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夜空为唐琅在圣邦的暗访拉上了帷幕,忧虑的神使静静地回到了自己下榻的客栈之中,轻轻地推开了闻谨的房门,想要归还白袍。奢华的大屋按照圣教的习俗堆满了高高的烛塔,柔和的烛光温柔地遮掩了黯淡的夜空。
唐琅缓缓推开房门,却发现房间之内竟然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不由地吃了一惊,直到那熟悉的脸庞转过来后,才情不自禁地高声喊道,“虎叔?您怎么来了!”
齐虎,曾与唐琅一道参与试炼的原帮派头目,此刻也是一身戎装。见唐琅进来,他慌忙站起来想要下跪,唐琅却提前将他拦住,“不用那么拘谨啦!请坐!请坐!真是好久不见了!”
齐虎顺从地坐下,四周的烛塔让这夜晚充满了光亮,却抹不去他脸上沉积着的几丝忧伤,“我也来参军了,神使大人。”
“……可您不是要陪伴自己的家人吗?”唐琅刚想入座,却又不由愣住。
齐虎长长叹了一声,微微蜷起身子说道,“神使大人先请坐吧,这件事……比较复杂……”
于是三人围坐在一起,听着齐虎娓娓道来,“坞堡一别后,我连夜赶回家。家里边倒是一切都好,老婆孩子都健健康康的,下面那些小子也都很照顾她们,那些供出我来的兔崽子也都被……被狠狠收拾了一顿。”齐虎回忆起那时的光景,不由露出了笑容,“开始时一切都挺好的!下面的小子们也不时过来串串门,热闹得很!虽然不太相信光凭那几个兔崽子就能说得动军方来逮我,不过……反正人也都敲打完了,规矩也立起来了,我也就没大在意。而且毕竟我也金盆洗手了嘛,帮里的事,本来也就不该再多管。”
“然后有一天,我就听说战争又打响了,暗族人把魔剑要塞都给占了!因为担心神使大人嘛,我就去找小病虎……哦,那是个接了我的班的小子。我找他问了问情况,听到您没事时我倒挺高兴的,不过,”他又长叹了一声,“当时我也正好瞅见,那小子……周围没人吧?”齐虎径直起身,拉开门,左右看了看,回头向两人道,“我去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人偷听。”
“没那个必要。”唐琅微微一笑,右手轻碰护心镜道,“阳?”
“偷听的人可多着呢!”利剑带来了惊人的答案,“现在的话是有三个,毕竟您可算是个大人物了!”
“三个?”唐琅尖叫着跳了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呢?”
“非常抱歉,我的主人,”那剑的声音中满是歉意,“一则您没有提及,二则我之前也没有发现您和其他人探讨过什么不想让人听见的东西。”
“我的确不曾密谋什么阴谋诡计!”唐琅高声怒喝,“但这也不是他们这样监视我的理由!平日里在街道上远远跟着我也就罢了,这可是我与朋友之间的谈话!他们都是什么人,人在哪里?”他拔出飞剑。
“在您怒斥时就已经跑开了,需要我杀了他们吗?”飞剑这么一说,唐琅反而双手攥紧了那剑,又忙将它插回剑鞘之中,“别!不要!……之后发现有人监视或监听我,立刻报告!”
“遵命,我的主人。”
利剑回鞘之后,唐琅也稍稍冷静了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坐下,“偷听的都是些什么人?”
“您不让我追击他们,因此我也没有证据,”那剑的声音满是谦恭,“不过,您应该也猜得到吧?”
唐琅不由扶住额头,随后轻轻摇了摇头,“难不成是暗族的奸细?”
“恐怕还有那些朝廷高官的走卒。”飞剑冷静地补充道。
“这些高官重臣,正事不做,一天到晚只知道勾心斗角!”唐琅的怒火再次被点燃,“连我这样清清白白的人他们都要如此监视,真是只有内心龌龊至极的人才会如此恶意地揣测他人!”
