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轲身着白色便服，双目忧郁，修长的身躯依旧挺拔，原本俊朗的相貌却因为多年的烦扰和愁苦大打折扣，清澈的眸子蒙上暗尘，眼角生纹，浓密的长发间隐约可见几缕白丝。
他已有多日未曾出过家门，仆人老方站在身旁，年愈七十，目光空洞，仿佛他眼前的少年从不相识，脚下站的地方，陌生至极。
就算是韩轲也并不清楚老方的来历，自从记事以来，老方就陪在父亲身边，父亲也从未告诉过他老方是谁，从哪里来，他的过去又是怎样。
对于韩轲来说，他既是家人，又不是，更像父亲的一个工具，不该说话时从不张嘴，该说话时，话又很少，似乎说话对他而言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情。
韩轲转头看去，一道熟悉的倩影向自己走来。
他张了张嘴，却没吐出半个字。
韩凝表情却十分轻松，开口道：“你是一直喜欢拉着脸，还是见我才这样。”
“你见过父亲了。”
“嗯，但跟你见他没半点区别，反正爹也昏睡不醒。”
韩轲看着多年未见的妹妹，双眼灵动如前，但其中含有几分冰冷，身形更加单薄，记忆中那股子清秀婀娜的气息早已经消失不见，他本想出言宽慰，尽量表现出多年未见的欣喜之情，但听到小妹如此说话，又生生忍了回去。
“你如果早点赶回来，还能跟父亲说上些话。”
“如果这样，你就不会拉长个脸对着我了？”韩凝将头靠在韩轲的肩膀，“你可真不像一个爱护亲妹子的好哥哥。”
“你讲的没错，如若我真的爱护你，就该把你留在家里。”韩轲语气稍软，但依然透着严厉。
韩凝扫了一眼庭院，显然是长年疏于打理，破旧不堪。
“对啊，我在家的话，至少不会这么脏乱，这里倒像是老方的家。”韩凝这才看了老方一眼，算是打了招呼，而老方依旧一声不吭，对于韩小妹的揶揄也没半点反应。
“很快这里就不是我们的家了。”
“那也不错，我也早想换个好地方了。”
韩轲感受到小妹身形有些晃动，语气虽然倔强，但自己终究是心软了下来，他抱住了韩凝，一如儿时抱着她的那个大哥。
韩凝将头埋进了大哥的胸口，声音也微弱了几分：“大哥，爹有跟你说了什么？你当真还要这样下去。”
“大哥本就是个没有本事的人，才让朝夕门落得如此田地。”韩轲话中苦涩。
“现下不同了，我长大了，我也回来了，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陪你。”韩凝推开了大哥，眼神中透着坚定。
“父亲叫我卖了老宅，田地，散了仆人......”
“然后呢？他有说什么？”
“他叫我们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那是什么日子？寄人篱下还是塞北放羊，背井离乡还是深山隐居？还是，还是你要给我娶个嫂子？”虽是强作玩笑，但难掩其中酸楚。
韩轲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多少日夜都试着想回答这个问题，面对小妹，他依旧答不上来。
“时候不早了，先回屋吃饭吧。”韩轲看了一眼老方，老方点了点头，便先去后厨布置。
只剩兄妹两人后，韩凝眼眶变红，她抚摸兄长的脸庞，坚硬，粗糙。
“你瘦了。”韩轲先一步说出了妹妹想说的话。
“但功夫变好了。”韩凝晃了晃腰间的刀，眉宇间不自觉闪过一丝狠厉。
韩轲想到的是这话里另外一层意思，她杀了更多的人，面临了更多的险境，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妹妹。韩轲表情又变得凝重，心里的愧疚再次显现。
韩凝则露出了那副熟悉的表情，小时候作弄人时常会摆出，大眼眯成一条缝，一只手拢在耳边，邪笑道：“对了，娶嫂子的事儿，我是认真的。”
当天夜里，兄妹二人守在父亲的床前，烛光摇曳，映照在韩常思反复变化的脸上，他时而痛苦，时而悠然，时而暴躁，时而恬静。韩凝不断地擦拭着父亲的面颊，心中既难过也好奇。
“你说爹在想什么？”
“到了这个岁数，能想的事情也会很多。”
“未必，说不定爹想的是同一件事。”
“也许吧。”韩轲也认同起来，因为就算如今的他，独自一人时，能想到事情也很少了，那种白日做梦，异想天开的日子只属于未经世事的少年。
