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覆见得田冬年几人进得屋来，立马起身行礼，他不愿插手别人帮中之事，是以方才屋外的争斗并未出面。
高垣有些不满，话语间带着轻微抱怨：“谭兄，刚才外面如此热闹，怎地不出来瞧瞧？”
田冬年还未等谭覆应答，便先开口：“我家兄弟悲痛难忍，是以叨扰到了各位，还望见谅。”
“无碍无碍，人之常情。”谭覆对田冬年很是客气，这位碧青帮主对千金门的资助扶持可不算少，不然自己也不会不远千里赶来协助。
寒暄已过，田冬年话锋一转，步入正题。“眼下已无他人，请邱先生指教。”
众人也都尽皆入座，高垣深吸一口气，好奇之余也不免忐忑。
邱忘怀拿出一物，放在桌上，他说话办事一向直来直往，不多绕弯子。
田冬年自然认得此物，是切割玉石的绳子，由牛皮制成。
谭覆和高垣虽不知具体用途，但也看出此物是何材料。
“这是凶器之一。”
“噢？”
“四当家是中沉苓散之毒，此乃凶器之二。”邱忘怀接着说，田冬年看了一眼谭覆，谭覆点了点头，又将沉苓散之特性简略说了一遍。正是因为千金门的绝对中立，由他这么一个受人尊崇的前辈前来验尸，江湖上便不会有闲言闲语，也更加令碧青帮内一众大小信服。
“此毒溶于水后，可以尽量掩盖气味，四当家是工匠出身，每每巡视店铺作坊，遇到成色上佳的石料，也会亲自取料打磨。”邱忘怀语速不急不快，虽然平时少言少语，每当推演案情之时，却十分享受。
“这是四哥多年的习惯，他虽然已身居高位，但遇到种水俱佳的原石，也难忍心中之喜，时常会亲自动手，甚至不惜花费时日精力制成完品。”田冬年解释道，随后眼皮一沉，“我也曾多番劝告，他本就为碧青劳心劳力，这等繁琐冗长的活只会让他多费心神，坏了身体，但他深爱此道，每每遇上破石开玉的机会，都眉飞色舞，好不欣喜，哪里听得去我的劝。”
高垣猛地点头，要说赌石赌玉，最为刺激诱人的当然是切面开石，行内有话“碢机一响，黄金万两。”
“四当家的手艺，必然不是寻常工匠能比，他看上的石材，想来是不放心假手于人，这等亲力亲为，真是帮中表率。”他想着赞叹几句让田冬年高兴高兴，但赵长寿刚死不久，这话说来未免尴尬，他顿了一顿，变化语调，接着说：“哎，哎，所谓食少而事多，岂可久乎？四当家鞠躬尽瘁，真是令我等自叹不如，银安城少了这一豪杰，如失中流砥柱。”
“高捕头，你的心意田某十分清楚，但当务之急，还请邱先生讲下去。”田冬年客气道。
邱忘怀失望而又略带嘲弄的看了高垣一眼，接着道：“至于这打磨取玉一事，田帮主应当十分清楚。想要将翡翠原石切开，必定用牛皮绳摩擦表面，待得温度升高，才方便切取。牛皮绳虽然坚固，要事半功倍还得再沾上一些磨石砂，但难免也会弄伤双手。”
田冬年听闻邱忘怀只去作坊待了半日不到，眼下却说得很是详细，心中赞赏此人观察入微。
“是了，是了，这些伤口十分细小，但不消两三日，便会愈合！”谭覆奇道，“怪不得四当家身上验不出伤痕，想必毒药是从伤口渗入，待得毒发之时，那些细微伤口已经完好如初！”
“寻常工匠，每日起早贪黑，双手旧伤未愈，新伤又生，所以习以为常，长此以往生出茧来，倒也没人在意。”邱忘怀接着说。
众人点了点头，要知赵长寿每日处理帮中以及店铺诸多事务，要见得他亲自动手取玉打磨，怕是一年也见不到几次。
说到此处，高垣脑中一亮，接着话茬说道：“水，然后再用水！”
谭覆听到这里，有些不明就以，他常在江湖走动，开石取翡，赌石赌玉之事所知甚少。而高垣因职务之便，又在银安城当差，当然没少见过几次这般场面。
田冬年沉思片刻，开口道：“摩擦生热后，虽然方便开取，但难免会对翡翠有所损害，是以会补水降温。”随即又拿出一具红翡吊坠，众人一见便知道此物价值不菲。
“另外，往往在给客商展示盘道之时，也会淋上水，更显得种色亮丽剔透。”田冬年倒出一杯茶水，散上些许，果然见得那吊坠更加肉质细腻，彻骨透亮。
堂堂碧青帮四当家，鲜有亲自跟人盘卖货物，而且把玩玉饰，往往是在清静之地，如果那时在水中下毒，恐怕很难不让人察觉。
高垣有些眉目，胆子一大，话又多了起来：“那四当家切石用的水，可有讲究？”
“工匠们平日里干活，往往早就备好清水在旁，但半日下来就会腌臜不堪。四当家亲自切玉，身边之人自然懂事，少不了端茶递水，等到切石妥当，再处理善后也非难事。”邱忘怀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等田冬年的反应。
