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从怀中掏出那份傅奕奏表，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落，语气中透着悲凉：“看到阿耶命裴相送来这个，孩儿心都碎了！换作十年前，阿耶顶多会一笑置之，可您居然让首辅大臣来问孩儿‘如何想’！孩儿还能如何想？孩儿只觉得，这还是原来那个疼我、爱我至极的阿耶吗？今出现‘太白经天’之事，孩儿无从解释！阿耶若觉得此乃上天示警，孩儿觊觎大位、妨害东宫，这柄剑乃是当年阿耶御封‘天策上将’时所赐，看在孩儿为国征战多年的份上，今日只求阿耶给孩儿来个痛快的，用这柄剑结果了孩儿，莫要让孩儿再如此左右难为人、生不如死了！”
世民“扑通”跪倒阶前，双手高擎宝剑过头。
皇帝听他一番哭诉，看着跪于阶前的儿子，心情极为复杂。
他曾当众亲口赞誉建成、世民为他大唐之“双璧”，无奈，这“双璧”偏偏彼此互不相容，势成水火！武德皇帝生性多疑，对胆敢与己争雄的隋末各路反王，一律杀无赦！对刘文静、李仲文、刘世让、盛彦师等自己麾下的英雄豪杰，一旦疑心自己掌控不了，亦同样毫不手软。一代名将李靖亦不止一次差点被皇帝“砍了”，总算李靖命大逃过数劫，才有日后贞观年间大放异彩，否则亦“泯然众人矣”。如今上天示警“太白经天”，为了大唐社稷安宁，莫非他只能砸了这“双璧”之一以绝后患？他是父亲，更是大唐的皇帝，关键时刻，只能是政治考量压倒亲情！
然则，就算他狠得下心肠除掉二郎，该如何善后？如何处置秦王府诸将？如何安抚京师十二卫和关中十二军中诸多与秦王关系密切的将领？如何安抚陕东道大行台、益州道行台？若自己连身为“第一功臣”的亲子都下得去手，势必天下震动、人心不安，尤其大唐军这么多年一直由秦王统领东征西讨，军中上下皆与秦王有着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都要一并清除？即便不搞大规模清洗，倘若诸将亲眼目睹连身为大唐“第一功臣”、皇帝亲子的秦王都被“鸟尽弓藏”，谁还能放心为朝廷效命？突厥再要南下，怕是军无斗志、将无战意，且留着这些人，倘若他们与朝廷离心离德，日后会否反叛？
皇帝略一推想，便明白要将秦王的势力从军中连根拔除，几乎不可能！北齐后主高纬诛杀名将斛律光和宗室兰陵王高长恭后，不过三年，北齐便亡于北魏之手。这是发生于武德皇帝早年之事。
皇帝走下丹陛，亲手搀扶起世民道：“说什么傻话？不过一份奏表，为父想听听你的回话，怎见得是动念杀你？哪一回你惹出事端，为父不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为父不会因所谓天象问罪于你。只是，为父已老，我儿莫添忧心。”
世民凄然一笑道：“父皇，孩儿也有密奏，此前一则怕惹父皇忧心动气，二则也念及手足之情，一直隐忍不敢奏闻父皇，只希望他们能知耻悔改，哪知如今他们变本加厉……”
随后声音压得只有二人听得见，世民一番低语后，皇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额上青筋突起，颤声道：“什么？大郎与尹德妃、四郎与张婕妤淫乱后宫、有不可告人关系？二郎，你……你可有凭据？倘若你信口雌黄，编造此等辱及皇家体面之谣言，你可知诬告是要反坐？”
刚刚站起身的世民复又跪下道：“父皇息怒！孩儿不敢胡说，自然有证人，敢与大哥等当面对质！此事宫中许多人都知道，只是不敢与闻圣上罢了。儿本不愿大哥获罪，就是他一再相逼，也打算认了。只是大哥身为储君，淫乱后宫，伤及皇家体面，令父皇蒙受耻辱，实是不该！且大哥命德妃、婕妤在父皇面前一再谗毁孩儿，儿深恐天长日久，父皇偏信了尹、张二妃之言，儿终是无法自保！”世民说到此处，又是泣不成声。