兄妹两在床榻旁谈及儿时光景，韩凝又问道了母亲，在很小的时候就消失在女儿的生命中，父亲很少提起，而韩轲的回忆与讲述，每次只能让韩凝对母亲更加模糊。
父亲眉头紧锁，不多时又变得温柔，变得慈爱，他微微张开了嘴，兄妹两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知道大限之期将至。韩常思轻轻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芷兮。”一个女人的名字。
一瞬间，韩轲的眼中充满了悲伤，疑惑，甚至有一丝怨恨。
就算韩凝也知道，这并非母亲的名字，她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感到兄长的手轻微颤栗，她想叫叫爹，却喊不出声，只能依靠在大哥的肩头，她从兄长的表情中读出了跟自己一样的不解。
“芷兮。”韩常思又叫了一声，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在萧条的家中，在儿女的陪伴下，咽了气。
秋意渐浓，悲渡峰上，母亲的旧坟边上又添一座新坟，韩轲兄妹拽布拖麻，伴有香烛青烟，纸钱落叶。两人沉默良许，一言不发。韩凝跪坐在旁，斟满祭酒，铺满菖蒲，口念往生。韩轲背对小妹，立于坟前，尽觉思绪透心，寒意难消。
沧浪濯缨销魂破，半生戎马化浮沫。
须臾方寸雁断空，谁忆三十年峥嵘。
老方从远处缓缓走来，朝着韩常思坟前磕了个头。
“公子，我走了。”
韩凝眼眸红肿，看着老方。
韩轲并未回头，身子轻颤。
“我对老掌门有过承诺，服侍他一生，如今他入土而眠，我已经完成誓言，要去过我自己的日子了。”老方似乎将一辈子的话都说了出来，榨干了他本就腐朽的躯壳。
韩凝心中疑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多少日子可活，老方跟随父亲这么多年，原来并不是任何情谊与忠心的羁绊，而是一道誓言？只是这个看着他们兄妹长大的所谓“亲人”，眼中哪里有半分不舍之情，可她又有何理由不解，人走茶凉，曲终人散岂非世间常态？只得双拳紧握，将头转向一边不去看他。
这么多年，走的何止他一人，两位从小看自己长大叔父，一声不吭的离去，连一句话都没留，还有，那个父亲最疼爱的弟子，那个人见人爱，知情识趣的大师兄安吉，很多时候，他比兄长对自己还贴心，还宠爱。这些人已将韩凝的心剥离揉碎，何况一个服侍父亲一辈子的老仆人呢？他至少信守了他的承诺，誓言。
韩轲冷冷地说：“你陪伴父亲多年，劳苦功高，我自会给足银两。你可还有亲人子女尚在？”
“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公子不必劳心。”老方站起了身，刹那间似乎年轻了几岁，眼里闪出了光芒，活人的光芒，在这一刻，老方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他朝着兄妹二人行了礼，下山而去。
韩凝见到大哥跪了下来，在父母的坟前拜了三拜。
山间转处，马儿嘶鸣，蹄声渐近，韩凝闻声看去，只见得一老一少，立于马上，一个兄妹俩从未见过的小女孩满脸倦困，倒在老者怀里，呼呼大睡，显然是长途跋涉，困顿到了极点，这样曲折的山路骑行过来，都没将她惊醒。
那老者翻身下马，动作轻盈，他并未吵醒女孩，只将她身子翻转，任由其俯身睡在马上，又将长袍披于其身，随后走上前来。
“师伯。”韩凝拉着韩轲起身，两人异口同声的拜了一拜，韩凝又多看了眼那名熟睡孩童，忍不住问道：“这个小妹妹是谁？”
她本想问这个小妹子是不是他的孙女，或者是女儿，就算是女儿，韩凝也不会感到惊讶，心里想到：“邱师伯终身未娶，到了这个年纪也许动了心？”
这些念头很快就打消了，没人会喜欢这个刻薄寡情的男人。
邱忘怀看了兄妹二人一眼，他当然没有回答韩凝的话，他负手走到坟前，原本严肃的脸拉得更长了。
韩凝心里生出一丝渴望，渴望能在邱忘怀的眼中看到几分忧伤，这个行踪难测的师伯是她跟兄长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不，不对，还有老张，韩凝猛地想起，在那个偏僻荒芜的林子里，还住着一个亲人，他可比眼前这个自小比父亲还严厉，性格古怪的前辈更加亲人。
