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道德究竟是玩弄人心的工具,还是江湖中真实存在的公序良俗。
功利者将其衡量为价值,你可以用重金收买人才为己卖命,也可以用惩奸除恶的侠义精神成为道德工具束缚人心,为我所用。两者又岂非相同?
而侠义者追求为何?他们是否真的凌驾于功利者之上,这世间的万般道理又岂非是这两者博弈的结果。
韩轲回忆起父亲在自己儿时讲过的道理。
当两者的天平产生倾斜时,混乱会将其拨乱反正。
少数站于高点者,通常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很多时候,他们都会践行侠义,不然长此以往,他们的位置将岌岌可危。他们反复研究规则,不断修订整改,也不得不受制于规则,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最后往往能求得一时之平衡。
可人心变化却难以预料,内患外扰终将而至,在一段时期之后,新的统治者就会登台,他们在原有的基础上,增添删改,跟多数人达成“和解”,以求达到新的平衡。
如此循环往复,千年不息,往往能够安抚多数人的,就是侠义。
那这个世间不就是少数人和多数人的博弈和替换?
西苍城虽受战火侵蚀,但地处交通要道,各势力深耕多年,盘互交错,只看城中势力,澜江派、孤风派、慈宗观三方实属第一流派门,各自都有百年以上的根基,武藏丰沛,撼之不易。
而红山帮、海西帮、雁栖门、西苍马家、贺家等都是近三四十年崛起,底蕴实力位居次席。而城中三流门派大大小小也有十来个,明面上各自独立,实则内里不少都是其间名门世家的附属臣邦,暗桩幌子。
韩轲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对这些势力的发迹由来早已烂熟于胸,他们把持着西苍乃至整个西武林的产业资源,甚至不少矿石金属,战马盐井等朝廷管控之业也不得不仰仗这些江湖门派。
天平如今是否倾斜?混乱的阶梯何时到来?有人上去,有人就要下来。
韩轲将心思放在了雁栖门上,人才钱银是根本,而扣开机会之门的第一把钥匙,则是情报信息。雁栖门方才经历动乱,根基受挫,世间之事如同银钱的两面,内忧起时,外患随之而来,反之亦然。
虽然目前尚无明确消息有其他势力对付雁栖门,但暗流涌动之下,阴谋者早已虎视眈眈,风云突变之机必将接踵而至,而韩轲又何尝不是这群人当中的一员。
裂谷和密林一役后,韩轲思前想后,结合武林中的消息,他已大致断定那名灰袍少年的身份,包括其人与前任掌门的关系也呼之欲出。
除此之外,雁栖门和凉州谷家想必渊源颇深,掌门继位兹事体大,护送之人却由两名谷家弟子和江湖佣兵组成,而雁栖门中竟无一人可以信任?
此人无论是他人的傀儡,还是平衡派内势力的缓冲,此刻都是孤掌难鸣,急需人力相助。
韩轲念及此处,想到他与自己境地竟然出奇的相似,不免叹了口气。
翌日,韩轲兄妹处理完家宅田产的变卖,又将近年来积攒的钱银汇总统筹,在邱忘怀的引领介绍下,在内城东街开了一家翡翠玉石店,唤作朝玉翠,招了掌柜、长随、伙计、帮工等十数人,连日来整修铺面,安置房屋,打点左右,也算是“乐”在其中。
等到开张之日,兄妹二人并未出面,他俩身份敏感,加上所谋划之事又不宜抛头露面,所以一切开业大吉,摆酒设宴,喜迎宾朋之事全交托于谢掌柜处理。此人处事得当,与城内不少商户名流、达官显贵皆有往来。此中安排当然与碧青帮分不开关系,由于银安城近来动乱不止,碧青与雪岩两帮争斗厮杀,西苍城中的翡翠生意也萧条不少,但朝玉翠的货源却供应不断,一时间也算是生意兴隆,往来不绝。
孤女邱枫也居住于此,邱忘怀偶有闲暇,便会来探望,传授武功。他特意而为,知道田冬年还是心有顾虑,故而置于明处,反而更加让田冬年宽心。
邱枫初时思念父母,大吵大闹,幸而韩轲韩凝疼爱有加,细心照料,加上年岁尚幼,渐渐安顿了下来。
待得十月深秋之际,韩轲交托好店中事务,与师伯小妹告别,便动身前往凉州了。
凉州地处西陲,其间有不少北方民族聚落,对外贸易昌盛繁荣,战乱结束之后,民生复苏,不少战时流民和外族游民都在此逐渐生根下来,是以凉州民风彪悍,江湖之上也多是狠辣之辈,凉州谷家是本地世家发迹,虽然根基深远,但多年来遭遇几番争斗,实力大不如前。
韩轲对凉州已经甚为熟悉,他跟当地最大的掮客衮老八打过多次交道,当初的护送任务,就是他居中联络,召集人手。此人是当地人氏,却有蒙古血统,褐色眼球,颧骨更为突出,年过四十,满脸络腮胡须,服饰穿着各有汉蒙两族特点。
衮老八对韩轲底细有所了解,但近月来韩轲的举动却不得而知了。衮老八最在意的是韩轲武功高强,且行事冷静,几次“生意”都没有出过差错,听得下人禀报韩轲求见,也是没有轻视怠慢,叫人准备了一些家常小菜,替他接风洗尘。