他看向闻谨和齐虎,想要寻求赞同,二人却沉默地互相对视,神情之中略带犹豫。
“……怎么,我说错了吗?”唐琅皱起眉来。
闻谨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齐虎则是长叹了一声,片刻之后才开口道,“……恕我直言,神使大人,您是神的代言者,您只要开口,便无人胆敢质疑。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敬畏您……甚至提防您。”
“可是我从未因私利而……”唐琅不由想起微服私访时,红袍僧的话语——他可以随手挥洒出普通士兵艰难积攒之下才能得到的巨款,可以凭借神意之名审判高官重臣,虽是出于无知,但他也的确无法声称,自己毫无过错。想到这里,羞愧便已染红了他的脸庞。
“请恕我冒犯,神使大人。”齐虎轻轻叹了一声,柔声说道,“我能理解您迫切希望改善一切的决心,但……上头的人要是狠下心来想收拾人,那绝对要比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狠辣好几百倍!”他稍稍往前探了探头,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请您千万小心!不要一口气把他们全招惹一遍!不然……不然……”
“感谢您的教导,”唐琅怯生生地笑了笑道,“我也隐约感到过他们的可怕……不过,这些事情,我感觉一时半会儿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坐直身子,做了一个深呼吸,“总之,我不会鲁莽行事的,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愿就此妥协……总之我会再想想的,要不,还是请虎叔先继续说说您的故事吧?”
“也好!”齐虎点了点头,“我说到哪了?哦,那小子干的好事!”他又叹了一声,“之前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吧,那个狼军都督泉涌把整个中部卖给了暗族,换了一批卖国的赃物?”
“却有此事,听闻那些赃物……”唐琅瞪大了双眼,“……被帮派人士给截了?”
“嗯,就那小子干的!”齐虎深深地叹了一声,“他当时还以为那只是南方那些老爷们身上的肥肉呢,凭着别人故意放出的守备松懈的消息,就去把他妈的卖国求荣的赃物给抢过来分了赃!”齐虎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时我听说后就跟他说过,说这批货似乎不太对劲,来得太顺利了,让他赶快脱手!”
唐琅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齐虎继续陈述,他便也静静倾听,“表面上,他满口答应,结果呢?我让他派人到圣光城接应您的事情也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而且,因为暗族人打到了家门口了嘛,各个地方也都在征兵,没过多久,就有人来强征我入伍了!齐虎瘫倒在了椅背之上,抬头望着天花板道,“我也不是说这就不好,说到底,之前在道上混时能够避免这些事情,那也算是一种不该得到的特权。不过……毕竟我是做出了一辈子陪着家人的承诺了的,当有人逼着我离开时,我难免还是会愤怒的。况且,整座城里当时又有谁敢和我过不去呢?我想来想去,巴不得我走的,就只有……我一手扶持的那个兔崽子了!”
“我随口问了一问,果不其然,那些赃物不但没被收缴回去,反而还交易出去好一部分了。不过,好歹那小子当时也算是青袍帮的老大了,我也不好带着小弟去,折了他的面子。就想着一个人过去,教训教训他。”
“起初他还推脱了几句,没过多久,他就直接摊牌了,”齐虎靠倒在座椅之中,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他承认了!逮我入狱,安排人逮我参军,都是他安排的。不过,到头来,却也都是我咎由自取!”
沉默弥漫在房屋之中,过往的情景再度浮现在了齐虎的眼前。
“您的威望实在是太高了!”瘦弱的年轻人蜷缩在椅子里,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凸出的双眼疲惫地仰望着身前那愤怒的壮汉,“我无法拥有您这样的人格魅力,在坐上这把椅子之前,我的工作也不过是暗地里给您出出主意,有些主意还比较阴毒残忍。”
“手下们个个都不服我!”年轻人缓缓摊开双手,摆出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尤其是您还在时,他们总爱跑到您那里去,评论我给他们的命令的不当之处,寻求您的同意……您倒是说说!”他匆匆地站起身来,瘦弱的身体是那么地渺小,“他们用您的话做挡箭牌,我又如何能够反驳?”
“我那是磨练你……”齐虎不由皱起了眉头。当时的事他也还记得,那时年轻人也曾前去找他求情,于是他告诉年轻人,错了就是错了,一个老大,要会认错,也要经得起磨砺。
“我是他妈的老大!不是窝囊废!”年轻人仰望着他,“我请您高抬贵手,您他妈的又要磨砺我,请您回来,您他妈的又不回!”他按住齐虎的双臂,狠狠摇晃,“知道下面是怎么称呼我的吗?贾虎,假虎!他们叫我假老虎!您倒是说说,历代头领中哪个受过这种窝囊气?您倒是说说,我他妈的怎么才能让人服我,怎么才能撑得住这个场子?”
