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四十二回(第三部完)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5931字 发布时间:2023-02-27

第四十二回(第三部完):愿欲所钦长在侧,三生石上仍驰情

下山前,黄芩拾回了自己的铁尺,并将那把火焰刀郑重地放在了管天泰的尸体旁。火焰刀虽是难得的宝刃,但他不愿据为己有,因为管天泰一世的成就都在那把刀上,无论生死他都该是火焰刀唯一的主人。同为痴迷武学之人,对于能把武功练至那般境界的绝顶高手,即便是恶徒、是敌人,黄芩也很难不对他存有一份诚敬之心。

湿漉漉的下山路上,韩若壁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不再是原有的形状了。他索性不在乎雨水了,走马观花般东张西望,道:“明明和上山时一条道,怎的感觉特别陌生,完全不同了呢?”

黄芩不解道:“分明一样,哪里不同了。”

韩若壁笑道:“久旱逢甘雨,万物皆以嘉。你再仔细瞧瞧。别光用眼睛,还得用感觉瞧。”

黄芩如他所言稍作驻足,透过一帘帘雨幕环顾四方,只觉触眼所见的景物还是上山时的模样,但感觉确实大为不同--原本一片死寂、火烧火燎的不毛赤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浸在雨水滋润中的,生机盎溢的、焕然一新的猫头山。他恍然而悟,不由得欣然一笑,道:“说的也是,倘若下次再来,怕就要迷路了也说不定。”

韩若壁‘嘿嘿’一笑,微显得色。他抬手接了把雨水,口中嘟囔道:“老话说,三伏要把透雨下,一亩地里打石八。唉,下归下,可别下个没完没了,来个先旱后涝。”

黄芩抬头看了看天,道:“少乌鸦嘴。”天气并不冷,但许是湿得久了,说完这话,他微感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是韩若壁眼尖,还是貌似左顾右盼,却一直在黄芩身上留了心,总之一下就发现了。他关切道:“要不,我们先找个山洞避雨,等雨停了再下山?”

“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的。”黄芩摇头道:“不妨事,我的伤被雨淋着挺舒服。”

韩若壁靠将上来,一臂搂住他,且行且道:“那挤一挤,暖和些。”

黄芩道:“我不冷。”虽然这么说了,但他并没有挣扎开,显然对韩若壁的此一举动未觉不妥。

韩若壁喜不自胜,咧着嘴笑,唇上流下的雨水不免落进了嘴里。他不以为意,‘咕噜’咽下雨水,大咧咧道:“就当我冷,你帮我暖暖身子好了。”说着,他一面更紧地搂住黄芩,一面假装打起哆嗦,口中还不停道:“真冷,冷死了,多亏黄捕头这个招牌火炉给我取暖。”

黄芩心头一热,由他紧紧拥着,没再出言反驳。二人如此这般冒着瓢泼大雨,双脚泥泞地往猫头山下去了。这时候,韩若壁既不瞧风景,也不管前路了,只顾紧挨着黄芩,歪头细瞧他的侧脸,同时跟着他的脚步节奏迈动步伐。他们紧挨着,远远望去仿若连结在一起。

韩若壁从侧面瞧着那双扇动的睫毛上有雨滴连续不断地落下,渐渐汇聚成两股晶莹透亮的细水柱,在黄芩面颊上与其他雨水汇聚一处,往下巴流去。他恍惚间‘啊’了声,如梦初醒般道:“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

黄芩停下脚步,转头瞧他。

“那时候,”韩若壁凝视着深如潭渊的眸子,道:“你竟哭了?”

‘那时候’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不可耳闻。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黄芩的眸子上,期待以自己的这一顿悟引出话题。

黄芩微微失神了一瞬,也不知是客意躲开他的注视,还是另有原因,移开目光,平静道:“是雨水。”

韩若壁怔了怔,心想也许他并没有听到‘那时候’三个字,只以为自己问的是此刻,但又也许他是故意假装没有听到,只是为了逃避这一话题。当然,他大可以再问得更明白一些,令黄芩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可是,那样就一定能得到答案吗?

韩若壁没有把握。

如果黄芩不想说,没有人能让黄芩开口。所以,如果问得更清楚明白,得到的也许只能是更清楚明白的‘拒绝’。韩若壁可以云淡风轻地接受别人的拒绝。也许,以前他也可以这般接受黄芩的拒绝。但过了昨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昨夜,他从黄芩身上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有肉体的,也有精神的,但他还想要更多,最好是一切有关黄芩的东西。

有时候,得到越多,想要越多。

想要越多,越无法接受拒绝。

从黄芩抬手抹了一把脸,擦去面上雨水的动作中,韩若壁仿佛嗅到了‘拒绝’的味道,心头‘咯噔’了一下。心念浮动间,他没有把握了,他退缩了,只轻轻‘哦’了声,没再问什么。

黄芩终于又瞧向他,道:“怎么突然想起这句?”

这次论到韩若壁转过脸,故意不再瞧他,淡淡笑了笑道:“可能因为太应景了吧。”

黄芩微微笑了笑。

主观地觉得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应付之意,韩若壁只感一阵不快,于是放开手,就想远离对方。但他抬脚时一个不小心蹭到了黄芩的小腿处。“啊~”伤处的燎泡被擦破了,黄芩吃痛之下发出短促的叫声,但立时又咬紧牙根,阻止了声响。韩若壁连忙伸手又搂住他肩膀,紧张道:“怪我不小心!你怎样?”

黄芩吸了口气,道:“不碍事。”

韩若壁这才放下心来,同时也意识到二人身上的‘太阴膏’早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丁点儿不剩了。二人继续下山,行进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许多。不多时,雨停了片刻,旋即雨中带雹又下了一阵。等黄、韩二人到山脚下时,雨已变得极小,蒙蒙松松,如烟似雾,被微风轻轻地吹到人脸上,凉凉的,痒痒的。

韩若壁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熊姑娘不知怎样了。”

黄芩正要应话,就见不远处跌跌撞撞奔过来一条身影,正是浇淋透湿,却高兴得手舞足蹈的熊传香。没等韩黄二人迎上前,她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大声喊道:“一定是你们杀死了那东西!一定是你们!”