邱忘怀并未如韩凝所愿，面对新立的墓碑，土里埋着数十年情谊的同门师弟，他依然还是那副清冷的神色。
“老东西，我实在没想到，你会如此窝囊的死在病榻之上。”邱忘怀恶狠狠道。
兄妹俩按下心中怒气，尽管这话是从父亲亲如兄弟之人口中说出，但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话也未免太重了。
三人一时沉默。
“他可有说什么？”邱忘怀转身问道。
韩轲想到了那个陌生的名字，也许师伯会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在父亲弥留之际，他最在意的，不是兄妹俩，更不是母亲，而是那个人，成为了父亲人世间最后的一点记忆。
韩轲摇了摇头，他不想在父亲坟前提到这件事，这个名，韩凝当然明白兄长的意思，低头不语。
“我上山时看见了方忠。”邱忘怀道。
原来老方叫这个名字，兄妹两人今日才知晓，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确忠心耿耿，忠心到有一丝绝情。
韩轲生硬地回答：“老方他信守了承诺。”
韩凝语带调侃，“虽然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老方今后一定过得十分轻松，自由。”
邱忘怀难得露出一张平和的脸，看向韩轲，“一个人没有了承诺，没有了背负的责任，当然可以活得很痛快。”
韩轲嘴角抽动，身子微微颤抖，喉中的话憋了回去。
邱忘怀接着道：“我跟师弟相识一生，历经患难荣华，现在，我已给你们兄妹俩备好了后路，今后衣食无忧，不用再在江湖上奔波了。江南，塞外，西蜀，辽北，天下之大，你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韩凝心中颇为不屑，她不需要师伯的施舍，兄长更不需要，她面露轻蔑不悦之色，但在邱忘怀眼角余光下，不免吓得一哆嗦，不自觉朝大哥身后靠了靠。
“多谢师伯关爱厚意，我们兄妹可以自食其力。”韩轲抱了抱拳。
“噢，是啊，你们还有一身家传武功，可以凭着各自的本事，赚点花红赏银，日子应当可以过得不错。”邱忘怀轻轻哼了两声，外人看不出来，但韩凝很清楚，对于师伯而言，这就是他笑了，嘲笑。
“没错，正是如此，不劳师伯操心，不知师伯现在住在何处，您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以往，我们兄妹可以给您养老送终。”韩凝再也忍不住，她此话一出，索性两眼一闭，伸出脸颊，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她小时候一旦出言不逊，随之而来的往往就是一个巴掌，尽管过去多年，仍有这般阴影。
“哈哈哈。”邱忘怀笑了起来，兄妹二人不觉一怔，立刻搜遍脑中记忆，师伯笑的样子好像还是头一遭见。
“咳咳，小妹，不得无礼。”韩轲拽了韩凝一把，将她挡在身后，随即又恭敬道：“师伯，你所说的后路可是真的？”
韩凝听到兄长如此询问，心中极为不忿，猛地扯了扯韩轲袖子。
“废话。”邱忘怀冷哼一声，表情肃穆，旋即又归于平静。“当然，这条后路有两种走法。”
韩轲眸子一亮，扫清颓丧，“那两种？”
邱忘怀冷冷道：“如果你要做个富家翁，它便是黄金万两。”
“要是我另有所求呢？”韩轲言词变得激进，亢奋。
“那它便是个绝好的机会。”邱忘怀沉默半晌，再次打量起自己这个侄儿，多年未见，韩轲二十五六的年纪竟然已经有衰老之相，过了一阵，邱忘怀缓缓说道：“怎样？你心中可有打算了？”
“我要复兴朝夕门，朝乾夕惕，天下一等。”韩轲闭目而言，随后双目一张，对二人，对自己定下了这个穷尽一生的承诺。
“很好！跟你爹当年对我说的话一样。”邱忘怀朗声笑了起来，响彻峰顶。
韩凝紧握着兄长的手，泪水噙满眼角，“大哥，小妹陪着你。”
马上的阿枫醒了过来，轻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站着的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