年轻人垂下头,回头走向那把青色的座椅,“您要怪,就怪其他人不争气吧,到头来,竟得让我这只小病虎挑起这个担子。这事儿还是您定的呢!您也说过,干我们这行,有时候也不得不心狠手辣。管不下小弟就不配当老大!这也是您说的。”他轻抚着椅背,“您也知道,我做事本身就有些阴暗,所以……当那几个对您不满的小子想下黑手时,我就帮了他们一把。”
齐虎紧绷的身子渐渐松懈,年轻人的指责,他竟无法反驳,“我在您手下混了那么久了,我也不是什么不义之人!”年轻人缓慢而小心地坐下,仿佛那把椅子里满是尖刺一样,“我发过誓,等我有了威望,我会第一时间接您出来,给您道歉。大嫂那边,我也始终尽力照应。”
“但是,还没等我闯出一番新天地,您就自己先回来了!”年轻人摊了摊手,一脸无奈,“为了对家人许下的承诺,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瞧啊,您带来了一个多么光辉灿烂的故事!”
齐虎长叹了一声,找了一把属于访客的小椅子,静静坐下。
“我也不是蠢货,您一回来就再陷害您一次这种下下之策,我也不想做!”年轻人再度起身,“本来,我想着赶紧干一票大的!让大家都敬佩我,让我说话能够算数,能撑得住您交付于我的这整个青袍帮,别让人心轻易散了!这样我便撑住了场子,之前的事我也就会立刻向您道歉!”
“结果呢?”年轻人走到齐虎身前,凑近了他低垂的头颅,“结果呢?您专门跳出来指责我,还私下来找我想抽调我宝贵的人手!不……不对,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是我太急功近利了……”他扶住额头,走回座椅旁,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一份来自圣光城的,证明这些物件都是赃物的新闻。
“事到如今,不只是我,整个青袍帮都被扯进来了,”年轻人长叹一声,“一旦消息透露,整个帮派都会名声扫地!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始作俑者,人们只会到处乱传,说青袍帮也是群卖国贼,说我们也在勾结暗族,前辈们辛辛苦苦立起来的威名一夜之间就会荡然无存!”
“……所以,他必须赶我走,”齐虎的声音中满是疲倦,“因为按照我的作风与原则,做错了的事,我一定会认!”他垂下头来,“但他却想藏,他庆幸劫镖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他想为整个帮派的存续负责……我也无从指责他,毕竟,金盆洗手了的,是我……”
“回家后,我把事情给老婆说了,”齐虎弯下了腰,“她说的对,我既然金盆洗手了,道上的事情我本来也就不该再管。”他抬起头,看向唐琅,“所以,现在的我,只是个普通人,皇上征兵,我就得入伍。为了帮我履行不离不弃的诺言,她们甚至愿意跟过来陪我。”
“跟过来?”唐琅与闻谨对视了一眼,提问道,“那嫂子她们现在也在圣邦?可有人照应?”
“请神使大人放心,”齐虎笑了笑,“听说我愿意参军之后,好些弟兄也都跟着我一起过来了,他们会帮我照应着的……小病虎也乐意看到那些弟兄脱离帮派,临走时他跟我说,这是他一手造就的过错,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看到太多的人跟他一起栽进里头……”齐虎又不由地长叹了一声。
“我也会请求那些主教,让他们多多照应的。”唐琅点了点头。
“真的不用!神使大人!”齐虎笑着摇了摇头,“那些小子都挺能干的,况且,现在的我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我不该再拥有特权。”
“也是……是我冒犯了。”唐琅点了点头,回想起那个甘愿受罚的囚犯,他再度感叹,一味的恩赐有时也并非救赎。在一阵沉思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无碍于齐虎自尊的决定,“不过,以您之前的统率之才,去帮后勤的那批人调度物资,不也是人尽其才,理所应当吗?还请虎叔切莫推辞,您现在有了家室,也不该再去前线冒险。”
齐虎沉默了一阵子,扑倒在地,给唐琅磕了三个响头,“……神使大人恩重如山,齐虎竟无以为报!您之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虎叔言重了,”唐琅忙将他扶起,“朋友之间互相帮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神使大人不也曾因狮军和狐军的互相掣肘而深感忧虑吗?”闻谨见齐虎仍一脸歉疚,难以接受,也提议道,“不如请虎叔帮忙,由他居中调停,解决两军的补给问题?”