韩若壁拾起衣袍的前摆拧了几把水,展开来作面巾使,麻利地擦了把脸,才笑道:“我们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是把它赶回应该呆的地方去了。”

黄芩也附和道:“那魔物原本就是杀不死的。”

熊传香噘起嘴,翻了翻眼道:“干什么撇下我,明明说好一起进山的。”

韩若壁无奈道:“昨夜情势紧急,实在没法子回村里找你了。”

熊传香好奇道:“这么说,昨夜你们就遇上那只魔物了?”

黄芩想起了睡夜,面色有些尴尬。

韩若壁‘嗯’了声,颇为玩味地笑道:“昨夜遇上的是另外两只。那两只魔物倒是好生有趣。”他又瞟了眼黄芩,道:“是不是?”

黄芩听言,如被呛到一般,不自然地连声咳嗽起来。

熊传香如坠雾里,追问道:“怎么个有趣法?”

韩若壁压低声音,一脸神秘之色,憋住笑道:“有一只,只要黄芩替它吹上一口气,它就‘嗖’地变大了。”

熊传香吓了一跳,瞪着眼惊道:“还有这种魔物?什么来历?什么模样?黄芩会法术吗?怎么吹一口气就能把魔物吹大?”

黄芩的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压住怒气斥道:“休听他胡说八道!”

韩若壁哈哈大笑起来,道:“很久没逗你的闷子了,逗一逗原来还是这般有趣。”

“是胡说来的啊。”熊传香有些失望,道:“别闹着玩儿了。引起大旱的那只魔物到底是什么东西?难不难对付?你们是怎么把它赶走的?还有......”

听她噼里啪啦问个不停,韩若壁便大致把事情向她说道了一番。听罢,熊传香惊讶地合不拢嘴,好一会儿才从惊骇中缓过来,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咬牙切齿道:“谢古实在是太恶毒了,居然豢养旱魃祸害苗疆!该死,真是该死!”

韩若壁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咦’了声,道:“熊姑娘,我发现你居然精、气、神十足,莫非旱魃不在了,你的伤势便自动痊愈了?”

熊传香这才将心思转回自己身上,神色一阵黯然道:“只是无碍罢了。因为这伤,我的雪蛤蛊再也不可能超过姑姑的了。”

原来,她肚中蛊母的损伤已经形成,不可逆转,因而无法可医,但没了旱魃的影响,旧伤亦不会复发。

转眼,她又开心起来,道:“不过,除此之外,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一切如常。这点损失换得大旱消除,实在太值得了。”

韩若壁笑道:“可不光是换得大旱消除啊。”

熊传香想破脑袋也再想不出什么了,问道:“还能换得什么?”

“还换得一段无与伦比、精彩无比的经历。”韩若壁道:“等你牙齿掉光,变作老奶奶时,可以说与孙子、孙女们听。”

熊传香嘟着嘴,道:“小孩子好麻烦的,我连儿子也未必会有,哪来得什么孙子、孙女?而且,就算有,他们也未必肯听我说,听了,也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就像,以前我奶奶说与我听的,很多我都不曾当真一样。”

韩若壁道:“至少,说的人知道是真的。”

黄芩忽然道:“世人都希望拥有独一无二的东西,所以追逐各种稀世珍宝、奇禽异兽。可惜,那些东西总会不停易手,他们并不能真正拥有。可这样的经历,除了你,谁人能拥有?它不但独一无二,而且真正只属于你。”

熊传香愣了愣,怪眼翻了几翻,转而笑了。这一笑无比灿烂,连那双发白的眼仁也闪现出惊人的光彩。她点点头,心满意足道:“对!这就足够了!”说罢,她转身就欲离开。

黄芩叫住她道:“熊姑娘,要去哪里?”

熊传香回头笑道:“哎呀,一时高兴,都忘记告辞了,我要回文山了。”

目光落在黄芩的腿上,她又道:“马车就在前面不远的河沟边上。你的腿受了伤,还是快些上车吧。”

原来,在村子里,她感觉整个人舒服起来时,就猜想是黄、韩二人把魔物给解决掉了。后来,没等她奔到村口就下起了大雨。她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又担心黄芩、韩若壁的安危,于是冒雨驾车赶了过来。现下,见到二人没有大碍,便觉可以安心上路回家了。

黄芩劝道:“还是先一起乘车出了景东府再说吧,也可省却姑娘一些脚力。”

熊传香摇头道:“我行动无碍,翻山路回去比坐马车快多了,就不和你们一路了。”走出十来步,她又回头道:“日后,你们若有机会来广南,一定要到文山找我,我和族人会在寨前摆十二道拦门酒迎接你们。”

十二道拦门酒,是苗人最盛大、最隆重的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的仪式。每道门口都有许多身着盛装的小伙和姑娘们等候着。小伙们吹拉弹唱,姑娘们载歌载舞。每道门前,小伙和姑娘的人数逐级递增,尤其到了第十二道门前,那可是团花簇锦,人山人海。如果客人喝醉了,就会被好客的主人视为真诚、友好,姑娘们更会妥善地服侍酣醉的客人歇下。

韩若壁笑道:“能获此殊荣,当真求之不得了。”

熊传香没再说什么,笑着挥了挥手,与二人分别了。待她走远后,黄芩、韩若壁到河沟边找回马车,一齐进去车厢内。

揭开车窗上的布帘,让阳光照射进来,韩若壁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件丝绸质地,皂色缘边,月白色的襴衫和一条膝裤递给黄芩,道:“你腿上有烧伤,粗布会磨得痛,还是穿这套软和的吧。”不待黄芩答应,他已抢过黄芩包囊内剩下的唯一一套粗布衣袍自己先匆匆换上了。如此一来,黄芩想不换他的那一套都不成了。

黄芩换好衣袍,曲腿坐在一边,卷起裤脚,冲韩若壁道:“还有‘太阴膏’吗?”

