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出密林，一座座低矮的山丘之上，小小的城镇们纷纷披上低矮的城墙，在寒冬之下，在战火之前，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在那些城镇的脚底，大片的田野因寒冬的降临而褪去了名为作物的衣裳。这片被世家大族瓜分殆尽的土地是如此地辽阔，放眼望向天际，都见不到任何篱笆或栅栏，只有连绵不绝的，属于寒冬的黝黑土壤。
唐琅轻轻垂下了马车的帘幕，对于他想要前往圣邦的提议，刑善似乎有些犹豫，可狮军的其他将军与狐军全体都已对此表示支持，狮军的几个老将甚至一口同意了让他们原本厌恶的遥离继续留在前线的请求。狮军和狐军竟会在同一件事上没有意见分歧！这实在是难得一见。
他抬头看了看坐在身旁的闻谨，他支持自己前往圣邦，想必也是一片好心，想让自己远离残酷的战场吧？不过，如果战争再度打响，自己还是会前往支援的——唐琅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毫无意义地袖手旁观。
路途遥远而颠簸，雪花虽然未曾飘落，但苍白的云层依旧遮蔽着天空。翻过一座座低矮的丘陵，再度掀起营帐，远远便能辨认出被黝黑土地环绕着的圣邦。这里是圣贤之帮，这里是圣教之邦！圣教的五角星刻满了雪白而低矮的城墙，城市的身躯硕大得甚至有些肥胖。两排身披白袍的人静静地在城外排起长龙，寒风拍打着他们的白袍，却无法将他们撼动分毫。
马车缓缓驶过，白袍的人影便一个个地跪倒在地上。“都起来吧！天气太冷了！”唐琅从马车内掀起帘幕，微笑着向他们喊道，他们却进一步地将身子压往下方。
唐琅见有人身上甚至都沾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忙呼唤车夫停车，想下车去叫他们起身。坐在对侧的王义安排的侍从忙将他劝住，说他若是停在此处，他们恐怕会更加长跪不起，倒还不如早早离去，他们也便会自行起身。于是，在唐琅的授意下，车夫快马加鞭，将他们送入了城中。
刚下马车，一群白袍上挂满了金光闪闪的五角星的人便涌到了唐琅的脚边，用跪伏的姿势沉默地欢迎着他的来访。他们以谦卑为武器，用漫长的跪拜换取了他的同意，让他不得不随他们一道游历圣邦，以及去神塔祈福。
狂风吹散了正午仅剩的暖意，寒冬已然露出獠牙，街道上人烟稀少。沿途的行人无不身着白袍，远远望见他们便跪倒在地，将整张脸埋到地上。唐琅不时回头眺望，目之所及，没有任何站着的人。
“请让他们不必多礼吧，再怎么说，也不必远远看见我们，便跪倒这么久。”路途上，唐琅不止一次向身后那些畏畏缩缩的白袍人，向那些圣教的主教提议。
可每一次，主教们都夸张地长跪不起，脸上满是惊恐，“圣邦人人重礼，民风如此，请神使大人多多见谅！多有得罪……”
于是，唐琅最终也不得不接受他们的礼仪，任由身后的那些白袍主教低声细语地向他介绍沿途的那些民宿、集市、街道，它们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对《史经》中人物的颂扬。远近的房屋尽是一片雪白，圣教的五角星被刻在四面八方。城市的正中，城墙之内还有一道城墙，那是丘陵第一大城圣邦尚未建立，这里依旧是一座小小城时留下的，最后的属于大众的记忆。
寒风继续呼啸，他们走过的那些地方都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安详！干净得容不下一丝灰尘，静谧得就连凑近院墙也听不到哪怕一句低语！
唐琅总觉得心中有些别扭——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可这样一个用来居住的地方，到头来却看不到任何属于居民的微笑，所见的尽是为参观者精心准备的景象。简直就像在凭吊一座被遗弃了的空城一样！
