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沈寒住在驿馆养伤,每日都会到后院里练上半个时辰的剑。湘灵则时常立于阁楼之上,透过窗户望着他,眼里多含敬慕之意。一日清早,她又在阁楼的窗前看沈寒练剑。紫儿走到她身后,说道:“小姐,你又在看沈公子了。”
湘灵仍旧凝视着沈寒,眼里充满惆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看沈寒练剑,究竟是为了看他,还是为了看他的武艺呢?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喟叹,说道:“沈公子这一身武艺,实在令我钦佩。”
“沈公子确实武功高强。”紫儿顺着湘灵的目光望去,点了点头。
“倘若我也会武功,便可刺杀黄巢。”
“小姐,即使你有他的武功,你也杀不了黄巢啊。如今黄巢已称帝长安,手里不知有多少兵马呢。武功再高,又怎能敌得过千军万马?”
湘灵双眸湿润,沉默无言,只是紧紧地抓着窗棂,直至指甲溢出鲜血,染红了手绢。紫儿见了,不由得睁大双眼,惊道:“小姐,你的手!”她忙拉过湘灵,用手绢为她拭去血滴,怨道:“小姐,你这是何苦?”
“紫儿,我该怎么办?”湘灵泣道,“我报不了仇,也回不了家……”
“小姐,这乱世之中,活着已是幸运,切勿再想报仇之事。”紫儿安慰道,“改朝换代,已是大势所趋,我们无力改变了。”
“可是我不甘心……”湘灵声泪俱下,泪珠打湿了手绢。
紫儿扶着湘灵来到床边坐下,耐心地宽慰她。待湘灵的心绪平静下来,她才拿着手绢出了阁楼。紫儿来到泉边蹲下,正要把手绢浸入水中清洗,却听到沈寒的声音:“紫儿姑娘,你在做什么呢?”
紫儿抬头看了沈寒一眼,回道:“为我家小姐浣洗手绢。”
沈寒走了过来,见到手绢上有一抹血迹,紧张地问:“孟姑娘怎么了?”
紫儿眉头一皱,愁道:“唉,我家小姐又在感怀身世了。”她把手绢浸入水中,一边清洗,一边把刚才的事告诉了沈寒。听罢,沈寒不禁陷入愁思。他望向亭子,仿佛看到湘灵坐在亭中抚琴,那琴声如泣如诉,宛如女子的哭声。他再一看,却见亭子空空荡荡,哪里有她的踪影呢?他想,湘灵终日想着报仇之事,郁郁寡欢,这可如何是好?他望向湘灵所住的阁楼,只见窗户紧闭,莫非她此刻正在闺中垂泪?想到这里,沈寒不禁悲从中来。
紫儿洗好手绢,站起身来,说道:“沈公子,我先回去了。”
“你去吧。”沈寒点了点头。
紫儿走后,沈寒叹了一口气,走向前院。他来到驿馆已有十余日,伤势也几乎痊愈了。他想,自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不曾为驿馆做过什么,不禁心生愧疚。他正走着,忽见一个身背弓箭的驿仆正要出门。他仔细一看,这人正是驿馆里的厨子——吴三。沈寒快步追上去,问道:“吴兄,你要去何处?”
吴三转过身来,呵呵一笑,“沈公子,我正要外出狩猎。”
说到狩猎,沈寒来了兴趣。他已多日不曾出门,早就想出去走走了。他笑了笑,说道:“吴兄,我能否与你同去?”
“那再好不过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吴三笑道。于是,俩人离开驿馆,往山上走去。一路上,俩人边走边聊。从吴三口中,沈寒得知玉泉溪驿的繁华历史。曾几何时,玉泉溪驿是湘中最大的驿馆。馆内有巡官五六人,驿仆数十个,宝马上百匹。千仓万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来往官员络绎不绝,馆内驿仆时常忙得不可开交。然而,自从黄巢叛军袭来之后,湘中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驿馆也未能幸免。驿仆们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几人。玉泉溪驿曾一度废弛,待黄巢叛军北上之后才又重新运作起来。可是如今破败冷清,再无昔日的兴盛了。讲到驿馆的繁华过往时,吴三的眼里满是喜悦之光,讲完之后,已经只剩悲凉。
听了吴三的话,沈寒唏嘘不已,叹道:“曾经的繁华,宛如一场梦啊。”
“可不是嘛,”吴三感慨道,“如今回想起来,我还会怀疑那些过往是否真的经历过。”
沈寒想到了湘灵,问道:“对了,湘灵姑娘是何时来到驿馆的呢?”