他裸露的双腿上已有不少燎泡破了口,正在流出黄绿色的脓水来,想必其中也有一些是被路上不小心擦破的。

韩若壁心头一阵钝痛,坚决道:“我来帮你抹。”

黄芩先是诧异,后又摇头笑道:“放心,我的手没事。这玩意儿实在臭得厉害。”说着,他冲车厢外努了努嘴,道:“你还是去淋会儿毛毛雨吧。”

他只道对方贪图享乐,如无必要,当然不会愿意留在车厢里闻恶臭。

韩若壁沉着脸,不发一言地挪到侧面跪坐下来,不容反抗地将黄芩的小腿架在自己的大腿上,不顾流出的脓水污染了刚换好的干净衣裤。继而,他取出‘太阴膏’,挖了一团在手心里细细化开,轻柔地往黄芩的伤处涂抹开来。过程中,黄芩并没有推辞,只是瞧着韩若壁做这一切。登时,恶臭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车厢,令人闻之欲呕,可是,韩若壁却面露笑容,一边涂抹,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起小调来:“可知我疼你因甚事?可知我恼你为甚的?难道你就不解其中意?我疼你是长相守,我恼你是轻别离。还是要我疼你也,还是要恼你?”

这是时下流行的艳词小调‘挂枝儿’其中的一段,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流传颇广。

黄芩听后面色越来越红,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他道:“别唱了,这乱七八糟,唱的是什么,都听不懂。”

韩若壁抬起头,眯着眼儿瞧他,笑道:“明知故问。若听不懂,脸红什么?”话毕,直视黄芩,哼唱得越发得意起来。

原来,此时,从窗外射进的阳光正好落在黄芩的脸上,他的脸比阳光还要红。

黄芩别过脸去,道:“这么臭还唱得这般得意,难道你的鼻子坏了,觉不出臭?”

韩若壁停了哼唱,挤眉弄眼道:“古人曰,入鲍 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之化矣。这说明,我亦与你化矣了,所以才不觉得你臭。”说完,他低头一边继续涂抹,一边窃笑不止。

半晌功夫,黄芩才反应过来,韩若壁是在文绉绉地调侃他臭如鲍 鱼。不过,他没有发作出声,而是屈起右手五指,凸出中指关节,把手迅速地伸至低头擦药的韩若壁的头顶上方六、七寸处,隔空做了个弹崩下面脑袋的假动作。然后,他收回手,挑了挑眉毛,得意的默默一笑。笑容里少有地透出几分顽皮。专心涂药的韩若壁自然没能查觉。

涂完了药,韩若壁跳出车厢,到近前的小沟边,蹲下身,仔细地洗干净沾满‘太阴膏’残渣和脓水的双手,又放在鼻尖前闻了闻,确定没有一丝一毫臭味后才站起身,调头准备往马车处去。这时,他才发现黄芩已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了。

他笑扯扯道:“黄捕头,看什么呢?”

黄芩道:“看我这件粗布袍子穿在你身上,竟也变得如此好看了。”

拂了拂略显僵硬的袖管,韩若壁唉声叹气道:“早知你要看的话,就该换我自己那套,那才真叫好看。”

显然,对于这身粗布衣袍,他是颇为嫌弃的。

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黄芩道:“不用换,什么衣服到了你身上,都好看。”

韩若壁风度翩翩地撩一撩衣袍的前摆,几步跨到黄芩面前,道:“你看我好看,我看你好看,嘻嘻,相看两不厌,这一路可有得看喽。”

黄芩垂下眼皮,有些失落道:“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恐怕一路不了多久。”

此刻,他是真觉不舍。

韩若壁笑道:“接下来,我打算去五台山。这样,总要与你一路很久了吧?”

黄芩疑惑道:“为何去五台山?”

韩若壁快步走到马车边,从车厢上的包袱里取出‘月华珠’,又走了回来。他的面色微显沉重道:“因为这颗‘月华珠’。”

黄芩仍是不明白,问道:“它和五台山有甚关联?”

韩若壁将‘月华珠’捧至他近前,道:“瞧见里面那些飘来荡去的、黑乎乎,有点象蝌蚪的东西了吗?”

黄芩凑近了细看,点了点头。

韩若壁道:“我数过了,整整二十七条。”

黄芩问道:“是什么?”

韩若壁收回手,道:“是亡魂。应该是被谢古杀死,拿来炼制‘月华珠’的亡魂。”哀叹一声,他道:“被困在里面,便永世无法投胎转世。所以,我要去五台山,找个得道高僧,超度‘月华珠’里的亡魂。”

黄芩想了想,道:“如果亡魂被超度了,‘月华珠’是不是就没甚异能了?”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是啊,就又要变回成一件寻常摆设了。”

黄芩故意道:“如此说来,你不是有点吃亏吗?损已利他,这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的确,现下被炼制的‘月华珠’乃是旷世奇珍,且对韩若壁的‘六阴真水神功’大有卑益。

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掌中的‘月华珠’,韩若壁撇了撇嘴,道:“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盗亦有道,劫亦有节’呢。良心在肚里,虽然瞧不见,却总感觉得到。我可以把这颗珠子据为己有,却不能把这二十七条亡魂据为已有。”

黄芩反倒不是太在意的样子,道:“人都死了,已经成了亡魂,你还理它们作甚?”

