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缕缕琴音，亦真亦幻，幽怨缠绵。沈寒睁开双眸，只见屋内漆黑一片，胸口传来的阵痛使他意识到自己尚且活着。沈寒回忆着前几日的经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顿时涌上心头。那夜他被仇家追杀，身负重伤，冒雨逃至此地。经过玉泉溪驿时，他再也无力前行，竟摔倒在地。瓢泼大雨不停地浇来，沈寒浑身僵冷似铁，神志渐渐模糊。良久，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他背进驿楼。”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迷迷糊糊地记得一双玉手为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并将药一勺一勺地喂入他的口中。
思绪回到现实，沈寒挣扎着起身，走到门口。他推开门，瑟瑟冷风立即灌入屋内，使他清醒了不少。沈寒走到栏杆前，遍览驿馆全貌。他环顾四周，琴声似乎是从回廊的尽头传来的。那哀怨的音律如红线似的缠住了他的心，使他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绕过拐角，沈寒来到一座亭子。凄风楚雨中，只见一位女子正在亭中抚琴。灯笼的微光照着她的白衣，如烟似雾，朦朦胧胧。沈寒用力地眨了眨眼，不知眼前人是仙子，还是幽灵。
见到沈寒，那女子停止拨弦，抬头望向他。她的眸子幽怨深邃，宛如一口深井。顷刻，她垂下眼眸，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喟叹。“深夜抚琴，惊扰了公子，还望见谅。”她幽幽地说。这声音温柔而哀婉，和沈寒晕倒那夜听到的一模一样。他卸下防备，走上前去，俯身问道：“姑娘，是你救了我？”
女子抬眼望着沈寒，微微点头，“你睡了一天一夜，可好些了？”
沈寒盘腿坐在她对面，回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沈某已无大碍。”
“举手之劳而已。”她神色淡然，似乎并不在意。
沈寒说道：“姑娘，在下姓沈名寒，敢问姑娘贵姓？”
她轻声回道：“小女子姓孟。”
沈寒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问道：“我的衣物，可是姑娘帮换的？”
孟姑娘微微蹙额，说道：“公子误会了，是一位驿夫替你换的。”
“原来如此。”沈寒露出尴尬的笑，心想自己真是糊涂，男女授受不亲，她怎会为自己换衣服呢？
孟姑娘垂下眼眸，说道：“夜深了，公子回房就寝吧。”接着，她缓缓站起身，走向长廊。
沈寒望着她离去的倩影，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扬起。
翌日清早，沈寒来到亭子，只见这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他来到亭边，看到一股清泉流经院子，在楼下形成一汪水池。池畔立有一石，刻着“玉泉溪”三个字。几棵高大的枫树点缀泉边，由于昨夜风急雨骤，片片红叶落在水中，景象不胜凄凉。沈寒走下楼去，绕过重重回廊，来到前院。比起后院，这里多了几分气派。门楼左侧有一马厩，两个驿仆正在喂马。右侧是一间仓库，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正在仓库门口，对里面的人吩咐着什么。沈寒走向前去，那中年男子见了他，立刻朝他走来。“公子，你醒了。”他热情地说。
沈寒抱拳一笑，说道:“多谢关心，在下的伤快痊愈了。不知怎么称呼先生？”
“我叫冯良，是这玉泉溪驿的巡官。”
“冯先生，在下沈寒。”
沈寒想起孟姑娘，不禁心生疑惑，不知昨夜的经历会不会只是一枕黄粱。他迟疑片刻，说道:“冯先生，我记得前天夜里昏倒在驿馆外，是一位姓孟的姑娘救了我。”
冯良沉默片刻，说道:“那是我的外甥女，湘灵。”接着，他伸出手来，引领沈寒向后院走去。
“孟姑娘温柔似水，貌若天仙，果然如湘水之灵。”沈寒不禁感慨。
冯良目光一沉，叹道:“只可惜这孩子命途多舛，福薄。”
