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极北。
荒峰半腰唯一一处窑洞外。
数百人面朝洞口长身跪坐。褴褛如乞丐者有,鲜衣华服及戴金饰者亦有。老妪少女,青壮垂髫,皆面容肃穆,双眼经两颊至下颌隐有银线,宛如泪痕。
洞里传出微弱的声音,是金铁相接的撞击声。
跪坐在最前方的一个中年男人突然站起。满是切痕的盔甲,只是让他留在地上的脚印陷得深了些。
沿着土阶迈步上行,他走进没有守卫的洞口。
洞内石壁上并无光源,只有深处散出的一点青蓝色氤氲。
每前行一步,空气中的灼热感和撞击声便愈强一分。
通道极长。
高温和巨响使得来者的脚步越来越慢,身上的盔甲此时变得极其累赘。他向着深处走了许久。
终于,青蓝色光晕陡然增大。
他立即单膝跪下,俯身向前行礼。
洞内深处是一个宽广但粗陋的石室,四角分别耸立一个高大人影。
光芒的源头,是一团被困束在灰色缸体里的火焰,黑中透红的一个长条状东西悬在火焰的上方。
一柄剑胚。
赤着上身的壮实男人面朝它,左手握住剑柄。血肉与滚烫金属接触本该发出的嘶嘶蒸腾声,消失在了震耳欲聋的锤击里。
他并未拿着铁锤或是别的什么可以敲击的工具。
那一下下带着节韵的锤击,是他紧握的右拳以狂莽之势,击打在剑胚上的声音。
血肉在瞬间焦化,但一丝丝银线穿梭编织,将伤口立刻修补。一些血肉渣子和断裂的银线被舍弃在了剑身上,然后两者纠缠着融入剑里。
似有悲鸣狂啸传出。
跪在石室外的武士喉头起落,恭敬开口道:“陛下。”
铸剑者像是没有听到,右拳锤击不止。每一次落下,都会将青蓝色如同来自幽冥的火焰,击溅出四散逃逸,卷起的火舌。
“陛下,嬴泽以西,先民故土有异动。”
巨响之中没有回应。
“陛下,翟子百年前留下的谶语:‘举星为七,西当有……’”
那只即将锤下的右拳突然停住,但只是暂停片刻又落下,他吐出一个字:
“探。”
声如洪钟。
武士立即回喏,站起后退数步然后转身离去。
石室内的锤击声变得更加响亮,更加频繁。
……
秦临置身在一片黑暗中,准确地说,是他的意识在黑暗中。
他还记得爆炸瞬间的响声和无法抵抗的冲击波。
此刻的感觉很奇妙,意识像是脱离了躯壳,清醒但是思考迟缓。
黑暗之外突兀地响起声音,他听得不太真切,似乎是熟悉的语言,但无法理解。短暂的疑惑中,声音停止。
他只记下了一个复杂又奇怪的词组,“非等位归一”。
接着便是疼痛,来自头部的痛楚,就像是装满水又被系紧的塑料袋,鼓起的一只角被剪开。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被什么捕获,冰冷的感觉从轻微变得越来越强烈刺激。
思维运转的阻碍消失,念头又可以通过神经在周身传达。
秦临猛地坐起,然后撞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
旁边立刻传来了年轻女人的惊叫:“你要死啊混蛋!”
这熟悉的声音,他刚睁开眼,又立刻被并不强烈的光线刺激得被迫虚起,皱着眉头望向声音传来的位置,试探道:“花千语?”
“哦?你也还有记忆。”
花千语那张娇俏的脸闯进了他的视线。她的双颊微微泛红,穿着看不出材质的银色连体紧身衣,但脖子以上的部分似乎被粗暴的撕开了,多余的那截像是兜帽一样耷在她颈后。
她笑靥如花,“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上路了。”
头部的疼痛终于消失。
“上路?!上什么路?”秦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喘着粗气扶住额头,观察起周围环境。
他们在一个封闭的圆形大厅里,没有灯,但白色墙面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将整片区域都照得明亮。大厅中央整齐摆放着十个方形柜子。金色,雕刻有繁美精致的花纹,并且全部都一模一样。
说是柜子,其实更像棺材。
秦临正坐在其中一个棺材里。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立刻疯了一样往外面爬,但是双腿却像是失去知觉,不听使唤。
花千语抱住他不断挣扎的上身,费劲地把他拖了出来。
两个人靠坐在远离柜子的墙壁旁,大口喘气。原本并不费力的动作这时却消耗了他们大量体力。
“这是哪?”秦临揉着自己的双腿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们是死了才来这的。”
他看了她一眼,“那你刚刚说什么上路?”
