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两岸四月间,正是天气最舒爽的时候。
三月间还有几分倒春寒,偶尔一夜春风还能如刀子一般吹过让人缩进被窝中瑟瑟发抖。
四月里阳光明媚野花遍地,富户中人脱去厚厚的冬衣换了一身飒爽春装还能在离家不远处踏春游玩。
远处是不敢去的,万一遇到哪个山寨的强人说不得就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
富人有富人的享受,穷人也有穷人可怜的欢乐,就因为天气转暖他们的心情也能变得好一些,毕竟没有冬衣御寒的他们能熬过冬天已经实属不易。
如今最起码暂时不必发愁身上的破衣烂衫挡不住北方席卷而来的白毛风。
至于如何填饱肚子,如今荒野中的野菜放进水里煮一煮热乎乎的喝下去便能扛半日,比起冬天的时候一块讨来的冷硬馒头也要啃三天要强的太多了。
只是遍地的杂草中也说不得有几棵看起来翠绿馋人的野菜带着毒,所以这个春天究竟有多少人因为误食毒草而死谁也说不清。
可是官道两侧的尸骸就摆在哪里,慢慢的腐烂变臭。
济北郡是黄河南岸最荒凉的一个郡了,原因无他,因为济世郎李薄在这里,他的队伍经过任何地方都会如蝗虫过境一般,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随着济世郎手下的人马越来越多,需要的粮食也就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即便将济北郡各县耙子一样来回梳理了好几遍,依然没有解决粮草不足的问题。
所以这段日子李薄很发愁,发愁于还能去什么地方搜刮粮食呢。
齐郡他是不敢再去的,虽然如今他的手下人马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十五万,可他依然没胆子再去惹齐郡杨继聚那头老虎。
前后两次,二十几万大军被杨继聚那三万郡兵杀的尸横遍野,现在谁再跟李薄提起来去打齐郡的主意他就急,恨不得将出主意的人一刀嘎了。
齐郡有守门虎,虎不出门也就罢了,傻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自己割肉给猛虎送进嘴里去,更何况割的还是自己腚上最肥的那一块。
再割,就要割心了。
李薄发愁的是,如今的济北郡已经犁地一样被自己带着人马清理好几遍,再没有一点油水可以捞出来。
齐郡不敢去,再往北就是窦士城的地盘,如今窦士城手下人马虽然不如他多,可是真打起来李薄也不觉得有多少胜算。
他可是清楚自己手下这看起来听起来壮阔的十五万大军是什么成色,真正能打仗的连五万都不一定有。
窦士城经营河北好几年,根深蒂固,刘义臣都拿他没办法。
河北不行,附近也就是东平郡了,可是……东平郡有燕宁寨。
碰燕宁寨,那可是连右侯卫冯孝慈都落得个折戟丧命的下场。
虽然那燕宁寨的沈大当家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以前在绿林道上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可李薄还是不敢小觑。
就凭着人家两战硬生生把刘金称打得灰飞烟灭的战绩,李薄暂时也没打算去东平郡抢饭吃。
幸好,还有黄河漕运。
靠着劫掠黄河上的船只,他还能勉强度日。
四月中旬很平常的一天,太阳已经透过窗子映照进房间里的时候,李薄才缓缓的从床上坐起来。
他身边盖着一床锦被却酥胸半露的女子忍着疼起身伺候李薄穿衣。
这女子是李薄昨日意外在山寨中发现的,也是被掳来的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
他曾经下令手下看管起来待日后再享用,只是回来之后李薄便忘了这件事,直到昨日巡视山寨的时候见这女子在采摘野花才想起来。
昨夜一夜的征伐让李薄颇为劳累,虽然天将亮的时候睡了一个多时辰,可还是觉得腰酸的不行。
这女子承受一夜风雨比他还要痛苦的多,可惧于李薄的恶名还是不得不伺候他穿衣。
李薄见她微微皱眉知道是昨夜自己弄的恨了,他倒也是怜香惜玉的人,在那女子脸上摸了一把道:“反正今日也无事,先不起床了。”
他伸了个懒腰,又躺下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可是才躺下就听见外面亲兵很不讨人待见的声音:“大当家,山寨外面来了个人,非要见您。”
“娘希匹的!”
李薄骂了一句道:“随便来了个人要见我就行?这等小事若是再来烦我,我便把你剁成肉泥熬粥!”
“一个人,又不是哪个寨主带着人马来投奔,一个人就算是神仙来了老子也不见,赶走!”
门外那亲兵用一种畏惧的声音道:“不行啊大当家,不能赶走。而且那人也不是一个人,带了几十个护卫。”
这亲兵想到那人的名号,心说这确实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不能赶走?”
李薄气的乐了,他厉声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就不能赶走,难不成来的真是个神仙?!”
亲兵咽了口吐沫道:“不是神仙……不过小的也不敢得罪啊,他说……他说他姓沈,叫沈落!”
李薄猛的坐起来,脸色大变。
李薄特意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袍,召集手下所有首领亲自到山寨门口去迎接沈落的大驾。
一边走他心中一边揣测,这名满天下,被人推测为将来天下之主的阳山公怎么就到了我山寨外面?