“何出此言？”沈寒问。
冯良讲道:“湘灵是舍妹之女，自幼聪明伶俐，才貌双绝。然而近年来，黄巢起义，天下大乱。其父带兵抗击叛军，死于黄巢之手。舍妹听闻噩耗，抑郁而终。湘灵失去双亲，孤苦无依，我便将她接来抚养了。”
说着，俩人已来到后院。沈寒听了湘灵的身世，想起她那幽怨的眼神，不禁心生怜悯。“孟姑娘心地善良，却遭此劫难，上天不公啊。”说罢，他仰头望向远处的阁楼。透过一树红枫，隐约见到湘灵正立于亭边。
冯良长叹一声，愤然道:“自安史之乱以来，上天也无力庇佑苍生了。太平盛世尚未恢复，又来了个黄巢起义，唉……”
“沈寒是江湖浪子，本不关心天下大事。盛世和乱世，于我而言并无两样。”沈寒说。
冯良皱起眉头，嘲讽道:“你们江湖中人，不是讲究侠肝义胆吗？”
沈寒面不改色地说:“正因朝纲混乱，民不聊生，百姓才会揭竿而起。反对暴政，又何尝不是侠义之举呢？”
冯良铁青着脸，厉声道:“朝纲混乱，民不聊生，影响毕竟小。可是叛军一起，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那便是惨绝人寰啊……”说到激动处，他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沈寒连忙搀住他，问道:“先生怎么了？”
冯良将他推开，摆手说道:“沈公子的言外之意，是支持叛军？”
“先生误会了。”沈寒解释道，“我置身事外，不参与政权的纷争。”
“天下大乱，无人能置身事外。”冯良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些。
听了这话，沈寒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别样之感。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乱世之中无法独善其身。
“舅舅，你没事吧？”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沈寒一看，湘灵已来到冯良面前。她身后跟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紫衣丫头，想必是她的侍女。
冯良望向湘灵，和蔼地说:“没事，只是咳嗽而已。”
湘灵看了看沈寒，对冯良说:“舅舅，我刚才见你俩剑拔弩张，甚是担忧。”
“我和沈公子谈论战事，难免会有些愤慨。”冯良瞥了一眼沈寒，轻描淡写地说。
湘灵望向沈寒，目光暗含赞许。她微微一笑，说道:“沈公子一看就是有识之士，果不其然。”
听了这话，沈寒不禁有些惭愧。他尴尬地笑了笑，对湘灵说:“姑娘莫要取笑于我，沈寒只是一介匹夫罢了。”
“你的佩剑上刻有一个‘侠’字，想必是用以鞭策自己的吧？”
湘灵说起佩剑，沈寒这才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他目光一沉，忙说:“对了，我差点忘了我的剑。孟姑娘，它在何处？”
“在阁楼上，你若要取回，请随我来。”说着，湘灵往驿楼走去。沈寒看向冯良，想要征求他的意见。冯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沈寒跟随湘灵走上驿楼，来到昨夜相遇的亭子。侍女为二人沏了茶，随后到一间屋子取了佩剑出来，交给沈寒。拿到佩剑，沈寒不胜欢喜，忙对侍女道谢。侍女笑了笑，说道:“这把剑可真沉，我差点儿拿不动了。前天夜里，剑上满是泥水，我家小姐特意把它给清洗干净了呢。”
“紫儿，不许胡言乱语。”湘灵秀眉微蹙，轻声斥责。紫儿撅起小嘴，一脸委屈地为自己辩解:“小姐，紫儿说的可是实话。”
湘灵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打发她下楼去了。紫儿走后，俩人相对而坐，都沉默不语。沈寒静静地看着湘灵，不禁心神荡漾。除了失散多年的师姐，从未有人对自己这么温柔过。他想，湘灵洗剑的时候，也是很温柔的吧？
见沈寒盯着自己看，湘灵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开口问道:“沈公子，你的伤怎么样了？”
沈寒回过神来，回道:“好得差不多了，谢谢姑娘。”