韩若壁深锁眉头,摇头长叹道:“你若修习过道术便会明白,不让枉死之魂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转世,是极其残忍、邪恶的事情。”

黄芩慰然笑道:“你终究还是和一般盗匪不一样啊。”

由于对将要失去的异宝十分不舍,韩若壁的脸变成了苦瓜般,无限惋惜道:“唉,我若是没有修习过道术,不知被困在‘月华珠’里的亡魂是可以被超度解脱的,那该有多好啊。”

黄芩一语戳破,道:“那你要如何斗得过谢古,又如何从他手里抢来‘月华珠’?”

韩若壁狠狠剜他一眼,喳喳呼呼道:“我不过天马行空想一想,哪管得了那么多?”

黄芩问道:“对了,你一个修道的居然还信佛?”

韩若壁道:“当然不信。”

黄芩‘扑哧’一笑,道:“一个不信佛的道士,跑去找和尚帮忙超度亡魂,不会有点说不过去吗?”

韩若壁咧咧嘴道:“我不信佛,不代表不信和尚会做超度亡魂的法事。”

黄芩奇道:“你这话说的,好像道术不能超度亡魂似的。”

韩若壁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道术当然能,做一次‘罗天大醮’就成了。问题是,我不能啊。以我的道行和修习的道术,根本没本事做这样的法事来超度亡魂。”

当年,他修习道术时,只把精力花在了各类驱鬼镇妖的法术上,对清净超度类的法事,则由于觉得容易和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儿混淆,而完全没有兴趣,只敷衍了事了过去,眼下后悔却是迟了。

黄芩道:“你师父不是‘三玄子’吗,为什么不找他帮忙?”

韩若壁连忙摇头道:“修仙之人在苦读道经,精习道术,直至机缘成熟后,哪有不云游四方以窥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气的,回去定是找不到他老人家的。”

其实,他是怕师父会逼他留下一起修仙,就再也出不了世了,当然不能回去找。

稍后,他又一本正经道:“况且,五台山最早可是我们道家的地盘,叫作紫府山。后来,文殊菩萨跑去显灵说法,居于山上的石盆洞内。而石盆洞的所在,其实是个名叫‘玄真观’的道观。其后,佛、道几度争斗、赛法,最终五台山才以佛教替代了道教。可见,佛、道早有渊源。实际上,还有个儒教,就不和你细说了。总之,佛、道、儒三教,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道同器殊罢了,是以,眼下也流行起一种‘三教合一’的说法。”

黄芩‘哈’了声,道:“竟有这般说道,我还以为五台山从来就只有和尚呢。”

韩若壁道:“说起来我要去五台山,也是因为有一次听师父提及,五台山上圆照寺的承信法师修为深厚,极擅清净超度之法,所以才想起找他帮忙。”

黄芩沉思半晌,点点头,提醒他道:“之前你曾说‘北斗会’里有大事,要忙一段时间,现在还不赶回去,没关系吗?而且,五台山距此地路途遥远,光是过去就得花几月功夫,如此这般,你那件大事岂非要耽搁一年半载?”

没想到他平日里默不作声,却是把自己的话全放在了心上,韩若壁欣慰不已,于是将肚里藏着的话也尽数倒了出来:“我也曾想将此事托付与你,但毕竟这二十七条不是一般的亡魂,万一承信法师担不下来,而你这方面又是门外汉,不就两眼一抹黑了嘛。所以,才决定还是自己走一趟为好,真要不行,总还能想想别的法子。至于那件大事,先前在车马店里换乘时,我已从联络的兄弟那里得知,事情正在进行中。届时,我一路上自然会与会里联络,互通消息,若是他们那边顺利,就继续下去,倘是不顺,就暂时龟缩起来,推迟几月功夫。真要失了时机做不成了,也就暂时罢手算了,再寻别的机会去做,也并非不可。多大不过一件事,抵不上这二十七条亡魂的。”

听他说了这许多,黄芩赞道:“韩若壁,今日我才真正佩服起你来。”

韩若壁不解道:“此前我为你做了那许多事,你却从没这般说过。这件事,有什么特别吗?”

黄芩道:“大多数情况下,能力强的人想做成一件大事并不难,难的是选择。人的能力再强也是有限的,因此,无论多强的人选择去做一件大事的同时,就会有另一些事不暇顾及,所以对于你这样的人,最难的不是做好一件大事,而是在能力允许的前提下,选择做什么事,放弃做什么事。对于你今日的选择,我不得不佩服。”

韩若壁愕然了半晌,才道:“我发现你读的书不多,脑瓜子想得却是挺多的。”

黄芩自嘲地笑了笑,道:“寂寞多,想得多。其实,和你一起时,我已经不怎么想了。”拍了拍韩若壁的肩膀,他又道:“走吧,先离开这里再说。”

韩若壁理所当然道:“好,我来驾车。”

黄芩腿上有伤,自然是坐在车厢里为好。

出发前,已稳稳坐在驾车位置上的韩若壁,大声问道:“接下来,黄捕头是要回高邮了吧?”

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他以为黄芩没听见,准备再问一遍时,车厢里才传出黄芩的声音:“不,去岷山。”

韩若壁心头一震,隐约感觉到黄芩要去做什么了。转而,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干脆道:“好。反正我可以从松州,过陕西,再到山西。”话音落下,他便挥动马鞭,赶着马车起程了。

到达贵州境内时,黄芩的腿伤已经痊愈。于是,在一个车马店内,二人将马车换成了两匹马,各乘一骑,打马扬鞭,加快速度向四川松州而去。

岷山山脉,北起岷州卫,南至雅州附近,西承西倾山,南连邛崃山,跨越陕西、四川两省,山脉逶迤千余里,山脊拔地万多尺。同时,山脉的西侧靠近乌丝藏及西域各国,是以,山上的居民有汉人、藏人、羌人等,环境相当复杂。

这日,松州境内开始起风了,岷山脚下不远处的一条小道上,出现了黄芩和韩若壁的身影。到了近前,二人甩蹬下马。望着眼前这片因为记忆而无比熟悉,却因为多年不曾再见而显得陌生的、褶皱起伏的山地,黄芩陷入了沉思的包围,只觉别是一番滋味涌上心头,良久无语。

韩若壁率先开口,道:“一路上我都没问,你回来要做什么。”

他知道,这里就是黄芩的故乡。

黄芩仍旧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眼前的山脉,道:“现在,你要问吗?”

