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梦月走进高瑞轩侧屋，将手里的纸鸢一扔，生气的坐在一个海棠锦绣墩上，唐梦月听到声音从鱼鳞帐里抬起头，一掀帘子看出去，唐梦月一抬头正对上唐如月的眼睛，唐如月梳的双环髻上插了一支彩色琉璃蝴蝶簪，长长的珠翠流苏摇晃生辉，身着交领五彩缂丝裙衫，双耳各用细金丝串了颗大珠子，垂下来灵动漂亮，这样的打扮当真是富丽高贵极了，再配上唐如月略带些英气的精致妆容，既没掩盖本色又显得整个人明媚高傲，唐梦月看到姐姐的打扮更加生气了，她哪里都比不上这个姐姐。
唐如月见她不高兴柔声问道，“妹妹不是去放纸鸢，怎得这般早就回来了，可是今日无风？”
唐梦月嘟着嘴不理她。
唐如月伸手将地上的纸鸢捡起来，感叹道，“哎，既然不是风儿惹了我妹妹，想必是这阿杂东西惹的我妹妹不快，我这就撕了吧。”
唐梦月立刻急了，伸手去拦，这纸鸢上的颜色用金粉描了的，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好不漂亮，唐梦月自从得了便日日喜欢的不行，只等着春和日暖出去玩。
唐如月当然不是真撕，看唐梦月有反应了立刻笑起来，“到底怎么啦？谁敢让我的妹妹嘴巴刮油壶，说出来姐姐必狠狠惩治他。”
唐梦月不高兴道，“只怕这人二姐姐你惹不起。”
唐如月来了兴趣，“哦？你惹父亲生气了？”
唐梦月自小活泼好动，尤其一张嘴碎的不行，与唐大为心中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模样相差甚远，所以对这个嫡次女也是批评教育大于疼爱，这满府上下谁都不敢惹乎这位娇养的小姐，唐如月第一时间便想到唐梦月又被唐大为训斥了。
唐梦月翻了个白眼，“姐姐你就盼我点儿好吧，我本想着家里来了两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我原想着能蹭上几节课也好，谁知我刚刚去花园放纸鸢，路过教养嬷嬷的那排房子就听到里头的动静，吓死我了，有个嬷嬷说话声音老大，声音好粗，不是打就是骂的，我就跑回来了。”
唐如月将纸鸢放好，“梦儿可是被吓到了？怎么想到去学哪些东西，梦儿不是最不耐烦学这些规矩？”
唐梦月用余光看了看二姐姐，便是一个随意的动作唐如月也做的高贵典雅，头上的流苏荡出优美的弧度，她怎么说呢？她到底是小孩子，日日被父母用二姐姐做榜样，被比较，她总归是羡慕的，她也想像二姐姐这样具有嫡长女的风范，举止优雅被人夸赞，所以才想着到底是宫里头的嬷嬷规矩定是极好的，若她也学上几日说不定唐大为和杨氏也能夸夸她。
唐梦月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喃喃道，“我就是想着学些规矩这样爹爹就能少骂我几回，若是李姨娘的儿子再大些恐怕爹爹就要说我连他都比不上日日淘天天淘。”
唐如月没想到自己这个每日只知开心玩乐的妹妹竟还有这份心思，心下一暖低声劝慰道，“你才多大岁数就想这些？咱们做女儿的也就在闺阁里才能过几天舒坦日子，等到出了门子便是别家的人了，到时候北边的公婆南边的夫婿西边的妯娌东边的管事婆子都要你一人去面对，稍有错处就被人明里暗里的指责奚落，趁着能快乐的日子多玩玩不好吗？我们梦儿又不是完全不知礼数的野丫头，这些年读书写字刺绣女红该学的也都没拉下，做什么这么早约束自己，待你再大个几年，便是让你出去玩你也不想了。”
唐梦月知道姐姐说的是好话，细细听了，抬起头问，“那姐姐也这般玩过吗？”
她们两姐妹相差近七岁，等唐梦月记事儿时唐如月已经被教养的十分规矩守礼了。
