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渐亮,碧青帮内堂,田冬年一夜未睡,坐于案前,他一边处理帮中事务,一边留心屋外,少倾片刻,庭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田冬年紧盯屋门,一名弟子轻轻推门而入。
“查到了,人已被带回,在外等候传唤。”弟子回报消息。
田冬年轻揉双目,放下手中笔。
那名弟子接着说:“二当家五当家、七位舵主、十三位掌柜都在议堂等候。”
田冬年心中谋划许久的一件大事似乎落了地,他眉目翻转,一扫困意,站起了身......
高垣带着自己几名下属从城郊赶回,几人都是一宿没睡,满脸倦意。众人寻了个朝食店铺,点了几道银安小吃,坐在棚下。
“高头儿,眼下人赃并获,千金门的前辈也已证得那名玉戒上确实有毒,这下您可放心了。”一名捕快打着哈欠说道。
“不知道田帮主会赏赐些什么东西。”另一名捕快咧着嘴,紧紧揉搓着双手。
高垣听得几人小声议论,嘴上虽没参与,心中却也不免欣喜,此次忙前忙后,也算是竭心尽力,碧青帮财力雄厚,少不了大加赏赐。
他看向街道,许多行商已经陆续支好摊面,不少碧青帮弟子还在街面上巡视。
“可惜了,那名女弟子虽然已经嫁人生子,身材却还是紧俏儿得很啊,哎,不知道田帮主会如何处置。”
“哎,她的丈夫女儿可就惨了。”
“他们原本有机会离开银安城,偏偏不走,恐怕要全家一起陪葬了。”
“罪不及家人,田帮主做事向来赏罚分明,应当不会难为那对父女吧。”
“就算明面不会,谋害了碧青帮四当家,在这银安城里今后可怎么活啊?”
高垣听到这里,叹了口气,竟也生出一些怜悯之情。
“你说这小小一名弟子,怎敢谋害赵长寿啊?”一名年轻捕快问道。
众人闻言都安静下来,高垣提醒道:“我们只管破案,这些别人的帮中事务不要多问,小心自己的小命儿。”
高垣嘴里虽这样说,但这话也点中自己心坎儿里,他们虽然是朝廷中人,但江湖事江湖了,这种名门大帮自然有这些“特权”,背后牵扯的争斗,以他的性格和资历自然能猜到一二。高垣此刻想起了父亲,以他的脾气定然是要追究到底,可也因为此,父亲没能寿终正寝,死于非命。
这名女弟子无非只是这个波谲云诡的江湖中一枚棋子罢了,但很快,即将成为一枚弃子。
邱忘怀挺身而立,腰佩单刀,等候在碧青帮总堂一处偏院多时。
田冬年身边依旧跟随着那两名剑客,他从内厅走出,吩咐偏院的下人尽皆退下,他未等邱忘怀开口,便抢先说道:“多亏先生心思缜密,如今凶手已经关押起来,四哥大仇得报了。”
邱忘怀觉察出田冬年脸上闪露着异样的亢奋,昨日的疲态一扫而空。
“田帮主之后便可大展拳脚了。”邱忘怀话中虽是“恭喜”之意,脸上依旧冷漠以对。
田冬年听出邱忘怀话里有话,表情依旧祥和,说道:“邱先生,你当年年纪轻轻就连破多宗奇案,早已声名在外,而后又跟师弟韩常思一起开山立派,携手创建朝夕门,当时在西武林也算是一方豪强。”
“田帮主既然找我来协助破案,当然是想借助我以往在银安城的一些薄名,这样更显得事情‘真相’可信。”
“当年邱先生破解银安城的‘分尸悬案’谁人不知,我幼时便仰慕得紧,加上昨夜的案情推演丝丝入扣,我更加打心底里佩服。”