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无法吹散他面上阴翳的神色。

韩若壁‘嗯’了声,道:“虽然我大约能猜得到,但还须从你口中得到答案。”

转过身来瞧着他,黄芩努力表现出毅然决然之态,道:“我回来是要杀一个早就该杀之人。”

韩若壁微微皱眉道:“你真的已下定决心,要杀那个活 佛了?”

黄芩没有说话,算作默认。

韩若壁犹豫了一下,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确信还能找到他吗?”

黄芩的声音给人的感觉有些遥远:“只要他没死,就一定能找到。他的那座寺庙,我一直记得。”

“他若是死了呢?”韩若壁道:“世事难料,或许他已经病死,又或许出了什么意外死了,也未可知。”

黄芩不痛不痒地回道:“那便不需要我出手了。”

回望了一眼不远处巍峨的岷山,他又道:“既然我回来了,就注定他必死无疑,不管是已经死了,还是被我杀死。”

韩若壁显然有些担忧,道:“那个什么活 佛未见得好对付,想想汤巴达就知道了。你可千万不要因为过于自信而麻痹大意。”

握了握背后的尺柄,黄芩笑得有种疲惫感,道:“放心,当我挥尺之时,如果心中理直气壮,就会勇气百倍,我的尺也会无坚不摧。”

韩若壁紧追不放道:“如果心中尚有犹豫呢?”

迟疑了一瞬,黄芩老实道:“我的尺也会犹豫。”

韩若壁继续迫问道:“这一次,你还会犹豫吗?”

黄芩冷然一哂,道:“应该不会。”

“‘应该’?”沉吟片刻,韩若壁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这一刻,你的确没有犹豫,可一旦到了那里,你又会瞧见众人对活 佛的敬仰和膜拜。毕竟,那场雨解救了成千上万的人。别人都不会认为他该杀。”

黄芩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道:“就算他救了所有人,也杀了我妹妹。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在我看来,他都该杀!这一次,我不该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久远的痛苦已在他的内心形成了一个空洞,如果不填上仇人的性命,便永远无法填满。

韩若壁心下一叹,道:在老山墩时,他只是因为瞧见了汤巴达的人皮鼓,就失魂落魄,险些送了命,真要到面对那个活 佛以及用他妹妹做成的人皮鼓时,恐怕更是难说了。想到这里,他忙道:“我陪你去。”

黄芩断然拒绝,道:“不成。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做。”

韩若壁急切道:“为何,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吗?万一你......”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黄芩摇了摇头,像是用并非他的声音作答道:“只有我一个人去,才能理直气壮地杀他,否则,我的尺一定会犹豫。至于你说的‘万一’,那便是我该死,是天意。”

韩若壁心下了然。的确,那个活 佛是善是恶,该不该杀,根本不是他所能判断的。身为局外人,他本就没有去杀活 佛的立场。因而,若是跟去做帮手,反而会令黄芩无法理直气壮。也许,那个活 佛,任何人都没有立场杀,只有黄芩有。

就在黄芩把马拴在道旁的一棵梓树上以便准备上山时,韩若壁陷入了冥思苦想之境,似乎想在黄芩那错综复杂的往事形成的千万条道路中,寻到一条能确保他安然归来的路。

转瞬间,他叫过黄芩,道:“我有极重要的话要同你讲。”

黄芩道:“讲。”

韩若壁的面容一派肃然,道:“你一定要记着!有时候,一件事只是发生了,解释它如何发生,端看你如何看它。就象村长之所以选定野小子的妹妹为圣女,可以是他认为妹妹的灵魂无垢。但是,村子里未必没有其他灵魂无垢的女孩,所以,他那般选择,也可以是因为妹妹原本不是村子里的人,除了一个同样是小孩的哥哥为伴外,根本无依无靠,加之先前他又救过二人的性命,所以感觉更方便牺牲。至于那场雨,你可以认为是活 佛的法事带去的,也可以认为纯属巧合。当然,其实,那场雨还有一种可能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顿了许久。黄芩没有催促他,而是一边认真地想着他前面所说的话,一边静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韩若壁继续道:“那天,如果不下雨,死的一定是你。所以,你又怎知不是你妹妹的在天之灵,为了救你而降下的那场雨?她降下那场雨,不是为了什么苍生万民,只不过是为了救你。”

韩若壁从来没有像这次一般用尽全部的心智、全部努力对别人说话。他要黄芩此去无论遇上什么,都绝不会有半点犹豫,因为只有这样,黄芩活着回来的可能性才最大。

陡然间,黄芩只觉心头流淌过一股冲刷掉一切阴翳的泉水,目光闪动,道:“我听懂了。这一次,我不会再管是对是错,是善是恶,我只知道我妹妹不想死,可他却杀死了她。所以,他只有死,才算是一笔勾销。”说罢,黄芩扬了扬手,道:“我们就在此地分别吧。”

韩若壁轻轻舒了一口气,道:“你真不了解我。”

黄芩稍愣了愣。

韩若壁又道:“我等你。”

黄芩的脸上闪过一个如流星划空般转瞬即逝的笑容后,就欲转身上山。韩若壁却又一伸手拉住他,道:“等等。”他探手入怀,取出随身携带的三枚骰子置于掌心,又捡出其中一枚‘扑’地捏碎了,抖手将碎屑粉末散落空中。黄芩没有言语,只好奇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韩若壁从剩下的骰子里取出一枚递给黄芩,道:“拿去,收好。”