唐琅步入神塔，一幅幅板死的面孔，整齐地吟唱着颂歌，目光所及，无人与他对视。他如在圣光城的大神塔中，如在吴佗的指导下那样给他们赐福，听众的脸庞深深隐没在白袍的帽檐之下。他能看见的只有一群最为虔诚的信徒，每个人的心中却定然各有各的苦恼。
不过，这倒也怨不得任何人。在尊贵的神使面前，信徒们自然会竭尽全力献出自己所能提供的一切美好。这是他们自愿的尊敬，这是他们心底的骄傲，纵使唐琅询问过他们的需要，他们也依旧只会夸耀眼前的美好。
只可惜，观赏这些美好，却恰恰可能会让这位神使认为，一切都再没有改善的必要。
幸则他们的展示美得也过于虚幻，反倒激发了唐琅私下探访的愿望。寒冬中的白昼是如此地短暂，待众人结束了参观，太阳也即将逃走。
唐琅被送入了一间极尽宽阔与奢华的大套间，充满繁琐礼仪的交涉早已让他疲惫不堪，对所见一切的怀疑更助长了他出去透风的渴望。唐琅从闻谨那里要来了他在沙漠中用过的信徒白袍，迫不及待地披上，拉低了帽檐，遮掩了自己的行装。无奈剑柄突兀，他便将剑拔出靠立在墙沿，轻抚起心口护心镜上的琴弦，“阳，这样你能听得到吗？”
护心镜与剑一同闪烁， “没有问题，只要您呼唤，我就可以迅速赶来。”
唐琅点了点头，折起白袍，在守卫的致意下走出那奢华的楼房。他转入了回程中自以为最幽深的一条小巷，这才披上白袍，拉低帽檐，开始了他的微服私访。
他悠然地迈开脚步，想要享受市井的喧嚣。然而，纵使是他乔装打扮了的现在，街头的静谧也并未减弱分毫。集市之中，人们静静地交钱易货，静静地折返，帽檐低垂，行色匆匆。纵使是熟人见面，也只是弓身行礼，无人互相寒暄。他假装掏口袋时掉下了银钱，身旁的人也只是碰了碰他，无声地向他示意。
难道这城里全是哑巴不成？他敬佩城里众人的礼仪与素养，却也不由心生犹疑。
一阵马蹄飞过，奏响悦耳的铜铃，唐琅被这声音吸引，好奇地驻足遥望。
一架鲜红的马车伴着铃声缓缓逼近，周围的人纷纷卯足力气将腰摁到地上，整齐的人影伴着铜铃的旋律，轻轻震颤。
马车在唐琅身前骤然减速，四周的人都已将头贴入地面，唐琅却还带着疑惑四处张望。
两个高大的红袍男子从车中走出，径直向着唐琅走来，“敬爱的朋友，您有失礼仪。”
望着身旁那些愈发佝偻的身影，唐琅沉思了片刻。既然跪拜也不过是一种面向上级的礼仪，他又何必因权位的高低而有所拘泥？天真善良的性格，轻松的成长环境以及与平民的孩子们共同玩耍的经历共同塑造了他对待权位的洒脱，他这么想着，为了不让对权位高低的坚持提前结束这场难得的访问，最终决定单膝跪地，“我刚搬到圣邦不久，礼数多有不周，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这倒并非意味着唐琅就此舍弃了自尊。事实上，自尊既是自我尊重，自然源于心底对自己的尊重与信任，与在他人前表现得卑躬屈膝抑或高人一等又能有什么关联？颜面二字，更多地究竟是关乎自尊，还是关乎虚荣？
“五圣徒会宽恕您的，虔诚的朋友。”红袍僧虽有些不悦，却仍然虔诚地为他祈福，“但是为了维护圣邦的礼仪，我们会向失礼者征收罚金，还请您为了圣邦之美，多多包涵。”
虽不知违反了什么礼仪，唐琅依然顺从地递上了一枚金币，并暗中决定，之后再向身旁的民众打听。然而，一时间却无人接纳他的钱币，高处传来了一阵清嗓子的声音。
“先生，可否请您随我们走一趟呢？”
唐琅微微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抬起的宽大袖口下露出了鲜红的盔甲。他寻思了一会儿，也是自己先坏了规矩，便点了点头，随他们上了马车。
“士兵先生，请问您是从哪里得到的这枚金币？”面对他的红袍僧径直开始了质询。
“这是我的俸禄，大人。”唐琅随口答道。
