那样一来,以施主的心性,便决计不会答应了。越是简单的条件才让人越容易尝试和接受。”这一回,他抬眼瞧向韩若壁的眼光中,似乎闪现出几分嘉许之色。继而,他又道:“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我想以施主的资质和领悟力应该懂我的意思。”
韩若壁疑惑,暗道:他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怎知我的资质、领悟力是高是低?转念,他又想:或许因为我是杀了豢养旱魃之人,他才对我产生如此信心吧。
“好,我答应了。”韩若壁信口道。
虽然他并没有决定去见承信法师的那个朋友,但既然答应下来只不过需要动一动嘴皮子,又何乐而不为?
然后,他问道:“大师的那位朋友是何人?”
对于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感。
承信法师悠悠道:“等见面时施主自己问他便可。”看来,他并无兴趣将那位朋友的身份告之韩若壁。
明知再多追问也无济于事,韩若壁也没再就这个问题过于纠缠,而是继续问道:“那我该在何时到何地去见大师的那位朋友?”
承信法师道:“他临走前和贫僧约定好,如果贫僧改主意了,可以在夏至那天去鄱阳湖边的宫亭庙找他。”
“哎呀,那地方距此可是不近。”韩若壁屈指算了算时间,道:“不过到夏至还有五个多月,绰绰有余了。”稍加思索,他抿嘴一笑,又道:“能等上几个月,看来大师的那位朋友很有耐心,而且要大师帮的忙也不是什么急事。”
承信法师点上烛台内的残烛,行至书桌边,道:“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
说完话他落座,先磨墨后执笔,很快写好了一封手书,装入信皮儿内,以热蜡封口,并且趁着蜡液未凝时加盖上了自己的印章。他把信交到韩若壁的手里后,又来到香炉边焚上了一柱信香。
韩若壁对着手中严丝合缝的信皮儿,歪着脑袋左瞧右瞧,低头瞧,对光瞧了好一阵子,才道:“大师如此谨慎,可是怕我偷瞧?”
承信法师道:“这封信里并不曾提及他的身份,对所需帮忙之事也不曾有只言片语。只是贫僧与他通信素来如此,非是为着防你。”
韩若壁的一颗好奇心飘来荡去,越发不能安生下来,忍不住抱怨道:“出家人本该胸怀坦荡,不打诳语,大师却这般遮遮掩掩,真不是个老实和尚。”
承信法师故意冲他眨眨眼,道:“以施主的个性,贫僧说得越少,施主便越是好奇,才越有可能去宫亭庙见他一面。”
韩若壁释然笑道:“原来大师是想利用我的好奇心。”
承信法师摇头,缓声道:“能为消除大旱杀得豢养旱魃之人,肯为超度毫不相干的二十七条亡魂奔赴几千里地之人,纵有千般好奇,又岂是好被别人利用的?施主所行之事皆为自己做主,贫僧只是想再给施主一个做主的机会罢了。”
韩若壁听得此言,只感欢欣快慰,笑道:“大师可真会恭维人,不过说的的确不错。”扬了扬手中的信,他凑近一步,嘻嘻笑道:“既然大师如此了解我,不如省却麻烦,直接把信的内容俱实相告吧。”
看了看信皮儿,又看了看韩若壁,承信法师笑道:“即使贫僧俱实相告也没法省却施主的麻烦,因为,比起从贫僧嘴里说出来的,施主一定更相信亲眼所见的。”
“哦?”韩若壁装出一副懵懂之态,道:“谁说的?我明明更相信大师的话。”
承信法师没理会他,继续道:“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施主如是在路上偷瞧此信,贫僧自是无法阻止,但贫僧的那位朋友也应当有权知道。施主,你说是不是?”
韩若壁面上故意显出沮丧之色,道:“偷瞧别人的私信,大师竟把我想得如此不堪?”
承信法师轻轻笑道:“这会儿,施主也许正在动脑筋想,有什么好法子才能既看到信的内容,又不让贫僧的那位朋友得知自己的信被别人偷看过了。”
虽然被他猜了个正着,可韩若壁哪会认账,只歪了歪嘴,道:“怎么会?是大师多心了。”
“贫僧不才,帮施主想到了一个法子。”承信法师由着他装糊涂,道:“就是偷看过后把信销毁,然后去到宫亭庙与贫僧的那位朋友见面,届时,只需装作完全没有那封信的样子便成了。”
韩若壁心头微微一颤。虽说他还没有决定远赴江西实现这个老和尚的荒唐请求,但暗里确实正打着这样的主意。不过,嘴上他却道:“这个法子太笨了,倒不如伪造大师的印章来得聪明。”
“能解决问题的笨法子就不是笨法子。反倒是施主提出的那个聪明法子更可能漏出马脚,弄巧成拙。”承信法师的嘴角似乎扬了扬,在韩若壁看来很有几分老奸巨滑之态:“对一个人而言,太熟悉的东西即使有极微小的变化也是容易感觉出来的。这些年贫僧和那位朋友之间书信往来频繁,施主颖悟绝伦,难道会想不到这点吗?”