黄芩不明其意地望着他。

韩若壁展露出一个大大的、能够掩盖心中一切疑虑的微笑,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我来说,这三枚骰子代表了天下间全部的运气。现在,我把其中的一枚毁了,剩下两枚,给你一枚,便等于将运气一分为二,送给你一半。有了天下间一半的运气,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黄芩只觉坚定不移、热血澎湃,伸手接过骰子的同时,一把抱住了韩若壁。他抱得极紧,令得韩若壁和他自己都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韩若壁也紧紧地抱住他。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二人同时松开了手。黄芩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路上奔去。

眼见黄芩的身影越缩越小,渐渐消失在重重林木中,韩若壁的一颗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处。

 

才分别,便心忧,盼相见,是相思。

 

他展开原本握紧的拳头,低下头盯着掌中剩下的那枚骰子,口中喃喃吟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是问别人,是问他自己。

曾经爱慕过的那些人,都令他感受过情爱,但只有黄芩叫他尝到了原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相思滋味。

 

日落,日升,又日落,又日升,韩若壁在这里苦苦等候了两日,终于,黄芩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山道上。那身影开始时,虽然只是一个小黑点,但韩若壁一眼就认出了是自己等待的人。韩若壁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将黄芩的马牵至身边,一边手抚马背,一边望着黄芩疾步而来,同时享受着内心深处那股说不出的大石落地般的心满意足之感,同时也感觉到一种如释重负的疲倦。

瞧见黄芩的脸上竟无一丝喜色,韩若壁把缰绳交至他手里,问道:“你要做的事,做了?”

黄芩面无表情道:“做了。”

“大仇得报的感觉应该很快活。”韩若壁道:“可是,你没有笑。”

黄芩道:“我并不觉快活。”

韩若壁宽慰似地抚了抚他的背,道:“有些事就是这样,做了,并不觉快活,但若是不做,就会很不快活。这样的事,我每天都在做。”

黄芩道:“不过,我现在觉得很平静。”

韩若壁‘呵呵’笑了几声,道:“我以为你一直很平静呢。”

黄芩轻轻摇头,道:“以前在高邮,我也以为自己很平静,但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平静。”

听言,韩若壁嘻嘻一笑,跳将上来,一边呵他的痒,一边开玩笑般道:“有我在,你不会平静太久的。”

被他这么一折腾,黄芩想不笑也不成了。二人推推搡搡笑闹了一阵后,各自翻身上马,继续赶路了。

途中,他们白天尽力赶路,晚上若是找得到客栈或车马店等宿地,就去里面住宿。若是找不到,干脆搭起帐篷露宿道边。有时睡不解衣,有时解衣睡作一团。许多时候,晚间歇下后,韩若壁仿佛完全不受白天奔波劳苦所累,除了论武说道,闲口闲话外,一有机会就对黄芩粘来腻去,做嘴抱怀,变着法子求乐,令黄芩不得不对他超乎异常的精力,以及对那档子事的热衷程度刮目相看。当然,不几日功夫,黄芩也从他那里学到不少手段,兴致起时冷不丁照葫芦画瓢一番,也够韩若壁消受的了。总之,这一路上,二人不但心照神交,而且痛快淋漓,可谓不亦乐乎。

 

出了凤翔府后,黄芩、韩若壁打马扬鞭又赶了半日路程,眼看就要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尘烟寥寥的官道上,不远处就是通往山西和河南两省的叉路口。韩若壁是要往山西去的,而黄芩则须往河南方向。

这时,原本落在后面的韩若壁口中‘驾’的一声,猛力催动坐骑几个雀跃上前,转瞬间,便二马并排了。韩若壁大声招呼道:“黄捕头,下马歇会儿吧,也好检查一下马肚带松了没有。”

一般来说,马跑过一段时间,肚带就会有所松动,如不及时替它勒紧,轻则马打背,重则落马鞍。

黄芩依言止马,二人一先一后将马牵至道边,各自检查了一番。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席地而坐,稍事休息。心知再次上马之时,便是分别之刻,二人相对许久,似有千言万语,却只默默相顾。终于,韩若壁‘嘿’了声,投袂而起,左、右手各拉起一马缰绳,把黄芩和自己的马都牵到了路中间。而后,他率先飞身上马,等在那里。以前此种时候,他的话总是特别多,但这一回却觉心头隐隐酸涩,完全不想说话。黄芩的心情似乎也不好,站起身,缓步来到马前,翻身上马,却只让马在原地打转,没有立刻驾马而去。

从马背上探过身子,冲黄芩肩头擂了一拳,韩若壁道:“怎么,我这个话篓子漏了,你这个闷葫芦也锤不出声响了?”

黄芩欲语还休了几次,渐渐把脖颈低了下去,道:“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若壁道:“直说,想什么就说什么。”

黄芩想了想,道:“和你同行的这段日子,是我几年来最快活的时光。”

韩若壁的眼光骤然一亮,道:“你若肯变通一下,不回高邮做捕快,就可以和我一直快活下去呀。”

黄芩却摇头道:“可惜,于我而言,还有比快活更重要的事。”而后,他惨然一笑,冲韩若壁道:“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也到时候了!”话还没说完,他已调转马头,向西南方向的叉路上奔去。

韩若壁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他的背影嘶声喊道:“黄芩!你记着!不管我韩若壁做什么,都非是害你。”他的声音虽响,但此刻路上刮着风,不但扬起大片尘烟,还令得道旁树上的枝叶哗啦啦响起一片,因而也不知黄芩听见了没有。

稍顷,韩若壁双手猛抖缰绳,两腿一夹马肚,座下马匹立时撒开四蹄,往向山西的叉路上绝尘而去。

 