“我没找到出去的路,而且这里也没有食物和水。但我现在又饿又渴,还想漱口。”花千语回答说,“那还能是什么路,黄泉路呗。”
“我们不会这么背吧?!那些棺材里是什么?”
“你自己刚刚从里面爬出来,心里没点数吗?对了,我建议你不要去看。”
尽管她这么说,却摆出了一副挑衅般的表情,似乎巴不得他现在就去看。
秦临看着她,“虽然你这么说了,但到底是真心劝告还是激将法?”
花千语嘟起嘴,没有答话。
他扶着墙试图站起,双腿总算不再像之前那样一点劲都使不上,控制节奏,慢慢向最近的柜子走去。
盖子是透明的,他很快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酸水上涌,他立刻开始干呕,可什么也没吐出来。
身后传来了花千语的笑声。
当他挣扎着坐回墙边,她用手肘戳了他一下,问:“你现在什么感受?”
“又饿又渴,还想漱个口。”秦临哭丧着脸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遇到你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又得死一次。”
“你可以往好的方面想,说不定下次就不用再死了,可能都没这个机会了。真真的死透了。”
“行了,我已经感受到你的幽默感在我的熏陶下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现在我们来说正事。”他突然严肃地说。
“你变脸可真是绝了,是以前唱过戏吗?”她笑着说。
“没有,但我就打那边来的。说正事?”
她艰难地收起脸上的笑容。
“这个地方没有吃的,所以我们首先要找到出去的路,其次就是获取补给,最后就是搞清楚我们现在在哪。”
“吃的问题可以解决啊,你给我咬一口。”花千语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
秦临没有问“咬哪”这样无聊的问题,举起右手递到她嘴边,“古有佛祖割肉饲鹰,今有秦临舍手喂猪。没事,我不嫌你嘴脏……啊——嗷!你还真咬啊?!”
“是你把猪蹄伸到过来让我咬的,而且你之前起来的时候还撞了我一下,现在两清了。”
“是吗?可为什么我心里不仅没有一丝愧疚反而还觉得很软很舒服呢?”
然后他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头槌。
“让你嘴贱!”花千语气鼓鼓地骂道。
“打住啊,打住。我们现在应该想的是怎么逃出去,而不是做像你这样幼稚的事。当然,你的行为我可以理解,绝境之中想要发泄一下心里的不快。但是!冷静,冷静下来。来,跟我做,深呼吸,对了。”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不是我想发泄,而是你很欠打?”
秦临轻笑一声,“那美女就请你体现出自己的胸怀,大度点,别和我一般计较,可以吗?”
给这段可能永远也说不完的对话兜了底。
“你早点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不就好了吗?再坐一会,体力恢复些,我们一起找出口。”说完,花千语靠在他肩头闭目养神。
他不舒服地动了一下,肩膀又沉又痒,但始终没有把她轰开。在突然的宁静中,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的处境。
重新梳理了一遍记忆,他想到了几种可能,立即观察身上的衣服以及背后的墙壁,隐有所悟,这才开始感受自己现在的身体。
联系花千语最初的反应,初步得出结论。
虽然很荒诞,但这样的情况更接近于穿越,准确地说是又一次,而且这一次明显有一个意识在做主导,可惜只记住了一个“非等位归一”。
保留记忆,并非原身,但容貌体型基本不变。
此外,根据墙壁以及柜子上的花纹,至少可以得出建造此地的科技水平颇高,也不排除在包括材料应用外的行业水平较低的可能。
其它还有些边边角角的猜测,秦临还需要验证。他轻轻抬了抬肩。
“干嘛啊!”花千语不满地说,“就不能安稳点吗?”
“休息好了没?”
“没有。但如果你求我的话,我也可以休息好了。”
“赶紧给我起来,干活了。当然如果你非要想死在这,也行。”秦临直接站起身。
花千语不开心地跟着站起,“刚刚还让着我呢,一下子变得这么牛气。你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了对吧!”