湘灵浅浅一笑，说:“你的伤似乎挺重的，可能要身体痊愈才能舞刀弄剑了。”
“不碍事，江湖中人，受伤是常有的事，这点轻伤不影响我练武。”沈寒说。
“如此说来，你的武功一定很高吧？”
“沈某不敢自夸，如若姑娘不取笑我，我可以在这里耍两招。”
“当然不会。”湘灵忙道，“那我就能够一饱眼福了。”
沈寒欣慰一笑，起身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沈寒拿起剑，将湘灵领到亭边。随即，他拔剑出鞘，一跃而起。湘灵期待地望着他，甚至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沈寒冯虚御风，敏捷地飞出亭子。湘灵急忙向前一步，扶着栏杆看着他。只见他灵活地运用着手中的剑，在空中使出各种招式，时而如玄鸟飞翔，时而如蛟龙作浪。他在空中练了一会儿，又轻飘飘地落在玉泉溪边，在枫树下练起来。剑气所及之处，无数枫叶飘落，如同下了一场红色的雪。枫叶落在泉中，荡起层层涟漪；落在地上，铺成遍地红毯；落在沈寒身上，为一袭黑衣的他增添了一抹亮色。湘灵望着漫天红枫，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但渐渐地，她的笑容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哀婉的目光。下一瞬，她的眸子湿润了。这时，正在兴头上的沈寒不由得望向湘灵，见她神色忧愁，他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消失了。他收剑入鞘，腾空跃回亭子，肩上还挂着一片枫叶。
“你怎么了？”沈寒关切地问。
湘灵忍住眼泪，说道:“青霜如飞虹，侠气贯长空。宁为剑下鬼，不做闺中人。”
“沈寒是一介武夫，不懂诗中深意，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我羡慕沈公子有一身好武功。”湘灵露出凄凉的笑。
沈寒笑了笑，说道:“我倒是羡慕姑娘腹有诗书。你一个女子，学武功做什么呢？”
湘灵抹了抹眼泪，说道:“倘若我也有一身武艺，便可上阵杀敌，为家人报仇了。”
看着梨花带雨的湘灵，沈寒也难过万分。他毫不犹豫地说:“姑娘莫悲伤，你的仇，就交给沈寒吧。”
湘灵呆呆看着他，朦胧泪眼里有一丝疑惑。
“沈寒的命是姑娘救的，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他解释道。
湘灵摇了摇头，“沈公子，万万不可。我救你，那是心甘情愿的，并非为了得到回报。”
“我知道。可是黄巢不仅仅是你的仇人，也是天下百姓的仇人。我既然学得一身武功，便应该匡扶正义。”说完，连沈寒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方才他还认为黄巢之乱与自己无关，而如今却视黄巢为仇敌了。
湘灵仰头看着沈寒，眼里不禁流露出钦佩的目光。俩人四目相对，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在彼此心中悄悄发了芽。见沈寒的目光充满柔情，湘灵垂下了眼眸。她看到沈寒肩膀上的那片枫叶，不禁伸手将它摘了下来。沈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继而望向那片枫叶。湘灵的手指柔嫩如荑，那片枫叶在她的手中，沈寒甚至担心会割伤她的手。他犹豫片刻，问道:“姑娘，你能否把这片枫叶送给我？”
湘灵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要这片叶子做什么。沈寒微微一笑，又问:“可以吗？”
湘灵把枫叶递过去，抿嘴一笑，“给你。”
“多谢姑娘。”沈寒接过枫叶，不小心碰到了湘灵的手指。湘灵的脸儿微微泛红，低头说道:“沈公子，你好好养伤，我回房了。”说完，她转身走向回廊。沈寒目送她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恋恋不舍地低下头来。他看着手中的枫叶，眼里满含深情。这一片枫叶，鲜红而温暖，如一颗心剪裁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