“韩安达,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呐。”衮老八给韩轲倒上一杯酒,亲切问候道。
“老八兄,你的例钱我已收到,奖筹方面也多谢照顾。”
“上次任务凶险万分呐,我折了几个好手,若非韩安达几人死命护送,我衮老八的招牌恐怕保不住咯。”衮老八想到上一遭买卖自己召集诸多精锐,死伤过半,心痛不已,脸上痛心疾首之情倒并非装出来的。
韩轲想到那番厮杀,也不免心有余悸。
“那个孙观也太麻烦呐,在西苍青楼大吃大喝大嫖,挥霍数日,最后身上银两不够付账,被人扣在那里,还托人暗中联系我把他赎出来。”衮老八抱怨了几句,又连喝了三杯酒。
“那人剑法不错。”韩轲忆起孙观的剑法,心中也难免佩服,又觉得此人行事不计后果,放浪形骸,不免好笑。
“要不是他懂规矩,剑法好,我才难得管他死活。”衮老八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有些在意孙观。
寒暄完后,衮老八知晓韩轲前来,必定是想讨个差事,自己元气受挫,正缺人手,所以对韩轲这等人才更加倚重,不然按照往日规矩,自己三杯酒下肚,早就差下人分拨任务,不会多费唇舌。
“近来倒有三桩‘肥水’可做,我来说给你听。”说罢招了招手,厅外手下拿过一本册子,递将上来。
“第一桩也可看作两桩事,是近来银安城中碧青帮和雪岩阁的争斗,想来韩安达也有耳闻。这事情倒也简单,无非是江湖厮杀招兵买马。”
韩轲当然清楚,这等差事自然是简单直接,碧青和雪岩二选其一,以衮老八的性格,当然是两边各有出价,他各自出人。
而在衮老八看来自己也可算作无门无派,所以将此委托报给自己,像农闻雨这种别派弟子,当然就不方便参与。
韩轲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这事当然算作西武林目前的大事了。”
“雪岩阁当前处于劣势,所以出价更高,但风险更大,韩安达一定要自己盘算明白。”衮老八其实心中不愿韩轲这样的好手前去相助雪岩阁,一旦其形势直下,以韩轲的脾性,恐将凶多吉少,但他嘴上不会多讲,以免韩轲知晓其在自己心中地位,以后酬劳方面可就收拢不住了。
见得韩轲沉默不语,于是接着又说:“第二桩‘肥水’,是凉州本地差事,规矩你懂,雇主不能透露给你,任务稍许复杂,要装扮成别派弟子,呈交一件信物给另一门派,然后嘛...然后跟内应里应外合,动手杀掉对方头目。”衮老八说到这里,从一个小盒里掏出一件墨绿色锦囊晃了一晃。
“具体安排已写明清楚,放于囊中。韩安达如果接手,我会吩咐人将你乔装打扮一番。”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如此行为,必定引来派系报复,如果不易容乔装,被人记住模样,韩轲今后再难在江湖行走事小,知道衮老八幕后差使,断了一方财路事大。
韩轲点头沉思,依旧没有应答。
衮老八继而再说:“第三桩事,倒是最为适合安达,此事定在西苍城,安达最为方便。”
“何事?”
“绑人。”衮老八顿了一顿,又喝了三杯酒,从盒里再掏出一枚红色锦囊,“由本家调度,潜入府院中,绑得目标后再迅速撤离,如果有追兵前来......”衮老八后话自不用多讲,如果被人发现,交手断后一事,当然要由“外人”处理。
韩轲此行目的,一来是为打探凉州谷家和雁栖门的关联,二来是在衮老八这里碰碰运气,既然雁栖门现任掌门缺兵少将,而谷家和衮老八都在凉州发家,如若有事,必定还会联系衮老八。
他知道衮老八规矩极严,该嘱咐告知之事一定告知,其他情报信息再难探听,他细细琢磨两桩“肥水”,只听表面信息,都难跟谷家或雁栖门有关联。想到此处,觉得自己还是留在凉州为上,借机可以打听打听谷家情报。
正要推脱之际,衮老八却笑了笑,“韩安达乃西苍人士,行事方便不说,上次护送要人,本家可是十分满意,如果这次又能得安达相助,那酬金方面,更加好谈。”
“噢?此次委托跟上回是同一人?”韩轲当即想到了老谷,脸上却不动声色。
衮老八本不该透露此等信息,但想到上次老谷对韩轲等人大为赞赏,是以此次想坐地起价,多赚酬劳,并且如果韩轲应承下来,等双方见面,自然知晓,所以这厢便直言以对了。
韩轲为人谨慎,神情并有丝毫波动。
衮老八见三桩差事韩轲都不为所动,难免心有不悦,话语虽然平和,但已不似方才亲切:“安达刚从西苍赶来,舟车劳顿,我立马差人安排住所,待得后有新的‘肥水’我再告知安达。”
韩轲喝了一杯酒,脸上故意露出犹豫神色,随即接过了红色锦囊,衮老八当然明白,此活韩轲是接下了。
“多谢老八兄费心安排联系,我这就启程。”
衮老八顿时又亲和几分,当即又喝了三杯酒。
“我还可以帮老八兄再多做一件事。”韩轲笑了一笑,见得衮老八疑惑不解,他也没有多绕弯子。
“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