“来人。”田冬年轻声一句，屋外两名亲随便进了屋，各自站立在旁。
“四哥死前七日之内，去过哪家店面，又是谁在旁陪同伺候，当日店内的伙计工人又有哪些，掌柜的是谁。”田冬年眉角动容，一阵吩咐后，那名男剑客立马转身出屋。
田冬年长叹了口气，话音略显低沉，“看来还是内贼所为。”
高垣有心巴结，提醒道：“四当家死后，随身的首饰玉坠也下落不明，赵府管家早就搜查了弟子下人的房屋，却未曾寻见。”
“那些东西虽然是四哥喜爱之物，但眼下并不打紧。”田冬年脸色更显疲惫，难掩悲伤之情，不知是悲恸好友之死，还是更加忧心内贼之事。
“不，很重要。”邱忘怀严声道。
“如果凶手和窃贼并非一人，那自然是由帮主自行处置，但如若下毒之人和偷盗之人是一人所为，便很打紧了。”邱忘怀看向谭覆，冷冷说出两个字：“证据。”
高垣猛拍脑门，其实下毒手法已破，只要细心排查，很快就能找到凶手，就算最终有那么两三人都有嫌疑，只要用些手段，很快就会水落石出。退一步而言，哪怕凶手死不认罪，区区两三条人命，碧青帮想来也不会在乎，哪怕真有无辜牵连，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高垣想到这里，又忆起了五当家蒙骏那幅神情，但嘴上却说：“是了，要是有证据，也可少些麻烦，但就怕凶手早已处理干净了。”
“这些东西对于田帮主而言自然是不值一提，但对于很多人，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邱忘怀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丝讥讽之意。
“可他要想在银安城中私自出售贩卖，恐怕难以逃得过碧青帮的眼线。”高垣知道整个西武林的玉石生意都是碧青帮一家独大，银安城乃帮中本部所在，又怎能让人在眼皮底下私下兜售。
高垣心中奇怪，他这叔叔脾气冷漠，这窃贼和凶手是否一人，其实已经没太大干系，又何必再追究到底，难道他还担心田冬年如果最后审问不出，宁枉勿纵，在他的印象中，邱忘怀可不是个会帮助幼小的人。
“四当家身死之日，能够进得他房间的人，再找到那日陪同四当家去店内作坊之人，对照一下，就可以探明究竟了。”高垣在旁出谋划策，虽然猜到田冬年必能想到，但也以此表露自己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果能找到赃物，方可印证我的推断，不然另有下毒手法也未可知。”邱忘怀望向谭覆，此话是对他而言。
“没错，如果四当家那日确实做了件翡翠首饰，那物上必定沾有沉苓散，虽然毒性已失，我也有法可证。”谭覆冲着邱忘怀点点头。
“那就得赌一赌了，万一凶手已经销毁证据，恐怕难寻踪迹了。”高垣叹了叹气，心想刚才如此口舌一番，难不成没有证据，碧青帮就能作罢？
“田帮主来时可见到那些下人的家属，他们很多都聚在府外。”邱忘怀说道这里，语气竟柔和了半分。
高垣不明情理，而谭覆心中却已明白，邱忘怀虽然还无确凿证据，但作案手法应当大致如他所说，可赵府上上下下几十口家丁仆人如今却被软禁在府内，家中亲人必定焦急，如今能缩小凶手范围，其他人自然是可以安然回家了。
这名冷面老者，到底是心思缜密彰显自己的手段，还是真的在意那些因此受牵连之人呢？谭覆不禁多看了邱忘怀几眼。
“叫章管家带弟子候着，等到查出疑凶，再放了东苑与此事无关的人，一定要多多补贴银两，等我处理完手中要事，我再亲自安抚。”田冬年又嘱咐那名贴身女剑客。
“既如此，明日日出之前就能锁定疑凶，多谢各位相助，等到查明真凶，定备厚礼答谢。现下天色已晚，三位赶紧歇息吧。”田冬年终于面露一丝喜色，起身抱拳就要离开。
高垣哪里敢睡，连忙说道：“这本是分内之事，眼看疑凶就要浮出水面，我陪同章管家前去排查，也算尽一份力。”
田冬年笑了笑，明白他是何用意，也不便拒绝，于是谢道：“那就劳烦高捕头了。”
高垣跟两人打了声招呼，便紧随着田冬年出了屋，短短几步路程仍是喋喋不休，扯东扯西的奉承对方。
待得两人走后，邱忘怀面容浮现一丝愁绪，却被谭覆看在眼里。
“先生，莫非还有什么担心之事？”
邱忘怀摇了摇头，不愿回答，谭覆也不好多问。邱忘怀望着窗外，心里却十分挣扎犹豫，他想到近日来的所见所闻，只觉得案中背后的真相让他不免有些脊背发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