“一派胡言！”那人忽然朝他怒吼，“普通士兵的月俸都是铜钱，怎么可能轻易拿出这么多钱？你最好给我说实话！身为士兵，你又为何要披着信徒的白袍？”与此同时，另一人将头伸出帷幕，对着车夫说了些什么。
唐琅不由流下汗珠，“我曾请求同营地的神使大人……”他说着不由翻了个白眼，对侧的红袍男子看在眼里，整张脸红得险些都冒出了蒸汽， “你竟敢欺骗神使大人！”
“我没有！”唐琅慌忙摆手。
“那你翻白眼干什么？”红袍男子一拳砸到身下的座椅上，砸得马车一阵颤动。幸则礼仪的缰绳及时扯住了他的愤怒，他才没有对唐琅拳脚相向，只是将脸憋得更加通红。
唐琅叹了一口气，“二位大人能不能带我到神使大人下榻之处，我愿向大人们证明……”
另一个红袍僧倒还算镇定，他摇了摇头，打断了唐琅的话语，“证人我们后续自会去请，您先报上姓名。”此刻，马车也缓缓停下。
唐琅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这场微服私访恐怕也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他将手放到了胸前，“唐琅——阳，请过来。”
两人互相对视，指着他，额头青筋暴起，“渎神！”
一阵红光透过唐琅的胸膛，两人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唐琅向马车外伸出右手，再带着一柄利剑伸入。
两人对视一眼，闪下马车，在帘子落下前就趴倒在地，“神使大人！不知大人微服私访，多有得罪！”
唐琅笑着走出，“没事，你们都是按规矩行事，反倒是我坏了规矩。”他抬眼看到了一栋鲜红的楼房，高大的房屋将它的阴影压在了跪倒在地的无数红袍之上，不远处还有一个身穿白袍的人，带着镣铐跪在了地上。
唐琅四处张望了一番，随即走向了那个白袍的男子，在心中善良的驱使之下，想要继续做一些好事，“您是囚犯吧？请问您是犯了什么罪呢？”
“……我……喝酒……”那人哆哆嗦嗦。
“禀神使大人，此人在非节日期间在公共场合饮酒，不仅缺乏自制力，还伤风败俗！”
有那么夸张吗……唐琅苦笑了一声，“那请问他应该被判什么罪呢？”
“大板三十。”
唐琅向后退了一步，“这……至于吗？”
“圣邦重礼，请大人见谅。”
“这就是礼仪之邦的代价吗？”唐琅一面低声咕哝，一面请求那红袍僧人向他介绍圣邦的法规，以供学习。
红袍僧就那样跪着，高声背诵着圣邦法规，行礼不到位罚款，公共场所喧哗罚款，工作迟到罚款，不参加礼拜大板五十，偷窃斩首……
夕阳狠狠泼了下来，整个天空中满是鲜红的长袍，压弯了那个白袍囚犯那脆弱的腰。
“够了！”唐琅发出了一声怒喝。他怒目瞪视，眼中所见的却只有一副副战战兢兢的面孔。“不愧是圣贤之邦，不是圣贤的人都过不了日子！”
“大人，请您理解，圣教将美德深深植入人心，有了美德……”
“这是逼迫！还不如……”唐琅刚刚开口，想起的却偏偏是坞堡的拥挤，齐货的喧嚣，就连美丽的圣光城，都涌动着一股令人难安的暗潮……他竟找不到一座城市，可以单纯地夸耀美好。
他叹了口气，弯下腰，转而询问那个瑟瑟发抖的人，“您希望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那人拼命摇头，泪眼婆娑，“我是圣邦的耻辱，我为自己而羞耻，我甘愿受罚！”
唐琅笑了笑，“您不必害怕……”
那人疯了似的将头砸到地上，直到头顶砸出了血痕，“这是神赐予我的天罚！我定将虔诚接受！我是您最忠实的信徒！”
唐琅忙拉住他，张开嘴，却发现所有宽恕的话语都只能让这自认有罪之人更加躁动难安。最终，他只是闭上了眼，轻轻叹了一声，“天色已晚，我先告辞了。”
路途上，唐琅不断咀嚼着“安居乐业”这几个字。当初有多盲目，现在就有多困惑——如果他认为的救赎，对有的人来说却是惩罚，他又当如何践行这一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