韩若壁暗里苦笑,他当然不会想不到。
他将信收入囊中,垂首思考了片刻,抬头道:“大师,你之所以主动将那个笨法子说出来,是因为它的确可行。由此可见,你根本不在乎我把不把这封信交到你那位朋友手里。可如果是这样,为何还要让我替你送这封信?”
承信法师呵呵一笑道:“也许,贫僧只是为了故弄玄虚,想让施主的脑子里多问几个这样的‘为何’。这样的‘为何’越多,施主就越会忍不住想寻求答案。当然,施主见多识广,自可拟出相应的答案,可是,只有真的去见一见贫僧的那位朋友,才能确定答案是对是错吧。”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韩若壁,又笑道:“还有,贫僧奉劝施主,那个笨法子真的未必好用,因为少了贫僧的引荐信,那位朋友很难会相信施主,那么施主的好奇心就无法得到满足了。”
至此,韩若壁不得不承认,这个烦人的老和尚已经成功地调动起了他的全部好奇心。不过,对于韩若壁个人而言,这种好奇已足以促成一趟远行。但是,对于‘北斗会’的天魁,似乎还远远不够。当然,韩若壁是不会把这些心思透露出一星半点儿的,所以只是假模假样地笑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想什么法子了,只管送信去就好。”
承信法师将项上的佛珠串取下,于手中缓缓拨动,又用力闭了闭眼,道:“施主还有别的事吗?”
韩若壁道:“还有几句话要问。大师预备何时开坛做法事超度亡魂?”
已在禅椅上盘膝而坐的承信法师眼睑微垂道:“此种法事需要准备的东西极多,也极耗时日,目前还无法确定。”
韩若壁又问:“那我应该何时来取回月华珠?”
不管怎样,如此特别的珠子他还是要据为已有,不能拱手于人的,而且再不济也值几百两银子的。
承信法师闭着眼道:“施主奔波往来不易,为免白跑,还是一年后再来吧。”
听对方定下如此长的期限,又联想到他提出的莫名奇妙的要求,以及种种说辞,韩若壁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心道:虽说亡魂被超度后,月华珠就变回了寻常的宝珠,但终究是蛰伏中的旷世奇珍。会不会这个老精怪因此生了贪念,想找个借口不把珠子还给我?立刻,他又想到:是了,刚才他不是还对月华珠赞叹不已吗?说不定一年后我再来取珠子时,他便以和朋友联系过了,发现我根本没去宫亭庙,没能如约达成他的请求,而他已经帮我超度了亡魂为借口,要我以这颗月华珠作为失信的代价。
承信法师微微张眼瞥了他一瞬,无声地叹息一声,道:“施主不必多想了。纵然施主言而无信,贫僧也不会以此为借口讹下这颗珠子的。如果贫僧真想讹你的珠子,只需要告诉施主,亡魂被超度后月华珠也会随之被毁便可,又何必多生其他事端?”
韩若壁面上讪笑几声,暗里却疑道:居然能猜透我的心思,莫非他不但是个老精怪,还懂得读心术?他盯着承信法师,在心里气哼哼道:你确是可以如此骗我,不过也得我肯信才成。
少顷,承信法师无奈又道:“其实,施主有心将非亲非故的二十七条亡魂送至贫僧这里超度,贫僧本不该收任何礼金,更不该提任何要求……”
韩若壁嘴一撇,语带讥讽地打断他道:“但是,大师明知如此,还是收了我的礼金,也向我提了要求。”
把一颗颗佛珠从指点推过,承信法师一脸俨然道:“世人多愚,如是不付报酬,来得容易,便不懂珍惜,所以,佛祖说不管是传经文,还是做法事都不能不计报酬。由此,我们传经布道、开坛讲法都是多有多收,少有少收,没有便不收。”
韩若壁不禁连声笑道:“哈哈哈,好一个‘多有多收,少有少收,没有便不收’!倒是同我那营生有些相似之处。”
承信法师暂停手中动作,问道:“敢问施主做的什么营生?”