唐如月笑道，“当然了，我小时候咱们全家陪着爹爹去一个下乡地方任职，那里规矩松散的多，我也是淘过玩过的，”唐如月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失落道，“只可惜我是家里的长女，没过多久家里就有弟弟妹妹出生，我那奶嬷嬷便天天念叨着我要有姐姐的样子，被母亲听了去，深觉有理，便将我日日拘起来学规矩识字了。”
唐梦月并不知道这些事，张大了嘴巴，“啊？”
唐如月捏了捏唐梦月圆呼呼的小脸，“所以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每天能这么开心，不像我，我每天对着这些账本看的头晕目眩的。你不要着急，等你大了，自会有别的嬷嬷教你的。”
唐梦月点点头，其实她也知道这个嫡亲姐姐对她好，到底是嫡亲，她虽羡慕唐如月，可唐如月每日的辛苦她也是看得到的。
姐妹俩又说了会体己话，突然唐梦月想到什么，有些担忧的问道，“等我长大老太太给我请的嬷嬷也是这么严厉吗？我刚看七妹妹从那屋里走出来时胳膊上好几条红印子，我害怕，学规矩就非得挨打吗？”
唐如月眼中似有些嘲讽，“那算什么嬷嬷？你七妹妹将来进宫是做下人奴婢的，那嬷嬷交给她自然是些端茶倒水卑躬屈膝的东西。你同她怎能一样？你这辈子都会是主子，将来嫁人了也是做当家主母的，学那些做什么？将来给你请的嬷嬷是教你怎么做名门小姐，官眷贵妇的。”
唐梦月恍然大悟，“啊，是这样啊。”
另一头，学了两个月怎么做下人奴婢的唐清月正躺在床上挺尸，芬儿来叫她吃晚膳她也没动，唐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妈在她房门口重重一咳嗽，唐清月立刻诈尸般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规规矩矩的走到屋门口给王妈妈见礼，随她一起去唐老太太屋里用晚膳。
说是用晚膳，对唐清月来说就是另一种酷刑，先是要下人模样规矩严苛的给唐老太太布菜，唐老太太还会突然提问，唐清月要对答如流，哪道菜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做的，特色是什么，用料的产地是什么，还要带上一两句诗描绘的诗情画意才好。唐清月还有半个月才满五岁，身量不够，布菜也是站在个小墩子上，就这样有些菜依旧够不着，她还不能表现出有困难，全程都得优雅，稍有不慎就会被身后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的教养嬷嬷记下来，第二天不是板子就是鞭子。用完膳之后还要伺候唐老太太漱口，净手，洁面，宽衣等等，最后再是唐清月自己用膳，漱口，净手。
这一套是教养嬷嬷提出来的，她说教的再多都不如真操实练来的快，于是刚学了半个月的唐清月便开始了实操，有时候唐老太太看唐清月短胳膊短腿的样子自己都憋不住笑，几日下来唐老太太笑容多了不少，整个立雪堂气氛都好了许多，唯独唐清月的气压简直低到太平洋。
别说她是穿越来的，就是本土人士也不曾学过这些啊？！筷子怎么拿，茶碗用几根手指头端，布菜时袖子挽到腕上几寸，怎么走路，怎么行礼，怎么跪，怎么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怎么笑，怎么不着痕迹的观察四周，怎么察言观色等等等等。
唐老太太给两个嬷嬷的原话是，“凡是你们知道的会的都教给她。”