皇帝一时怔住！仔细回想，这几年尹德妃、张婕妤二人的确是没少在他耳畔嚼舌头掰扯二郎的不是。
此时被皇帝宣召侍寝的张婕妤，皇帝原本吩咐她在神龙殿寝宫候驾，她却悄悄来到甘露殿，躲在屏风后偷听父子二人谈话，听到此处，张婕妤吓得差点晕过去！怕待会儿皇帝回来自己来不及处置，便顾不得再听下去，慌忙回神龙殿，召来贴身宫女吩咐一番，宫女接过出宫令牌，转身离去。
甘露殿中，世民抽泣片刻，接着道：“兄弟情分上，我自问于大哥、四弟无丝毫相负，实不知他们为何百般要置孩儿于死地，似是要给王世充、窦建德之辈报仇。孩儿接到密报，太子、齐王已然在城南昆明池伏下重兵，只待初六出征时孩儿随百官郊送，便要对儿下手。儿今永违君亲，九泉之下还要为诸贼所笑，实是死不瞑目！”
世民一番话痛彻心扉。皇帝闻言，面色瞬间惨白！怔了半晌，方道：“明日一早，为父召他兄弟二人前来两仪殿问个清楚。你也过来！此事朕当弄个明白。不过你今日所言之事，干系重大，朕此时既不相信大郎会做出此等不伦、害亲之事，也不相信你会故意欺君罔上编造谎言。你们两个，朕如今真不知道该信谁。若你所言为真，朕就当废立太子；若是你编造谎言诬告，朕也得立时废黜你。你可知此事之严重性？”
世民伏地答道：“臣若敢欺君妄告兄长，甘愿受罚！”
武德叹息道：“这么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明日朕便给你们兄弟当庭对质机会，朕也会将政事堂宰辅们都召来，作个见证。你说有人证，届时也带至宫门外听候传唤。”
世民叩头答道：“臣奉敕。”
“嗯，时候不早了，宫门马上要落锁。你去吧。明日记得早点来。”
世民拜别父亲，缓缓退出殿外，舒了口气，像是从生死场上走过一遭回来，忆起多少回金戈铁马，都不曾如今日这般紧张。世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脸上露出一抹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的微笑。
世民从迎上来的宫廷侍卫手中接过马缰绳，上马行至玄武门，看到执掌玄武门门禁的监门卫城门郎常何已上岗，常何领手下四十人负责玄武门安检，相当于“保安队长”，至明日上午，他和手下都会在玄武门值守。常何原是李世勣部下，武牢之战时，世民曾于窦军万军丛中救过常何一命。武德七年“杨文干事变”后，世民将他调入京师，负责玄武门门禁，以备不时之需。此时世民走上前去，对常何仔细叮嘱一番，常何神情肃然，点头应命，最后抱拳一礼道：“殿下放心！臣等唯殿下之命是从！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世民拍了拍常何肩膀，告辞离去。
出玄武门，世民又至对面禁军驻地看看，云麾将军敬君弘和中郎将吕世衡迎上来，将秦王请进。
“殿下放心！已经传命下去，明日由柱国将军薛万均领七十骑准时集结于此，听候殿下调遣！”薛万均与薛万彻兄弟是隋之名将薛世雄之子，原本在燕郡王李艺麾下。李艺入京后，万彻归了东宫，万均却入了秦王府为护军，后秦王又将万均调入北门禁军，同样是他安插在禁军里的亲信，以备不时之需。
“好！事成之后，世民不会亏待各位！府上还有事，告辞！”
世民跨马而去。一切准备就绪，明日，这里即将发生惊天一击！这一回，他不再像两年前那样，消极等待父亲裁决自己的命运。他要将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前路万劫不复，他也将一往无前。
我命由我，不由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