韩若壁忙打了个哈哈,道:“不过是些东赚西赔的买卖,大师不会感兴趣的。”
承信法师点头道:“既然施主不便说,贫僧不问了。”说罢,他低眉敛目,手拨佛珠,口中喃喃念着不知什么经文,不再招呼韩若壁了。
承信法师分明已有送客之意,韩若壁却还赖着不想走。他自顾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离茶桌不远处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那里是这间屋子光线最差的地方,因此适才他并没有过多留意。一只笨拙的、老掉牙的黄黑色木架摆在那里,表面覆盖的漆皮全都剥落了,已瞧不出原本该是什么颜色。木架上的那根禅杖也好不到哪里去,周身灰蒙蒙一片,杖头、杖尾处还结起了几片蛛网,一看就是多年不曾动弹,也不曾打扫过的样子。但是,明明这间屋子里其他地方都纤尘不染,何以屋子的主人刻意忽视了那块地方?
到这刻,韩若壁终于找到了刚进屋时感觉有点怪的原因了。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将目光转至闭目诵经的承信法师身上,道:“能瞧出那颗珠子是‘月华珠’,足见大师见识广博。”
不知他因何重又提起月华珠,承信法师缓缓睁开眼,道:“贫僧也是听说来的。”
韩若壁直视着他的双目,道:“那么,大师可曾听说过另外一件叫做‘尾火虎之心’的宝物?”
承信法师漠然道:“听说过。”
韩若壁问道:“依大师听说的,如何才能得到那件宝物?”
承信法师稍犹豫了一下,道:“想要得到那件宝物,就必须抓住传说中的‘尾火虎’,杀虎取心。不过,据贫僧所知,根本没有人找到过‘尾火虎’。”
韩若壁笑了笑,道:“我知道有人找到了一只‘尾火虎’,并且得到了一颗‘尾火虎之心’。”
承信法师微微一惊,道:“真的?那种尾巴上着火的怪兽也能被人抓住?”
韩若壁‘咦’了声,讶道:“什么尾巴上着火的怪兽?”
承信法师了然笑道:“看来抓住‘尾火虎’并杀虎取心之人一定不是施主,否则怎会不知之所以叫它‘尾火虎’,正是因为此种怪兽尾巴最末端的那节毛发,瞧上去好似烧着的火焰一般。”
“当然不是我。”韩若壁道:“大师可想知道是何人?”他说话的语气充满了诱惑力,似乎想要唤起什么。
当几十颗佛珠依次滑过指尖后,承信法师才摇了摇头,重又闭上双目,道:“对于出家人,众生皆平等,此人与彼人没甚区别,贫僧也就不需要知道了。”
韩若壁不死心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来到那根布满灰尘的禅杖前,迅速取到手里,连吹带抹了几下,全然不顾四散飞扬起的灰尘、蛛网兜了他一头一脸。他终于瞧清楚了这根禅杖的本来面目--这是一根紫中带金,闪着幽幽的奇异光芒的禅杖。伸手用力弹了弹杖身,韩若壁听见了一种金铁特有的回音。承信法师听见了响动,再次睁开双目。
韩若壁将禅杖放回架上,酝酿了一刻,道:“这根禅杖可是大师当年云游天下时随身携带之物?”
承信法师面无表情道:“那不是禅杖,是心魔。”
韩若壁乍听此言,疑思不已,道:“心魔?什么心魔?”
承信法师的身体似乎有些紧绷起来,道:“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心魔--名和利。”
韩若壁‘哈’地笑了声,道:“我没有大师的慧眼,是以在我看来它就是禅杖,而且是很名贵、很值钱的紫金打造的禅杖。”
承信法师直勾勾地盯着架子上的禅杖,道:“那时候,我还年轻,虽然已出家为僧,但仍有许多事看不透,所以,才会因为能占有这样一件名贵、值钱的东西而心生欢喜。”
韩若壁道:“现在呢,大师看透了吗?”
承信法师移开目光,道:“贫僧经过几十年的苦修,总算是可以把它放下了。”
韩若壁唇角显出一丝诡黠的笑意,道:“可大师并不曾把它丢弃,足见对于名利二字,不过是手上放下了,心里却未能放下。”
承信法师把头垂至胸口,让人几乎瞧不见他的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施主太抬举贫僧了,贫僧放不下的,又何只是名和利?”
