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回到东平郡衙门的时候,见衙门外面站着两排大概百名灰衣大汉。
这百余人负手而立,身形站得笔直,挺胸抬头,手按腰畔的横刀,百余人站成两列,队形横平竖直,看起来倒是气势十足。
在这百余灰衣人的对面,是沈宁麾下通闻密探四部护卫的百名青衫刀客,同样列阵以待,双方互相注视着,似乎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点燃双方的敌意。
沈宁扫了扫,见除了四部护卫百名青衫刀客之外,只有郡守衙门当值的郡兵,并无燕宁寨其他人马,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心说辽杀狼若是派出大队精骑戒备反而在云清寨来人面前弱了气势,要是再搞出缴了人家随从兵器的戏码,那就更加的让人看不起。
最起码沈宁自己心里会觉得小家子气,幸好辽杀狼没有那么做。
他下马之后,亲兵过来接过大黑马的缰绳走向一边。
沈宁缓步走向郡守衙门,那百名青衫刀客立刻整齐的行了一个军礼,然后齐声叫道:“将军!”
沈宁微微点头,然后在那百余人的灰衣军惊诧视线中走进衙门大院,而裴世生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他才一进门,云清寨那些灰衣军便忍不住低声交谈起来。
“将军?那些青衫刀客喊刚才那年轻人做将军?哪个将军?”
“废话,大野泽燕宁寨,还能有几个将军?”
“怎么如此年轻?看起来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吧。”
“你这人好没见识!咱家军师今年也不过二十岁!”
“我怎么忘了这个……只是实在没想到,燕宁寨的大当家竟然比咱们军师还要年轻。”
“而且听说他便是当年朝廷第一次东征霍叶的时候,在辽东大放异彩的少年将军燕宁,怎么看着斯斯文文的不像是个武艺超群之人啊,看着倒像是个书生。”
“你懂个屁!咱们军师看起来也斯斯文文的,可真打起来程将军都不是能轻易能胜的。”
“你别总是拿他和咱们军师比,咱们军师惊采绝艳,这天下间还能有几人和军师相提并论?”
“大当家在绿林道上那么高的威望,还不是对军师言听计从?别看军师年轻,那是有真本事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大野泽燕宁寨的大当家就是没真本事的?”
“这个……反正不如咱们军师!”
“那当然,军师的本事,便是那名动天下的沈落怕是也不及。”
领队的旅率回身皱眉道:“都闭嘴,给老子站直了,别丢了咱们云清寨的脸面。”
“你们看看对面那队青衫刀客,不动如山,再看看你们,谁再窃窃私语,老子回头打烂了他的屁股!”
站在衙门口的几个郡兵听清了他们的交谈,当听到那些云清寨的人说将军不如云清军师的时候,几个人顿时怒目相向。
一个才入伍的新兵呸了一声,瞪着那群灰衣士兵低声骂了一句:“这群孙子,早晚让你们知道我家将军的厉害!”
裴世生见沈宁到了,连忙迎过来低声道:“辽都尉亲自带着那人过来的,只说是东郡云清寨的军师来访,也不知道那人什么来意,看样子是个斯文人,带着几分书卷气。”
“年纪不大,却很沉稳。”
沈宁点了点头问道:“在客厅?”
裴世生道:“没,那人说屋子里憋闷,非要在外面等你。辽都尉陪着他在后面院子里凉亭里坐着。”
沈宁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缓步走向后院并不着急。
心中却想到,看起来云淡风轻?
连屋子都不想进,此人心中又怎么可能真的云淡风轻!
他虽然还猜不到徐一舟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但估计着和雷泽巨野两县的流民闹事应该不无关系。
如果徐一舟是因为流民闹事来的,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沈宁走的很慢,因为他要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将思路理清。
裴世生提供给他的信息太少,能分析出来也不是很多,但对于一会儿见面谈话肯定有帮助。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宁越来越喜欢揣摩人的心里。
从很小的事情入手,来推测人此时的心理状态,但沈宁并不确定自己推测的对不对,一切还要等见面之后才能看出来。
他到了后院的时候,离着很远便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瘦削的人,正站在后院那棵正巧盛开了花朵的桃树下。
这是一棵野桃树,用老百姓的话说叫毛桃子,结的果子很小而且并不甘甜,相反,吃起来酸中带着些苦味,不过却是越吃越有味道。
此时正是桃花绚烂,那人站在树边似乎是被粉红色的桃花吸引住了视线。
那人穿一身蓝色长袍,双手负于背后,身形比沈宁稍微矮了些,也瘦了些。
沈宁想起在门口听到的那些云清寨士兵的低声交谈,心中对这大名鼎鼎的人物倒是更多了几分好奇。
此人这么瘦,是如何能与程知节交手也不会轻易落败的?
沈宁虽然没见过程知节的武艺,但裴廷玉的本事他却了解的清清楚楚。
能与裴廷玉大战二百回合不分胜负,由此可见那程知节的武艺绝对是一等一的。
“有贵客到,未能远迎,倒是失礼了。”
沈宁轻笑着说道。
那人听到话音缓缓转身,先是仔细的打量了沈宁几眼,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惊讶表情,虽然被他掩饰的很好但还是有些许露了出来。
他看着沈宁,往前迎了几步抱拳道:“这位莫非就是燕宁寨沈将军?”