此一时刻,身在高邮的徐知州以及邓大庆等一众捕快都无比殷切地盼望着他们的‘高邮福星’黄捕头的归来。这是因为,虽然黄芩不在的这段日子,州里的治安还算勉强过得去,但比起他在的时候已是逊色了许多,不但来了几个颇为难缠的江湖流寇,还弄出了好几桩人命案。邓大庆等人为了破案疲于奔命,而且因为办案不力,还有好几名捕快吃了徐知州的板子。其实,黄芩刚走的那几月工夫,州里的治安还是挺不错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就不成了。原来,为了确保自己走后高邮的治安状况,离开前黄芩曾做过不少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暗里到樊良湖上,与雷铉面对面地进行了一次密谈。黄芩告诉雷铉,虽然湖上的十四座水寨结成了联盟,但这几年以来,各个水寨间仍是嫌隙不断,所以提议在此后的一年内,雷铉利用盟主的身份逐渐将湖上各部水贼收拢归并,以壮大‘分金寨’的势力。而他则保证在此过程中,州府捕快不会有任何水上行动,以免妨碍归并计划,但雷铉也得保证,若是发生火并,地点必须在樊良湖深处,不能危及州内渔民。雷铉早有此意,只是尚未提到日程上,听黄芩如此一说,一拍即合。不过,黄芩的本意并非为‘分金寨’着想,而是寄望他不在高邮的那段日子里,水贼们把心思放在互相争斗上,无暇他顾,如此一来,对州里的威胁也就相对小了许多。所以,自他走后,高邮州最大的隐患--樊良湖上的水匪还算安稳,除了在湖的深处火并过三两次之外,并不曾骚扰到州内的渔民百姓。而对于那些往来的流寇、黑道,他则吩咐州内捕快一般情况下不必下湖,把人力安排到各个县镇,尽量集中出巡,勤于到大、小客栈查验、登记过往人员,如遇可疑人员必须予以留意,并谨记要多派人手紧紧盯住,如此,哪怕那些人是来犯事的,也会因为知道被盯上了而有所收敛。自然,他还做了不少其他的小事,其间种种繁言不叙。

 

参回斗转,气象不佳,正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高邮知州的府邸,内宅的卧房里漆黑一片,想来徐知州早已拥着婆娘睡下了。但是,靠近床头的地方,却有一点红火一明一灭,不停闪烁。再仔细看时,可见一条青烟从红火处缭缭升起。

正在睡梦中的除陵被胸口处一种莫名的重压感弄醒了。朦朦胧胧中,他以为是婆娘的脑袋压着了自己的胸口,抬手就想去推,触手间却被烫了一下。他忙缩回手,人也当即清醒过来。立刻,他张嘴就想喊叫,却见一只烟锅头‘呼’地从胸口处直直戳到了两眼间,距鼻梁骨连一寸都不到,锅头表面散发出的热气,熏得他两颊的肌肉不住地颤动,而那声喊叫也就随之咽进了喉咙里。站在床边的是个手拿长杆烟枪的人。黑暗中,徐陵只能瞧出这人黑衣黑裤,一身短打,头上还罩着个黑布罩。布罩上留有四个洞,露出两只眼睛、鼻孔和嘴巴,完全瞧不出长相、年纪。转头,他发现自己的婆娘原来早已醒了,正缩在床头,瑟瑟发抖。

徐陵心道:按说,平日里她嗓门奇大,有点小事就叫唤不停,此刻不出一声,必是一醒来就被那个黑衣人给吓唬过了。壮了壮胆子,他试探问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他怀疑此人是流窜到高邮的贼寇,因为手头紧就随便找了间大宅,下手抢些银钱,未必愿意惹上官家,所以极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

黑衣人‘哼’了声,道:“当然知道,大人是此地的父母官。”

没料到他有这么一说,但听他还称自己为‘大人’,徐陵心下稍安,道:“我与你可有冤仇?”

黑衣人道:“无有。”

徐陵坐直了身体,语带质问道:“那你夜闯官宅,所为何事?”

黑衣人收回烟枪,两眼中精光闪闪,不知在想些什么,语气冷淡不带任何情绪,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混官 场,我跑江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只不过,你懂的,人在江湖飘,难免有一两个仇家。我有个非杀不可的大仇家,可他一直躲着我,我找了他很多年,总也找不见。今年,许是我运道转了,终于在高邮寻到了他的踪迹。”

徐陵皱起眉道:“你寻你的仇,我做我的官,找我作甚?”

黑衣人嘿嘿狞笑了几声,道:“就是因为和你扯上了点关系,才来找你的呀。”

他的笑声里似乎别有意味,徐陵听在耳中,心头不免涌起一阵恐惧。

黑衣人接着道:“跑江湖的最怕杀官家的人,会惹来一身骚。可是我这个仇家多年不见,居然改换姓名,摇身一变,成了你高邮州的总捕头了。我若是下手杀了他,岂不是等于杀官造 反?哼,如果他真是捕头,咱家也就认了,可我明知他是冒名顶替的,又何必背上杀官的黑锅?”

“你说的......是黄芩?!”顿时,徐陵目睁口呆。

黑衣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嘶哑着嗓音道:“他绝不是黄芩!他是个大魔头,江湖绰号‘吴刀’。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刀,见过他刀的人都死了,所以又有人叫他‘无刀’。”

听到这里,徐知州的表情更夸张了,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来了,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他哭笑不得道:“这......这怎么可能?黄捕头尚在外地公干,你不会是弄错了吧。”

黑衣人道:“我知道他现下不在高邮,可我同他仇深似海,绝不会弄错。”

徐知州尽量收敛心神,理智地思考了一瞬,道:“不可能。黄芩是从京里的捕快营调入的,绝不可能是江湖人。”

黑衣人冷笑几声,道:“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没甚法子。我特意夜闯官宅,为的就是把这一事实告之大人。希望大人找出真相后,把他赶出公门。届时,我自去找他寻仇,与你无干!江湖债,江湖了,我可不想杀了装扮成总捕的‘吴刀’惹上官府。如果大人不信,待到我杀了这捕头时,我自担待这血海的干系,亡命江湖去。而你,在任上出了总捕被杀的大案,这烂摊子也只好你自己收拾了。”