韩若壁道:“大师的话我听不懂。”
承信法师复抬起头,面上恢复了惯有的平淡之色,道:“听不懂不好吗?如果这世上的任何事,施主都能听得懂,那一定会很无趣。”
韩若壁还想再说什么,承信法师已挥了挥手,道:“施主,时候差不多了,你该走了。”
这时际,那柱信香正好烧完了。
不再瞧韩若壁一眼,承信法师起身又焚上一炷信香,然后转回到禅椅上入定去了。
眼见再留下便是自讨没趣了,韩若壁只得道了声‘告辞’出门而去。出去后,他受到了寺里典客僧人的招待,吃过一顿素斋,便离开了圆照寺。

已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樊良湖岸边结满了冰棱。由于天黑得早,而且活计、生意不多,每年的这个时节州内的百姓们都会早早回家,围坐在炉膛边吃了晚饭后就熄灯睡下,因此,本来已不算热闹的高邮州的夜晚就越发冷清起来。
缺月初挂,徐知州府宅内依旧灯火通明。不算很大的客厅里生起了炉火,让人感觉暖意融融。客厅最中央摆有一桌丰盛的酒菜,有香酥麻鸭、软脰长鱼、清汤鱼圆、界首干丝、雪花豆腐,还有一盘切成西瓜片状的双黄咸鸭蛋和一锅香气扑鼻的羊肉汤。桌边另放着一坛米酒。对桌而坐的二人,一个是高邮知州徐陵,另一个是高邮总捕黄芩。
座上的徐陵满脸堆笑道:“今日距黄捕头回来向我复命已有一月之久了吧?”
黄芩‘嗯’了声,道:“大人说得是。”
他的神色稍显拘谨。毕竟,之前徐知州从未单独宴请过任何下属,因而此举令得黄芩感觉十分不适应。
徐陵拎起酒坛,揭开封盖,就要到黄芩身边替他倒酒。黄芩见状,忙起身接过,道:“不劳大人,属下自己来。”说完,他把自己面前的酒碗倒满,又过去把徐知州的酒碗倒满了。
徐陵满意地点了点头,喝上一口,向黄芩劝酒道:“冬天喝米酒能舒筋活血,祛寒提神。黄捕头近日脸色不太好,一定要多喝些。”
黄芩二话没说,端起碗一口饮尽,道:“多谢大人。”
徐陵赞道:“黄捕头真乃豪爽人。”转而,他又道:“不过,我瞧你从进门起就好像闷闷不乐的,可是怪我拖得久了,直到今日才替你接风洗尘?”
黄芩当即道:“属下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近日公务繁忙,是以少于言笑。”
其实,在徐知州面前,他向来是不苟言笑的,而徐陵之所以这么问只是信口说来。当然,黄芩的‘公务繁忙’确是真的,他走了年把功夫,州里的治安遗留了太多问题需待他去处理,不管是明处的还是暗处的。
徐陵道:“听说你回来的那日,老邓、老周他们出了血本,凑份子在仙人居摆酒请你大吃了一顿?”
黄芩点头道:“是啊,许久没见,大家伙儿一起热闹了一场。”
徐陵眯起眼,笑道:“你可知道那份子钱里的大头其实是我出的。”
黄芩怔了怔,道:“原来大人......”转眼,他目光一斜,微恼道:“这帮家伙居然瞒着我,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徐陵摆手道:“别,这事只有老邓知道,是我叫他不要说出来的,老周他们也不知情。只有这样,大家这一顿才吃得没有负担,尽情尽兴。”
黄芩起身行礼,道:“大人何必如此?倒叫属下心中不安。”
徐陵扬手道:“坐下坐下。黄捕头为我辛苦了一趟,我说什么也该表示表示。”
黄芩坐下道:“没能完成大人的嘱托,属下受之有愧。”
徐陵惋叹几声,道:“杨松命薄啊,没想到几年前他已在前往苗疆的路上身染疢疾而亡。我知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与黄捕头无关。”
原来,为免麻烦,黄芩回来复命时只说杨松死于寒疾。
唏嘘了一阵后,二人吃喝起来。席间,徐陵是殷勤挟菜,频频劝酒;黄芩是来者不拒,统统落肚。酒足菜罢,有家仆进来把食桌收拾干净。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黄芩就想起身告辞,徐陵却道:“先等等,我想起一件事来。”说着,他命人把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送来了客厅。黄芩不明所以地干坐一旁。
徐陵将身子坐坐正,道:“黄捕头,有些东西还须留个字据才好啊。”
黄芩一时想不明白,道:“什么东西?”