“对啊!”唐琅眼前一亮,可不一会儿,又垂下了眼帘,“不过,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
“嗯……两军高层勾心斗角,导致下面的人忍饥挨饿吗?这倒也不算太过意外。”齐虎托住下巴,沉思了片刻,“既然我现在是军人,那其他的军人就都是我的弟兄……好!为弟兄们出力,我责无旁贷!”
“真的可以吗?”唐琅眼前一亮。
“与神使大人的大恩相比,这些也都算不了什么!”齐虎哈哈大笑,“请您放心!我对自己的手腕还算有些自信!”
“太好了!”唐琅握起齐虎的手,两眼泛光。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光,橘红色的烛火惬意而自然,掩盖了夜空的黯淡。齐虎说完了自己的遭遇,便转而询问起其余二人的见闻。
唐琅于是开始回顾自己离开坞堡之后的遭遇,他忆起了魔剑城中的冲动与软弱,他忆起了自己违背了的不杀人的承诺。他忆起了闻谨忠诚的陪伴,告知了齐虎,打消了他对于闻谨背叛的顾虑,并再度向闻谨表达了感激。
“……怎敢。神使大人言重了,属下当时其实也没能为您提供多少帮助,”闻谨依然对神使大人的感激感到惊讶而惶恐,可另一方面,在交代了往事之后,他也多少打开了心扉。回顾叙述往事时的场景,他自认十分冒昧,可神使大人不仅并未责备,反而竟还安慰了他!这一事实给予了他些许的勇气,使他已能在神使大人面前发出由衷的感慨,“……不过,属下最近时常在想,想这世界是不是太大,想要保护身边之人,就会无暇顾及旁人……”
唐琅想要反驳,但他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因他而死的官员,是战火中只顾朋友的自己,是被他留在原地的瑟瑟发抖的囚犯。他惊讶地发现,他的正义早已在无形之中做出了偏颇的取舍,自己的一片赤诚有时竟也会与人人安居乐业的夙愿背道而驰。
然而,他却仍不愿放弃自己那天真的,毫无犹疑的正义,纵使这正义已初步显出了它那催生噩梦的威能。“……总之,当时多谢你带着我逃出了魔剑。”唐琅轻叹了一声,略过了话题。他的身侧,齐虎也因保护家人与帮助恩人的两难,发出了长叹。
于是,想要躲避噩梦的唐琅,匆匆开始回顾起圣光城中的暗潮涌动与闻谨遇险时的那场奇袭,殊不知这一逃避却将他推入了更深层次的噩梦之中。
摆脱了监视者的危险,他的朋友们也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提起他所受到的蒙蔽。忠义之心赋予了他们勇气,唐琅的回顾让他们找到了契机,让他们得以说出让神使难堪的话语。
齐虎指出了王义借泉涌之手出卖中部的事实,若他对此事当真一无所知,为何却能够在青袍帮得到赃物之后,及时对帮派进行威胁与控制?
这一坦白也为闻谨提供了勇气,他便也坦白了对自己晕倒在阵前经过的怀疑。若是暗族所为,为何却不将他送往魔剑?刑善的伏兵又为何能在刑善通报唐琅之前得知他已身陷窘境的消息?
阴谋的卷尺越拉越长,像是一条肮脏而鲜血淋漓的肠子。孔怖的恐吓,木邪石对强迫平民参与圣徒试炼一事的谎言……一件件罪恶纷纷在唐琅面前显露了踪迹。
愤怒!愤怒的烈火填满了唐琅的胸膛!
他怒吼,他咆哮!可在那之后,他又能如何呢?
难道他能燃起烈火,在这国难当头之际,将这些高官重臣焚烧殆尽?
难道他能断定,因为行了恶事,他们就定然没有半分善心,半分功绩?
难道他能不顾齐虎的弟兄与一同参加试炼的朋友们可能遭遇的危险,迎着威胁去找那些恶徒对峙?
不……就连他自己也做过错事,他又如何能够剥夺他人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又如何能够违背自己许下的人人安居乐业的夙愿,否定这些罪人的渴望?
可他又无法向他们直言劝诫,阴谋家们形单影只,劝诫者们却不得不为了受到了威胁的亲友而踌躇。况且,单薄的言语,又如何能打动的了那些铁石般坚硬的心肠?
夜色将尽,狂风扑打着苍白的楼房。这寒冬是多么刺骨,多么沉重!压弯了疲惫的少年心底那天真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