转瞬,烟锅头里的火花一明一暗间,黑衣人就一阵风般掠出了窗外,翻过高高的围墙,奔逸绝尘而去。与此同时,知州夫人那公鸡打鸣般的嗓子响了起来:“来人啊!出事啦!---”

 

飞掠出徐知州的宅邸后,黑衣人一气狂奔出十数里,来到效外的一片野林里。他四下踅摸了一阵,确定再无旁人,才找到一棵刻有标记的大槐树边,几个纵跃上到高处,从枝杈间取出一个包裹来。显然,这是他事先藏的。提起包裹跃下树,他一 把 扯 下 黑布罩,露出了本来面目。

却是‘北斗会’的三当家,江湖人称‘夺命烟鬼’的‘天玑’傅义满。

傅义满将包裹内的灰袍换上后,抬头望向天幕中斗折蛇行的北斗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默默道:大当家,在辰州时,你特意交待兄弟传达的两件事,我总算都完成了。只是,这一件,不过几句瞎话,却害我奔波数千里地,到底为的什么?他琢磨了一会儿,却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只得摇摇头,取出烟叶揉碎塞进烟锅头里,点上火,一边吸一边向远处走去。走出一段,他忍不住又想:前一阵,大当家一走神,就对着窗外装模作样吟上一句‘愿欲所钦长在侧,三生石上仍驰情。’这是个什么意思?莫非是恋上哪家姑娘啦?猛吸了几口旱烟,傅义满一拍脑袋,心道:在武陵时,他同我匆匆分手,就说要去见一个人,莫非就是那家姑娘?......算了算了,只要不碍着‘北斗会’的事,他那些个风 流情债自有他自己操心去,我跟着瞎想个什么劲。想着,他越走越远。黎明前的沉沉暗夜里,那根三尺来长,冒着青烟的旱烟枪始终一明一灭地不停闪烁着。

       

        第三部:侠气纵横八千里,豪情来去三界(完)

       

       

 

    

捕快春秋 第三部 侠气纵横八千里,豪情来去三界天

第一回:明烛折扇影晓月故人情,咄咄笋敲肉哽哽泪横流

第二回:世事终难料佯装从良友,莺苑坠楼妓州牢被囚人

第三回:何堪屈断指拔舌填义愤,意难平沐雨梳风沅江行

第四回:欺人亦自欺吊楼藏娇郎,水路遭盘诘使钱得方便

第五回:启疑窦隔墙有耳须慎听,强出手流光如云跃剑匣

第六回:船头逞侠义酒香惹迷思,黑雾弥漫处蓦然现鬼影

第七回:势单力孤出手易救人难,当断则断尊道义逐兄弟

第八回:再聚首金风未动蝉先觉,鸡公山争强斗胜霸气显

第九回:千虑一失无心铸成大错,情如堤决烈火始见真金

第十回:一番欲涌可叹恰不逢时,十分在意洞内无限风光

第十一回:年少意气重人老思虑多,断肠遗深恨血泪相和流

第十二回:四诊八纲难断奇症异伤,金针遁世隐身雪山毒瘴

第十三回:走投无路侠士救人急难,深山寻谷巫女施法炼蛊

第十四回:下马威跳苗刀小试锋芒,安乐窝蓝神医大有可为

第十五回:点红烛趋利避害火梨子,谈奇药臭不可闻太阴膏

第十六回:针芒闪灼避穴探动奇伤,俗不可医实乃别有思量

第十七回:心溶溶罗汉床边叠罗汉,阴肃肃月华珠里隐月华

第十八回:来匆促徒劳往返入彝寨,去茫乎另辟蹊径寻他谋

第十九回:六阴绝地藏魇伏谷奇秘,流冰寒泉葬尾火虎之心

第二十回:人力有穷难匹乾坤造化,生机未尽引发地火天雷

第二十一回:送人头穷凶极恶施恐吓,遇玩伴侨居他乡为人妇

第二十二回:轻而易举改装束入山庄,大动干戈惊宿醉闹书房

第二十三回:刀穷蛊继巫女恶斗群雄,危解难消盗魁舌灿莲花

第二十四回:金花银梳引出尘封故事,无心插柳旧线又起新头

第二十五回:各有去处三人分道扬镳,前途多舛一心欲闯龙潭

第二十六回:暗施毒咒法师辣手夺珠,怀璧有罪绿袖魂归地府

第二十七回:胸胆开张山坡畋猎野彘,出乎意料弃屋邂逅熟人

第二十八回:少年剑侠囚笼忍辱负重,金刚禅功不敌落网飞石

第二十九回:调虎离山捕快扫庭犁穴,逃脱樊笼公子前路未卜

第三十回:绕道回山庄胸中有成竹,金珠作诱饵野墺猎群雄

第三十一回:机关密布追踪路上中伏,借物遁形棋盘峰下强渡

第三十二回:铁尺落时四周妖魔丧胆,禅杖起处八方鬼怪心惊

第三十三回:恶徒有幸尸骨得埋青山,二匪不悛狭路重操旧业

第三十四回:杖起石飞戕杀千尺以外,拳来掌落决胜方寸之间

第三十五回:钢刀铁尺齐举勇者得胜,青钱蝴蝶共舞速度为先

第三十六回:汲水烹香茶以待有缘客,月夜披宿雾心绪自难测

第三十七回:马踏五尺道蓦遇熊传香,驱镳景东府大旱望云霓

第三十八回:旱魃为虐酿作赤地千里,山雨欲来伴与春风一度

第三十九回:诇破撒沙阵雷劈鬼打墙,碧火笼地户黑气锁天关

第四十回:真火强横难脱缠丝巧劲,道法相克终究武力定局

第四十一回:双雄决生死火刀入黄泉,刀剑起阴阳邪魔返阴间

第四十二回(第三部完):愿欲所钦长在侧,三生石上仍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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