他不敢怠慢,沈落这个名字如今就是一个金字招牌,多少人想请去也请不去,人家自己上门,这是多大的面子?
那首欲落处的诗词早就被人拆解了个清楚,其中指出那真命天子便是沈落无疑。
这样一位大人物到来,李薄如何能不忐忑?他带着山寨中所有的首领,快步走到寨门口。
到了门口的时候他问守门的喽啰:“阳山公何在?”
那喽啰难掩激动的指着外面一棵大树下说道:“大当家,就在那边,那人……那人真是真命天子沈落?”
李薄懒得理会,快步走向外面。
大树下,一位年轻公子站在树荫下,穿一身月牙白的儒衫,手中持一卷书籍微微垂着头在看。
旁边两个清秀俊美的小书童,一人执伞,一人执扇,恭恭敬敬的站在那年轻人身边,以伞遮挡着根本就透不过茂密树叶的阳光,另一个则轻轻挥动扇子驱赶飞虫。
在那年轻人身边围着几十个身形壮硕的大汉,皆是黑衣皂靴,手扶钢刀,一看便是一群亡命之徒。
那年轻公子锦衣翩然,风神如玉,看起来俊美绝伦飘飘出尘,那一身月牙白的长衫在微风下轻轻拂动,真如谪仙下了凡尘般让人心生敬畏。
李薄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声,若不是如此风采绝伦怎么和他名气匹配?
此人如此风采,那副云淡风轻的摸样,看着便让人折服。
他快步往那边走,后面呼啦啦跟着几十个山寨的首领,如此大的举动可那沈落竟然如沉浸在书中般毫无察觉。
李薄想起沈落那挂角读书的传闻,当下更是钦佩。
“济北李薄,见过阳山公!”
李薄走到沈落不远处站住,抱拳施礼。他身后数十个头目也随着他一同抱拳道:“见过阳山公!”
这时沈落仿似才大梦初醒般,回身看了李薄一眼随即歉然一笑道:“只顾着看书,竟然没有发现济世郎到了,罪过罪过!”
见李薄等人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沈落微微一笑,心中颇为得意。
他靠着这种装神弄鬼的举动这些年也不知道骗了多少绿林道上的豪杰,人皆将其视为天人。
多少人被他一张嘴说的死心塌地跟着他,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
不光是别人,就连沈落自己都坚定的认为,自己便是真龙转世真命天子,这世间愚民为自己效命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自从刘玄机起兵造反失败之后,他便一直在各地云游拜访绿林道上的各路豪杰。
这段日子以来被他收服的绿林豪杰已经不在少数,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能汇聚在一起,那将是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
但吸取了刘玄机造反失败的经验,沈落觉得实力还是不够,听闻济世郎李薄手下如今有兵马十五万,这样一股强大的势力,沈落如何能放过?
所以,他才亲自来见李薄,打算将其收为己用。
世人愚昧,自从沈落是真命天子的言论遍传大江南北之后,他所到之处,人们对他皆是抱着一种觐见天子的心态。
这一年多来,他不费吹灰之力已经收拢了一大批人。
李薄见沈落竟然如此谦逊温和,顿时觉得自己脸上光彩。
他连忙说道:“阳山公大驾光临,我应该远迎百里才对。”
说着,他便要走到沈落身边,沈落手下那些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拦住,李薄尴尬的笑了笑。
沈落微微皱眉斥道:“济世郎乃是我的兄长,你们怎么能如此失礼?退下!”
那些护卫立刻便退了下去,沈落歉然道:“下人不懂规矩,济世郎莫怪。”
李薄连忙道:“无妨无妨,是我失礼,是我失礼了。”
他连忙请沈落进山寨,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沈落进了寨门。
酒席之上,沈落和李薄寒暄几句,先是赞美了李薄率先起兵反抗暴周的义举,称赞其为当之无愧的绿林领袖。
几句话便将李薄喜的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红光满面。
两个人礼尚往来,你赞我一句我捧你一句,席间气氛和谐无比。
酒过三巡之后,沈落看着有些飘飘然的李薄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放下酒杯,忽然一声长叹。
“阳山公何故发叹?”
沈落悲戚道:“暴周无道,昏君误国,百姓如置身水深火热之中,我每每想到路边饿殍枯骨便心如刀割。”
“自兴业六年,我便为解民倒悬而奔走,奈何奔波数年还一事无成,一想起这天下百姓还在受苦,我便心中悲愤莫名!”
“可惜我手中没有倚天之剑,无法斩尽那些祸害苍生的魑魅魍魉!”
李薄等人互相看了几眼,见沈落神情悲戚完全不是作伪更加佩服。
“李某虽然势单力孤,但若是阳山公用得上,李某愿意追随阳山公推翻暴周,解天下苍生倒悬之苦。”
他被沈落感染,也一脸肃然的说道。
沈落连忙摆手,说什么此番只是慕济世郎之名才冒昧来访,只为探友,不谈其他。
他言情真切,众人中以为他觊觎山寨人马的首领都不禁有些愧疚,心说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