两个嬷嬷在宫里待了一辈子，被说教别人，就是自己的规矩也是极好，示范起动作来优雅程度直甩二姐姐唐如月好几条街，常常看的唐清月目瞪口呆，学起来更是难上加难，本来她就小，小孩子的体能动作本就没有成年人好，就算她内里是个成年人可一天学的东西那么多还都是全新陌生的，她又不能拿个本记下来划划重点回去复习什么的，学起来自然困难重重，每天都把自己累的粘床就着，身上的伤更是好了打打了好，偏两位嬷嬷都是用刑的高手，动起手从来不破皮，没几日就拿出一种不知名的膏药来也不管唐清月疼不疼拿起来就大力涂抹在她身上，然后没两日身上的伤就退的一干二净，唐清月看的啧啧称奇。按理说在这么早五晚九还“007”的学习下唐清月本就瘦弱的身体应该早就倒下了，可我们高瞻远瞩的唐老太太提前想到了，请了位头发花白的郎中来给唐清月开了各种补药，每天早中晚的看她喝下去，每日的膳食也是荤素搭配那叫一个营养丰盛，两个月下来唐清月不仅没瘦反而长高了点身上也长了点肉。
除去这些礼仪宫规每天还要学习一个大项就是宫里和京城的脉络，宫里哪位贵人有什么身世，有什么忌讳，有什么众所周知的喜好，谁的脾气好坏，宫里有哪些不能提及的词汇，不能说的事儿，还有一些宫廷往事只要无伤大雅的两位嬷嬷都会隐晦的告诉她，京里哪些家族是怎么起家的，家里人口几何，家中是否有人做官，官至几品，家风如何，子嗣是否有出息，哪家与哪家有什么姻亲，哪几家关系不睦，谁和谁宴席不能坐在一起。凡此种种其实就是将她们一生在宫里知道的学到的知识也好，道理也好，都告诉她，也不管四五岁的唐清月理不理解，只需要让她背下来即可，背不下来就打，动作做不上来也打。唐清月这两个月几乎做梦都是怎么端茶倒水，怎么回答贵人问话，谁和谁是什么关系，就这样才能将将能回答上两位嬷嬷的每日考核。
唐清月甚至觉得来古代这几年学的东西比上辈子加起来都多，当然教养嬷嬷们能教的到底只是个大概，进了宫还有更严格的“入职培训”，将来唐清月要在宫里待一辈子，要学的要接触的东西还多着呢。唐老太太这算是提前给唐清月预习，这样她将来无论是大选上还是入宫后都能活的长久一点。唐清月心里默然，以她这两个月和唐老太太的近身接触她大概也能看明白，大约自己进宫后就会被家族抛弃，以后在宫里更别提有什么势力支撑，所以不管是为了让唐清月不给家族惹祸还是真的为了唐清月的前途着想，唐清月都很感激唐老太太能让自己学这些东西，她既决定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便要好好的活下去，不就是换个地方嘛，皇宫好歹是国企还是中央直属部门，虽然危险系数高但待遇也好，等她将来自己攒够了钱就提前“退休”，四处游山玩水，做个逍遥快活的老太太也挺好，这和现代的打工人本质上是一样的。
就这样，在唐清月能够熟练的背诵宫规，各项禁忌喜好，各种脉络人情以及将言行举止都学到两位嬷嬷齐齐点头满意时，户部的宫女筛选批复也下来，唐清月毫无疑问的中选，各地中选的宫女都要进京城，然后就有宫里的管事嬷嬷来唐府细细看过已经半个月没挨打的唐清月的容貌皮肤乃至是否是处子之身……她才五岁……
唐清月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像个牲口，还被人看了牙口，唐清月突然想起来有回杨氏同人伢子买卖下人时也是这样看过了牙齿手脚的，也对，宫女不就是宫里的下人吗？皇上招宫女这跟杨氏买下人都是一样的，不生气，摆正自己的位置，放平心态，这个地方别讲什么人不人权的，活下来，体面的活下来就很好了。
后来唐清月才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宫里的管事嬷嬷亲自查看的，只有官宦人家的女儿才有此“殊荣”，因为皇上看选秀也只看这些官宦之女，其余的民女就没有资格提前面见天颜了。
又过了半了月唐清月“含情脉脉”、“依依不舍”的送别了两位教养嬷嬷，终于迎来了休假，之前每半月只有一天休息还被安排个各种“作业”，这次她终于能踏踏实实的休息休息了，唐清月立刻严肃的同芬儿说未来几日不要叫她起床，饭菜摆在桌子上就好，她起来就吃，起不来就不吃，她要补觉。