“不知田帮主,这名女弟子的杀人动机可已查明?”邱忘怀听田冬年顾左右而言他,目中精光闪烁,刻意将话头转到此处。
“这个请邱先生放心,不消几日我便会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田冬年仍然礼节有加,不卑不亢。
“那是自然,我想几日后,整个银安城甚至西武林都难免震惊吧。”邱忘怀再进一步。
田冬年闻言陷入沉默,没有应答。
邱忘怀接着说:“以赵长寿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本不该这样死去,或者说至少不该不声不响的死在家中,况且还是自己府中亲信弟子所为。”
“你说的是。”田冬年声音略微低沉。
“我相信很快碧青帮就能查出,这名女弟子一定跟雪岩阁有不少关联。”
“哦?我只道先生心细如发,难道还有未卜先知之能。”
“当年碧青帮和雪岩阁彼此交恶,往来厮杀,碧青帮输多赢少,处于极其不利的地位。幸亏当时帮中赵长寿跟雪岩阁的阁主有不小的渊源,你把握机会跟赵长寿一起促成两帮停战修好,这才有了十多年的喘息发展之机。”
“嗯,不错,看来邱先生对门派间的往事秘辛也知道不少。要不是四哥和我力劝老帮主改变方略,碧青帮当初早就一蹶不振了,哪有今日的局面。”
“如今碧青帮声势鼎盛,若要再进一步,跟雪岩阁难免再有一战。”邱忘怀一语道破,言下之意已经甚是明了,赵长寿跟两帮之中的高层权贵都来往密切,也成了横亘在双方开战的一道重要缓冲。
虽然他对于碧青帮而言举足轻重,但眼下已成为田冬年野心当中不得不除去的阻碍,是以他死之后,许多关系就会接济不上,因此断掉,如果再将他的死算在雪岩阁头上,不管是挑起帮中不满,还是给外界一个名正言顺说法,都是上好良机。
而如果赵长寿不死,就算田冬年再找其他机会挑拨关系,赵四当家也会尽力阻止开战,斡旋止戈。于内于外,他都势必成为一枚弃子。
“我听闻邱先生纵横江湖多年,无论是武功还是阅历都是西武林第一流的人物,更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今日话点得如此透彻,倒是让我吃惊。”田冬年也没有绕弯子,这等事情非同小可,而作为一帮之主,谋害帮中弟兄,一旦落下口实,必定天翻地覆。
就算田冬年心狠手辣,将关系此事的人尽皆灭口,但如此一来,这等代价和破绽可就大了,他原本只用牺牲一名帮中弟子就可达到目的。田冬年终归还是半个商人,这等算盘当然打得清楚。
“这个世上聪明人很多,明白人却少得很。”邱忘怀如此说了,自然要给田冬年一个台阶。
“邱先生当然是明白人。”田冬年如释重负,他知道对方必有条件。
“田帮主处心积虑,野心当是不小,我们之间当然也可互为助力。”
“我听闻朝夕门解散之后,邱先生这几年一向独来独往,难不成已经暗中培植势力,东山再起?”田冬年竟真生出几分好奇。
“我老了,哪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是想为故人子女谋个机会。”邱忘怀答道。
田冬年闭目沉思,心中闪过多个念头,邱忘怀识破自己计划,虽然未握有真凭实据,但他在江湖和公门之中也颇有名望,自己大战在即,实在不该多生事端,况且此人心计武功皆属上乘,何不凭添一份助力?