徐陵欠一欠身,道:“就是那个苗王让你带给杨松的亲属,用于抚恤家人的五百两银子。”
原来,黄芩回来复命时,把留在手中的‘田家大宅’贼赃中的六十两金子兑换成了五百两银子呈上,并骗徐陵说苗王灰老卯得知他是受杨松的某个亲属所托,远赴苗疆寻找杨松的下落后,交给了他这五百两银子,并令他转赠给那位亲属予以抚恤。如此一来,他便不觉得欠徐陵什么了。
黄芩听言,面露讶色道:“我本就应当把银子呈给大人,何需大人的什么字据。”
徐陵显出颇为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说来惭愧,是我需要黄捕头给我立个字据。”
黄芩听得怪异,心道:从古至今都是收钱的立字据,哪有给钱的立字据的道理?他道:“大人这话,属下却是有些听不懂了。”
徐陵清咳一声,解释道:“唉,我也是没奈何,本朝对于官员贪污、受贿的惩罚极重,虽然一些应收的常例和寻常馈赠在大家看来并无不可,但为官之人凡事都需谨慎小心,似这般收受下属大笔银钱的事,最好还是留个字据,万一哪天有人以此做文章,上头查实起来,我也好有可以交待的证据,不会说不清。”
实际上,本朝官员官俸微薄,有的甚至难以养家糊口,加上手中或多或少总有些权力,几乎没有人不想着法子捞外快。多数京官靠的是地方上官员定期的炭敬冰敬,而地方上的官员则多是利用职权,想方设法向市井商人勒索,间或贪取税银的火耗。有少数贪得少的,只是收受些银钱贴补家用,更多的则是肆无忌惮、穷凶极恶地公行无忌有如抢劫。这样的事举不胜举,这样的官也遍地都是,所以,不过一笔五百两银子的入账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要人立下字据?难道真是因为徐知州比其他官员更为小心谨慎吗?
黄芩如何知道其中的弯弯绕,只听他说得似乎挺在理,便应道:“那好。大人要我怎么立字据?我没读过多少书,怕是写得不好。”
徐除宽慰笑道:“无妨无妨,我来写。我写完后,你仔细瞧看一遍,没甚意见的话,摁个手印在上面即可。”
黄芩没再多想,应道:“就按大人的意思。”
等徐陵提笔书写完毕后,黄芩过去仔细看过,见写的确是不假,便依徐陵所请手沾墨汁在纸上摁了个手印。
将纸张晾过一边,徐陵道:“那个什么苗王对杨松也算有点情义了,否则不会在杨松死后还送银钱给他的亲属聊表顾念之意。”
黄芩只得顺着他道:“是啊。”
徐陵递了条湿布巾过去,半真半假道:“黄捕头,你在我手下也有不少年了,按说对你,我应该有所了解,可为何总觉得看不明白你呢?真是怪了。”
黄芩迟疑了一下,边擦拭手上残留的墨迹,边道:“大人说笑了,我们这等粗人其实简单得很,哪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徐陵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看得出老邓想要家里安稳,看得出老周想要点特权,看得出老戴想要更多银钱,也看得明白其他人,可我就是看不明白你。自你来高邮后,没见你想法子捞银子,没见你为图安逸躲事非,也没见你为了当上总捕刻意同我亲近,更没见你好好找个婆娘过上安稳日子。我真是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黄芩放下湿布巾,佯装无知地搔头摸耳了一阵,转而哈哈笑道:“原来大人是这样想的啊。哈,这太正常了,因为我本来就是过一日算一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大人如何能知道?若是大人能知道,那才叫怪。其实像我这种人挺多的,真的。”
心知他是在敷衍自己,徐陵心神不定地咬了咬嘴唇,另起话题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州里出了不少案子。”
黄芩道:“嗯,我听老邓他们说起过几桩。最可恶的,就是有贼人夜闯大人的府宅,幸好大人无恙,宅内也没甚损失。”
徐陵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胸口处,道:“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应该是个毛 贼。”顿了顿,他又道:“他还吹嘘自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绰号叫什么‘吴刀’。我呸,‘吴刀’可是传说中舜帝诛杀水怪鲧所用之刀,一个小毛 贼哪配得上这样的绰号,八成是胡诌的。”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总在黄芩面上瞟来瞟去,关注地瞧他的反应。
黄芩‘咦’了一声,讶异道:“吴刀?”