“早就想来拜访将军,只是寨子里俗物缠身。一直拖到了今日才来,将军莫怪。”
“将军曾经救下我云清寨一名首领,这份情义徐某一直铭记于心。实不瞒将军,那人便是徐某同族的叔叔。”
徐一舟面貌清秀,看起来确实带着几分书卷气。
他穿一身天蓝色的长袍显得干净清爽,丝毫没有远来的风尘仆仆。
看样子在进城之前应该是特意换了衣服,显然,他对这次相见也是颇为重视。
他面色白净,嘴唇为薄,眉毛很细倒是如女子一般,那一双大眼却是炯炯有神。
这是沈宁至今为止见过的最有神采的一双眼睛,比之于龙翎卫都尉郑玉的眼睛还要让人印象深刻。
沈宁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徐大哥何必如此客气?倒是我初到东平郡,应该先去拜访军师和虞大当家。”
徐一舟寒暄了几句,双方随即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他不急着表面来意,沈宁也就不急着问。
如此冷场了片刻后,徐一舟忽然笑了笑道:“在来东平郡之前,我想过最少三种与将军进入话题的方式,就在刚才,我还在想如何让将军先问起我的来意,这样也好说话一些。”
他微笑道:“可是将军不动如山,倒是让我无从开口了。”
沈宁笑道,你一定猜不到我刚才在想什么?
徐一舟想了想,微微摇头道:“这确实无从猜起。”
沈宁笑了笑说道:“我刚才在想,厨房里是不是还有菜,还有多少肉,也不知道我藏在床底下的那坛陈年老酒是不是被人偷喝了。”
“万一待会儿凑不出一桌饭菜,拿不出一壶老酒待客的话,那我岂不要羞死?”
“所以,我一直想起身离开去厨房看看,可是又一时想不到借口,早知道先去厨房便好了。”
徐一舟怔了一下,哑然失笑。
“无论如何,我也猜不到将军想的是这个。”
沈宁本来还在笑着,却忽然肃然道:“那么,我便来问吧,徐大哥不远千里来东平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他刚才还在说厨房饭菜有酒无酒这样的琐碎小事,忽然一本正经的问了出来倒是让徐一舟又没有料到。
他本以为沈宁是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在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上纠缠拖延。
在沈宁提到酒肉的时候,他脑子里已经在自然而然的思索着接下来的话题,也在考虑着如何将话题绕回来,引入正题。
可沈宁这突兀的转折将他的思绪打乱,这让徐一舟对沈宁刮目相看。
他从不曾小看过任何对手,沈宁的另一个名字燕宁早已经名动天下,所以这次来他才会亲自来谈,他怕换了别人鲁莽反而坏了事。
他赞赏的看了沈宁一眼,点头道:“那好,我就直说了吧。”
徐一舟坐直了身子,肃然道:“我家虞大当家使我来问问将军,可是我云清寨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将军?”
这话倒是让沈宁怔了一下,他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从无瓜葛。”
徐一舟又问:“既然从无瓜葛,可是将军看上了我云清寨的地盘,打算取了占为己有?”
沈宁眉头微微皱起,心说这徐一舟果然高明,两问,便已经夺了先机。
这本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可是沈宁偏偏想了很久才缓缓舒了一口气郑重道:“我燕宁寨如今还取不了东郡。”
这回答听起来并没不干脆,可徐一舟却脸色微变随即同样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抛出第三个问题:“既然我云清寨与燕宁寨毫无瓜葛,既然将军也说以燕宁寨如今的势力暂时打不下东郡,为何派人屡屡到我东郡散步谣言?”
“诓骗我东郡百姓都来投你燕宁寨?”
这一问出乎了沈宁的预计,他眉头顿时皱起。
徐一舟喝了一口茶,瞄了一眼沈宁的脸色后说道:“将军真不知道此事?”
沈宁认真道:“我素敬仰虞大当家的仗义厚德,也敬仰徐大哥的睿智博学,更敬仰云清寨行事光明磊落。”
“即便我想与云清为敌,也会正大光明的在战场上击败云清军而不是用这龌龊手段。”
“不瞒徐大哥,正因为大量流民进入我东平,还有人挑唆流民闹事,与我东平郡当地百姓冲突不断,我正要赶去雷泽巨野两县处理此事。”
他看了徐一舟一眼道:“本以为是徐大哥妙计,我之前还穷尽心思在想如何破之。”
“想来想去,最快最猛最干脆的办法还是带着队伍和云清军一决胜负。”
“若是徐大哥你晚来半日,说不得我已经领军出城了。”
徐一舟知道沈宁前面说的什么敬仰云清寨仁义厚德之类的不过是客气话。
但他从沈宁的话语中也听得出来,这件事看起来真的像是和沈宁没有关系,至于沈宁后面的一句,他倒有几分相信。
这燕宁寨的人马从无败绩,想来这沈宁也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若此事真的不是他所为,那么他率军去云清寨讨说法也不是虚言。
徐一舟想了想,认真问道:“将军,不是在说谎?”
这样不礼貌的话,连辽杀狼都站起来要发作,沈宁偏偏没有生气而是摆了摆手示意辽杀狼坐下,然后极认真的反问:“军师,不是在恶人先告状?”
徐一舟愕然,随即释然一笑。
沈宁也笑了起来,两个人同时问道:“那么又是谁,想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问完了之后,两个人再次笑了起来。
这便是徐一舟为何要亲自来东平的缘故,他只怕派了云清寨中其他人来,一言不合便会起了冲突。
笑过之后,他微微叹气道:“看来,有人图大业,要下一盘大棋。”
沈宁点头:“只是以云清寨和燕宁寨为棋子,难道就不怕被反噬的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