“你去检查那些棺材,不要打开盖子,尤其注意它的结合处。还有上面的文字,如果没有,就观察花纹。我来检查墙壁。”
他平静说完,突然大吼一声,眼神专注。
“你又犯……”
“有回音,且符合目视比例。证明物理性质应该未改变,同时进一步说明我们并没有出现等量缩放的情况,即我们既没变成巨人,也没变成矮子。无穿透效应,墙壁材料隔音,”他用指节敲了敲墙面,只有微小的撞击声,“坚硬厚实,仅凭人力无法强行破开。”
她一时发愣,随后嘴角翘起,双眼竟流露出些许骄傲。。
“别呆在那,你的观察可能是我们出去的关键。”他说着,抚摸并认真打量着墙壁的每一处。
“啰嗦!”她嘟哝了一声,立刻前去检查柜子。
秦临很快就绕着墙壁走了一圈,回到了原点。
他眉头紧锁,走向检查到第四个柜子的花千语,“有什么发现?”
“我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她回答。
“没有文字,那些花纹也没什么意义,有些倒是挺像花花草草。还有就是,”她的声音突然变小,不好意思地说:“我都没找到结合的地方,连条缝都没有,包括盖子的边。
“我已经很努力地找过了。”
花千语低着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争辩什么。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点头答道,“你该找的不都找到了吗,干嘛这么垂头丧气的?”
她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可我什么有用的都没找到啊。”
“你找到了对应信息,但是没有思考它们的作用,所以才会有一场空的感觉。
“举个例子,如果结合处不存在,那这些盖子根本就不可能打开,但你却没找到,这说明的是,结合处不在你的观测能力范围之内。这就说明,没有肉眼可以发现的缝隙,即它的制作工艺水平很高。
“所以如果有出口的话,仅凭肉眼和触觉,我们可能无法发现它的存在。而另一方面,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好些时候了,你有感觉到呼吸不畅,胸闷吗?”
她摇头。
“说明这里的空气仍在正常更新,不管是因为什么,提供氧气的设备都还在运转。唯一可惜的是,哪怕是气流也没能指示出出口的位置。”秦临说着,“现在还有最后两步,我们还有机会找到出口。”
“我,我不是很明白,怎么就最后两步了?那又是哪两步?”花千语大惑不解地问道。
“转过身去,当然你要看,我也不介意。不过公平起见,你要是看了我,我也要看你。”
“什么跟什么啊?你,你怎么开始脱衣服了?!耍流氓你刚刚不耍……”
他瞪了她一眼,“闭嘴,转身,闭眼。”
于是花千语老老实实地照做——天真。她只做到了闭嘴,蹲下,然后借柜子的遮挡,红着脸偷看。
秦临现在的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空有身高但瘦骨嶙峋,而是肌肉饱满,身材匀称。
她看得还蛮津津有味。直到他做出了奇怪的动作。
“你怎么这样?!干这么变态的事,不对,变态都不会干!确实身材很好很有料,也不至于自恋到这种变态的程度吧!”
他面容严肃,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你懂个屁。”
略去不适于描写的部分。
秦临重新穿好衣服,向花千语走去,说:“跟我想的一样,这副身体就像是崭新出厂的一样,所有地方仿佛都没用过。这就说明了不少问题。现在是我们还能走最后一步。”
他一拍身前柜子的透明盖子,“开棺验尸。”
“不准过来!你这个变态!”花千语向后退了两个柜子的位置,“还好我看了,不然都不知道你是这么龌龊的人!我现在都想把我刚刚靠你身上的部分全部刨掉。”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她双手抱在胸前,“不管你要找什么理由,都改变不了你是变态的事实。”
“行了,别闹了。”
“你这次装严肃也没用!”
秦临不得不仔细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做,她总算是理解了。其实也不是无法描述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和龙九子其中一个的特点鉴别类似,并不重要。
花千语叹了口气,“我勉强接受你的解释。”
他转向柜子,正要推盖,脑袋突然痛起来,就像刚刚苏醒时一样。
意识并没有离题,他能看到视角因摔倒变矮,花千语冲过来扶起他,脸上的震惊和担忧的神情,她在叫喊着什么,但自己完全听不到。
脑子里传来了别的声音。
像是积满灰尘的黑胶唱片在破旧的留声机上,卡卡顿顿,一首哑涩难听的曲子。若非其中参杂了柔声转音,就是一段不断重复的刺耳噪音。
节奏不稳的呼吸声,很远,很轻。
还有一个异常熟悉的呻吟声,准确地说自己不久前还成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他惶恐间控制不住地尖叫,嚎声在脑子里不断回响。
所有声音立即停了。
“谁?!”那个呻吟声惊愕叫道。
秦临逼迫自己镇定下来,颤抖着回应:
“钟新禾?!”
那个声音随即变得冰冷,试探道:“秦,临?”
心相结,成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