立时,徐陵紧张了起来,道:“黄捕头为何如此吃惊?莫非不是他胡吹大气,而是江湖上真有这号人物?”
黄芩摇了摇头,愁眉苦脸道:“我吃惊的是竟然从未听说过绰号叫做‘吴刀’的江湖人。”
徐陵‘哦’了一声,神情复杂道:“也可能真没有,那时我骤然吃他一惊,许是听错了。”哈哈连笑几声,他又道:“不去说他了,既然黄捕头回来了,高邮就又要福星高照了,这类毛 贼必不敢再来闹事。”
黄芩起身抱拳道:“属下自当尽力而为。”
徐陵行至黄芩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其实,你去往苗疆的这些日子,我颇是为你担心。”
黄芩道:“大人多虑了。”
“不是多虑。”徐陵面色沉凝道:“当捕快的有几个不曾得罪过江湖人的?我是担心万一你在江湖上有仇家,他们会趁你离开高邮孤身一人时,想方设法在路上害你。”
黄芩显得并不在意,道:“仇家倒不是没有。”
徐陵急忙道:“你真的有仇家?他是什么人?”
黄芩虽觉他的反应不同平常,但不便询问,于是道:“我的仇家多了去了,又不是一个两个。”
徐陵皱起眉头,道:“说说看,你何时招惹了这许多仇家?”
黄芩猜不透徐知州因何就这类问题问个不歇,思索了片刻,干脆道:“大人不会以为这些年来的风平浪静,是因为那些个江湖人都自愿避开了高邮吧?”
徐陵捻须深思良久,道:“我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从来没有问过你。”
他心里明白黄芩的意思是,为了高邮的安宁得罪过不少江湖人。徐陵也曾猜测,也许那日夜闯府宅的凶徒就是那些江湖人中的一个。因为他记恨在心,见以别的方式无法悍动黄芩,才使出了此种诬赖、陷害的伎俩。正因如此,徐陵才没有轻信,更没有因此对黄芩失去全部信任,否则他就不会在这里旁敲侧击,出言试探,甚至于不愿让黄芩发现自己对他产生了怀疑,而是把黄芩直接抓起来严刑拷问了。但是,对于黄芩的为人处事和行事手段徐陵的确摸不透,只能隐隐感觉出这个捕快非比寻常,因而心生疑虑也是必然。
黄芩想了想,道:“那么,现在大人可是要问了?”
徐陵面色阴沉,迅速地在脑中衡量起各方利弊来。其实,在他看来,如果事实证明黄芩确系京里捕快营出身的捕快,此番乃是遭贼人陷害,那么以后少不得还要依重黄芩,只要能继续带给高邮平安,行事手段与众不同并没甚大碍。不过,恰恰因为黄芩的行事手段未必见得了光,作为一州之首的他最好能一直装糊涂,保持不知道的状态,如此这般,若是哪一天黄芩的行事真的惹来了什么大麻烦,他也可以以不知道为理由推脱掉部分责任,或是走‘丢车保帅’这一步棋。而如果黄芩真如那个贼人所言,是假冒捕快的‘吴刀’的话,问什么都无济于事。        
须臾,他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道:“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你是高邮的福星,我信你。只要州里平安少事,便是皆大欢喜,问有何益?不必问了。”
黄芩拱手行礼道:“既然大人没甚再问的,属下就此告退了。”
“这个......”徐陵举棋不定了片刻,道:“我还是想再问你一句,不过,不是以知州的身份,而是以一个高邮人的身份。”
黄芩道:“大人请问。”
徐陵问道:“你为高邮招惹了许多仇家,不怕吗?值得吗?”
黄芩冁然一笑,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招惹了便是招惹了,大人觉得我应该要怕吗?至于值不值得,我没有多想。”
瞧他面上的笑容坦荡畅快,直击人心,有那么一瞬间,徐陵感觉到了一种相形之下的赧然。他无奈地抬了抬手,道:“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歇息吧。”
黄芩恭敬施礼,转头出了客厅。客厅门口侍立着的家仆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前,将他送至府宅门口。
此时际已近深夜,外面黑漫漫一片天地,北风夹着潮气扑面而来,又冷又湿,直吹透人的骨头。黄芩走下台阶,行至徐知州府门外的两盏灯笼快要照不到的地方时,停下了脚步,哈出一口带着米酒味道的白气,又搓了搓手,快步往自己住所的方向去了。
宴席后,徐陵要黄芩做的事和说的话虽然都有些不同寻常,但黄芩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明日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他还要‘送走’好几个难缠的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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