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十九年,二月。
乍暖还寒,唐皇后处姑苏南地,仍觉得寒意直窜。
紫荆上前,置换了炉中炭火:“娘娘,皇上派人送来了长白山年后特供的新炭,皇上还是挂念皇后娘娘的。”
妇人凤眼微垂,难掩不屑:“他若是真记挂我,何必撵我到这冷清的行宫。罢了,今日肖仲景怎还未来请脉?”
“凌霄已经去请了。想是近日天寒,身体有不适。”紫荆想起前日请脉,肖太医声音略有沙哑,面色憔悴。
唐皇后把玩着桌上的花樽:“你倒是观察得仔细。”
紫荆慌忙低下眼眸,暗暗搓了搓袖口。
“他一个太医,自己却也会生病。嘱咐他小心些,眼看着就到生产的日子了,别倒叫本宫担心起他来。”
“是。”
太医肖仲景匆匆来了皇后寝宫,按例把了脉,询问了皇后的三餐饮食,又查了近来京城送来的贡品,确定都无虞后,随紫荆到厨房,亲自教了她煎药。
肖太医虽凡人之貌,嗓音却沉稳动听,身上混迹着各种草药香气。“紫荆,你切记,草药性温,须文火慢熬,不可操之过急。”
说着,肖太医把住紫荆翻搅汤药的手,贴着她的手背,慢下她的动作。
美人如玉,盈盈可握。
紫荆脸红,软语道:“你可真是罔顾纲纪。风寒可好了?也敢这样靠近我。”
“托娘子的福,早好了。”
“那也不可这般。若是染到皇后娘娘的安胎药里,你怎担待的?”
“周幽王一国之君,尚且不顾大局,为其所喜的褒姒燃起烽火,我只一介小小太医,怎接近不得?”
“周幽王为博红颜一笑,竟假报军情,唬得大家团团转,可见是个糊涂鬼。原来肖太医的志向,是要做个糊涂鬼呢。”
“若娘子开心,糊涂鬼也做得。”
“你可别打趣我。诶,说正事,文王爷的去向,可打探到了?”
“娘子吩咐的,那是自然。年关一过,文王爷便向皇上请辞到了鲁地,说是学儒法去。”
“皇上许他这样自由来去?”
“文王爷是皇上的亲叔伯,又是如今唯一在世的先帝手足,本来也是不涉朝政的人,皇上何必阻拦他。只是娘子奇怪,关心他做甚。”
“我自有我的任务。倒是你,别学王爷宗室们,个个都成了风流坯子!”
“娘子真性情。我比不得王爷,只得紫荆一人即可。来日不可测,且须珍惜今日欢愉。”
来日不可测。紫荆心下苍凉。
“肖仲景,你可听我的?”
“娘子吩咐。”
“切要保护好自己。否则,哪有来日?”
“我只是太医,奉命当差,保主康健即可,不是难事。只是紫荆,要当心的是你。”
“我靠着皇后娘娘,有什么可忧心的?”
“紫荆,皇后一族看似繁茂,实则早就危机四伏。皇上少年登基,重臣控权、外族造反这些乱局都是一个人走过来了,如今大晋已进太平盛世,怎会留下一个女流干政的祸患?当然,帝王之心,不是你我能探知的。但是,吕后的前车之鉴天下皆知,皇上是一国之主,如何能放任不管。何况,皇后这胎,虽一直稳固,怀的时机,却是奇怪,我尚未想清楚。总之,你自己早作后路,不要依赖皇后。”
紫荆熬好安胎药,端去服侍皇后喝下,回房后一夜辗转难安。
她开始回忆关于皇后的一些事情。
皇后这一胎应该三月生,年前六月受孕,然而皇上正是在五月底封了太子。
听宫里老嬷嬷说,帝后姻缘本就是政斗的产物,二人感情淡漠,早年姑且能勉强相安,如今已有多年不和。
那又怎会突然怀孕。
早年间,皇后先后产下两个皇子一位公主,只是可惜,最是重要的嫡长子,刚出生就染上瘟疫,早早咽气。
反倒是云嫔的孩子,与嫡子几乎同时出生,却躲过了当时宫中横行的瘟疫,一直健康长大。云嫔因产子早逝,孩子交给太后抚养,直到去年五月底受封太子,十分得皇帝喜爱,一路平安顺遂。
皇后不可能待见太子,更不待见皇帝的此番作为。又有多年夫妻恩怨和失子遗恨的催化,帝后矛盾逐年加深,分崩离析只在一瞬之间。皇后已近十年不曾有孕,却偏偏是在封了太子后半月,对皇帝的恨意正是浓时就受了孕。
紫荆心想,自己年岁尚轻,刚进宫就和同样年轻的凌霄一起被选中,直接做了皇后的近侍。
当初以为是中了流年大运,不曾想如今竟有大险。说到底,皇后深居宫中,此位妇人的心思,她还是摸不透。
如今看来,唯有和肖仲景同心,方能求得安稳。
春天渐渐来了。
冰雪开始化冻,房梁时常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内尤其如此。融化的雪水汇成径流,从高地一直向口流去。
身披羊绒氅的小女孩从宫内跑出来,望着澄蓝的天空,伸出手掌触摸温和的阳光。不久后她感觉到些许燥热,顺势把氅子扔在草地上,一边跑着一边脱下精致小巧的羊皮靴子。
身后的下人们追出来时,她正把一双粉红玲珑的脚丫踩进清凉的雪水里。
”公主!公主殿下!”
一群太监宫女们一声声地叫着,脸上满是焦急。
“你们快来和我玩!这个水很凉快!”公主心情很好,冲着奴才们大喊道。
“哎哟,我的小公主啊,怎么皇后娘娘才走了不久,公主就如此欢快啊。”一个年轻的公公对公主说道。
公主捧起一手水,抛向天空,看它们散成花朵和宝石的形状:“母后平时才不许我出来玩呢。现在正好,我想玩水就玩水,父皇也不会责怪我!”
“公主殿下,皇上虽然宠爱您,您也不能这么......这么无拘无束啊。哎哟,您这可叫奴才怎么不才好啊!”
公主从雪水中走出来,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的公公:“邹公公,你可真啰嗦。不就是读书写字吗,我很快就写好了,你着急起来真像父皇关在园子里的猴子!”
“呵呵呵......是是,奴才确实是像猴子,公主说得对。”邹公公被天真孩童的语言弄笑。
“教我读书的老师说,京城的春天是最漂亮的春天。邹公公,你觉得是这样吗?”
“夫子博学,却唯独把这件事情弄错啦。”邹公公笑道。
“为何?”公主问。
“公主的封号是恪贤,守礼严谨为恪,孝顺聪慧为贤。恪贤二字才是大同之美。由此可见,公主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