“去年。”吴三说,“湘灵姑娘住进驿馆,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内,只有晚上才肯出来。自从你来了之后,她才一改往日习性,在白天也愿意出门。”
“竟有这事?”沈寒有些惊讶。
“骗你做什么?”吴三笑了笑。说着,他突然脸色一沉,迅速拉开弓。还未等沈寒反应过来,一支箭早已如流星似的离弦而出。只听得“啊”的一声,沈寒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利箭正中一个黑衣人的心口。黑衣人当即倒地身亡,刹那间,他的身后忽然冒出几十个黑衣人。那些黑衣人迅速一字排开,都拉开弓箭,射向沈吴二人。“沈公子小心!”吴三大喊一声,翻身跃向树上,同时从背后抽出三支箭,迅速射出,击倒三人。沈寒来不及惊叹吴三的箭术,立即拔剑出鞘,挡住雨点般射来的箭。他飞身而起,跃到树林上方,那些箭仍是密密麻麻地朝他射来。沈寒跃到吴三前方,一边用剑挡开敌人的箭,一边说道:“吴兄,我替你挡住箭,你趁机射杀他们。”
“多谢沈公子!”吴三一边回答,一边射箭杀敌。他射出的箭百发百中,没有浪费任何一支。在沈吴二人的配合之下,黑衣人很快就所剩无几了。这时,吴三的箭用光了,他只好落回地面,与敌人空手对打。沈寒也急忙落回地面,说道:“吴兄,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不过数招,那几个黑衣人便死在他的剑下了。
沈寒俯下身来,抓起一个死者的衣裳,将剑刃上的鲜血擦去。突然,他遗憾地说:“刚才应该留一个活口,盘问一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无非是叛军,或者山贼。”吴三一脸凝重。
“吴兄,你的箭法真可谓是百步穿杨啊,不知你师承于哪位高人?”
吴三呵呵一笑,说道:“沈公子过奖了,哪里有什么高人?吴某每天在山间狩猎,别的不会,倒是练就了这箭术。”
沈寒回想着方才吴三的表现,他哪里像个山野猎人呢?分明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加之他此刻气定神闲,丝毫不慌,明显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沈寒揣测到吴三有所隐瞒,但对方不愿说,自己也不便多问。沈寒站起身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一片灌木丛里射来一支利箭。“小心!”他急忙推开吴三,同时抛出手中的剑,刺向灌木丛。只听得一声惨叫,躲在灌木丛里的黑衣人当场毙命。沈寒快步来到灌木丛后,从死者身上拔出剑,将其收回鞘中。他叹了一口气,对着尸首说道:“你明明有机会逃走的,偏偏还要送死。这又是何苦呢?”
沈寒回到吴三身旁,只见他把左袖掀开,露出了溢出鲜血的伤口。原来,那支箭射中了吴三的左臂。此刻他已将箭取下,正用右手紧紧捏着伤口以上的地方。
“吴兄,你不要紧吧?”沈寒忙问。
“沈公子,多谢你及时推开了我,那箭才未能刺中要害。”吴三忍着疼痛,从容地说。
“它刺伤了你的手臂。”沈寒说,“我们快回驿馆。”
吴三摇了摇头,露出绝望的笑,“这箭有毒,我回不去了。”他席地坐下,从腰间取出一个酒囊。
“我们回去找大夫,走!”沈寒劝道。
吴三用嘴把酒囊的塞子咬开,往伤口上倒了一些酒。接着,他扯了扯沈寒的袖子,示意他坐下。见沈寒一脸紧张,他道:“沈公子,我就是这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大夫。我说没救,就是没救了。我方才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道,毒才没有扩散。”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沈寒急道。
吴三把酒囊递给他,说道:“陪我喝一口吧,就当是为我送行。”
沈寒哪里还有心思饮酒呢?他把酒囊推开,劝道:“我们现在就回驿馆,我去为你找大夫。”
对于沈寒的话,吴三似乎并不在意。他饮了一口酒,说道:“这可是上等的竹叶青,你竟然不喝。”
沈寒责备说:“把伤治好,以后何愁喝不到好酒?”他动手去拉吴三,可是他却巍然不动。
吴三连喝几口酒,露出豪爽的笑。他看着手中的酒囊,说道:“要我说啊,这竹叶青就是最好的酒,连宫里的琼浆玉液也无法与之媲美。”说罢,他叹了一口气,面目忽然变得无比凝重。
沈寒见他面色苍白,心里越发担忧了。他俯身扶住吴三的肩,说道:“走,我们回驿馆。”
吴三摇了摇头,看着驿馆的方向,眼里满是不舍。随后,他艰难地转向沈寒,曲膝跪下,说道:“沈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沈寒连忙扶住他。
吴三的额头渗出冷汗,看起来快要不行了。他死死地抓着沈寒的衣裳,乞求道:“沈公子,无论如何,务必保护好小姐……”
“吴兄快请起!”沈寒试图拉起他,却没能做到。突然间,吴三僵硬的身体向后倒去,摔在了地上。他虽已断气,然而眼睛还睁着,且有泪光闪烁。
沈寒看着吴三的尸首,呆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双腿一软,无力地坐倒在地,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半晌,他恍恍惚惚地拿起吴三身边的酒囊,将剩下的竹叶青一饮而尽。香醇的美酒流入喉咙,沈寒心里难受不已。饮完最后一滴酒,他猛地扔掉酒囊,眼里的怒意几欲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