“那名弟子是我从小收养,但并未入帮,是以帮中弟子对她一无所知,后来四哥......”提到赵长寿,田冬年心中闪过一丝哀愁,是否他也忆起了两人曾经的岁月,那段互相扶持的日子,可到了如今地步,这等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他接着说道:“四哥后来身居高位,我不得不安插亲信在他身边。”
邱忘怀见他已经道出事实,心知田冬年已然妥协,又不禁佩服他当初年纪轻轻布局就如此深远,早就安插人手在赵长寿身边潜伏,赵长寿与雪岩阁中要人交际匪浅,也许田冬年也曾试探过赵长寿宣战一事,而多年以来,赵长寿已经没法置身事外,任由双方再开杀戮了。
“我已经安排妥当,很快她便会‘交代’自己跟雪岩阁的关系。”田冬年说及此处,这女子的下场自然难逃一死。
“可惜的是,她家中还有丈夫和女儿,他们多少知道一些其中底细,等她夫君知道妻子谋害了四当家,说不定就能猜到一二分。”田冬年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邱忘怀听到这里,心里猛然闪过了日前在赵府外看见的那对父女,那个小女孩晶莹的双眼间露出的一丝倔强,她太像了......邱忘怀知道田冬年此话必然是要杀人灭口,心里莫名而生一股杀气,手尖不经意间摸向了刀柄。
只见得田冬年身后的两名剑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纷纷上前一步,护住田冬年左右,剑锋已然出鞘三分,顿时间整个偏院杀气纵横。
田冬年见邱忘怀浑身紧绷如同利箭在弦,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身后两名剑客更是如临大敌,眼看双方就要一触即发。
“邱先生莫非想要留住我田某的一些把柄?我倾心相交,知无不言,实则已经当先生是自己人,先生何不替我考虑考虑。”田冬年再次试探,但已向后退了两步。
他知道邱忘怀武功高强,与五当家蒙骏空手对敌尚且稳占上风,如今他刀在腰间,杀气显露,虽然身边的两名剑客都是自己培养的贴身高手,自小送往澜江派习武,天资卓越,剑法高强。但面对邱忘怀,田冬年依然不敢大意。
邱忘怀脸色有些惨白,卸了真气,语气弱了三分,“那小女孩年纪不过六七岁,未必知道这些事情。”
他见田冬年一言不发,想来这人做事谨慎,恐怕难以留下活口。
“此女子跟雪岩阁的关系就算安排精细,也难尽善尽美,老夫在银安城尚有些关系和名望,如果我出面力证其中原委,江湖中人也更加深信。”邱忘怀说道。
田冬年只道邱忘怀还是要留下一些把柄在手,他思前想后,预想到就算将来翻脸,一个小女孩的话他人又岂会尽信,倒是如果由他出面查出这个“凶手”和雪岩阁的关系,倒是方便许多。
“好!先生如此替我出力,田某感激不尽!”说罢,摆了摆手,两名剑客见状立刻收剑而立,自始至终脸上毫无波动。田冬年又递出一件信物,“凭此图案,书信往来,先生可以直接和我联络,我等共谋大事。”
邱忘怀点了点头,收下了信物,田冬年见事已成,连忙叫人张罗酒菜,邱忘怀自知不好推脱,只好相陪。
银安城外,一对父女走在旷野小道上,女儿拉着父亲的手,她已经有多日未见母亲,而父亲却如往常一般,对女儿有说有笑,逗得她很是开心。
父女身后跟着邱忘怀和碧青帮两名弟子,见得那名父亲回头看向这边,邱忘怀拍马上前。
“阿枫,你不是一直以来就想学娘亲的武功么?”
“可是妈从来不肯教我。”
“你娘的师傅武功更好,你跟他学,怎么样?”
男子给女儿指了指邱忘怀,女儿打量了几眼,她记性很好,“这不是那天那个爷爷么,原来他是我娘的师傅?那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娘在哪里?”
“你娘出远门了,爹要出去找她,这段时间你就跟邱师傅练武好不好。”
“那还是不学了,我跟爹一起去吧。”
“路很远的,你还小,过...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回来了。”男子抱着女儿,头侧向一边,只愿女儿看不到他强忍的泪水,听不出他发颤的声音。
“那,那我要叫他什么,师公么?”
“邱先生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叫他师傅就好,这样你跟你娘就是师姐妹了,好不好玩?你要待他如亲人,听他的话,等,等我和娘回来。”
两名碧青帮弟子靠了上来,邱忘怀心中生出一阵厌恶之意,他强忍着怒火,抱起了阿枫。
阿枫笑了出来,只觉得身子一轻,好像飘在天上。“师傅,我们去哪啊?”
“西苍城。”
“那是师傅的家么?”
邱忘怀点了点头,随即双腿一拍,向前奔去。
阿枫看见父亲的身影越缩越小,反应过来时,马儿已经奔出很远了,她不自觉得哭了起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阿枫哭着喊道。
邱忘怀骑得更快了,对于银安城碧青帮这盘棋,他已无能为力,却救下一枚弃子,但他没有感到半分的庆幸,只有对自己更深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