芬儿转头就将这事儿告诉唐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妈，大约是看在唐清月不日就要进宫，唐老太太又见她这四五个月实在辛苦便也随着她去了，唐清月这样结结实实的歇了四五天才略略好些，又恢复到每天晨昏定省的给唐老太太请安的日子。
其实唐老太太这个人并不喜欢小孩子，所以她待年幼的孩子总不如年长的孩子亲近，尤其是杨氏那两个闹腾的，唐清月总觉得唐老太太每次看到他们时眉头会皱起一点，唐清月怀疑这和唐老太太早年的经历有关，好在唐清月虽然年级小但文静，经嬷嬷教导后又十分知礼唐老太太留她在身边也并不怎么讨厌，有时还能让唐清月进禅室或一起诵经，或让她在一旁练字描红。
对于这件事唐清月早就察觉到了，这府里自唐老太太起无人信佛，反而信道，杨氏和李姨娘时常脱口而出“无量天尊”而不是“阿弥陀佛”，这很奇怪，毕竟这个时代佛教已经传入中原许久，已隐隐有压过本土道教的趋势，直到唐清月尚在襁褓时听那位奶嬷嬷说起唐府往事才知道，唐老太太差点被一个疯言疯语的老和尚逼的杀了自己儿子，自然对佛教有阴影。
这出奇的符合唐清月的世界观，她上辈子也是喜欢道教大过于佛教，无他，佛教老念叨什么上辈子积德下辈子享福的，而唐清月上辈子面对那些校园霸凌的同学，包庇无作为的老师，恶意开黄腔的男同学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跟别提什么下辈子，她根本等不到下辈子。所以在她转校之前，她终于奋起爆发，抓住其中一个霸凌者往死里打，直打得那人鼻青眼肿牙齿掉了几颗，满口鲜血的模样成功吓住了周围的一众人，被那个傻B老师看到之后就叫嚷着要开除唐清月的学籍，唐清月也不傻，她忍了足足四年，如今终于反抗自然早早想好了对策，她在动手之间就已经让父母报了警，来的警察被事先叮嘱过，来了一拨看现场，另一拨直奔监控室，当时监控已经很普遍，尤其是学校里更是一个教室一个。之后在老师要叫家长时唐清月那个在村里威震四方老头舌战八方老太太的外祖母举着拐杖走进了学校，她老人家站在校长室里将里面的四个老师六个孩子及一堆学生家长从头到脚的骂了一顿，这么多人愣是没能插上半句话，就连校长室里那盆死了的花都被骂了一句，“跟什么样是主人开什么样的花想必你上辈子也是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这辈子才开不出花。”最后还是在一旁憋笑了半天的几个警察出言阻止，这才结束了外祖母这次宏大的讲话。
事情的最后就是警察拿着监控证实了那几个学生确实长期对唐清月有霸凌行为，因未到法定刑事承担年龄，警察勒令他们当面道歉，加上唐清月转学此事才算结束，至于那些同学老师之后怎么样唐清月再也没去问过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当一个人真的厌恶憎恨某些人某些事时并不是想要落井下石，而是听到他们一点消息都觉得无比恶心，最大的厌恶就是漠不关心。
唐清月大学毕业那几年在律所打工期间也上过几次民事法庭，作为辩护律师开庭辩论过几次，每次她在和别人掰扯证据法条都会不自觉的外祖母，外祖母当年伟岸的形象深刻的烙印在唐清月幼小的心里，这也是为什么唐清月会选择法律进入律所当律师的原因。
思绪至此，唐清月心里忽然有些欣慰，好在上辈子外祖母早就寿终正寝，没有听到自己的死讯，不然那位如此疼爱自己的老人还不知怎么伤心呢。唐清月睁开眼看到唐老太太跪在香案前的背影，她看向香案上挂着的元始天尊画像，双手合十，内心无比虔诚。
不重要，都不重要，慈爱的长辈，和睦的家庭，风光的学历，安稳的人生她上辈子都拥有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