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也不知道怎么走，有没有其他的路，反正想着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于是又步行了两天一夜，回到你爷爷的那个村。
白天我没敢进村，等到天黑摸进村里，我本来想守在郭晴家的院外，等她出来说几句话。我也没想好，我是带着她来七家村，还是留在那个村，只是想见她一面。
可是我发现她家的院墙破败，好像没人居住，我翻墙跳进院子，果然户门紧锁，玻璃上落满了灰尘。我只能悄悄地溜回你爷爷家。当时，你大爹娶了媳妇，住在河西；你大姑和二姑都嫁到了外地，家里只剩下你爷爷和你奶奶。
我进了门，你奶奶看了半天认出了我，抱着我大哭起来。我走的时候十九，回来的时候二十九，人大变了样儿，个子更高了，更壮实了，满脸胡子拉碴的。
你爷爷站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我，憋了半天，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他刚卷好一棒烟，自己没抽，递向我：“抽根烟哇，都过去了。”
我没说话，瞟了他一眼，就把抱着我的你奶奶推开了。
你奶奶向你爷爷说：“快过来给国庆磕个头，认个错。”
你爷爷默默地把烟卷放在躺柜顶上，抹了抹额头，走了过来。但我没让他下跪，他是我大，再怎么不是，我不能让他给我下跪。他还没跪下，我就拉住了他，说：“别搞这些没用的，过不过去也都过去了——郭晴家咋没人在？”
你爷爷没跪下，站在一边，说：“搬走了。”
“啊，搬去哪了？”
你奶奶说：“谁知道呢，逃难，逃到哪算哪，偷偷跑的。”
我忙问怎么回事，你奶奶说：“七司令那个灰个泡（骂人话）被你射伤后，养了几个月竟好了，又带着部队杀回了村里，他反复跟老郭家过不去。听说他看上了郭晴，意思是只要郭晴跟他好，他就放过她大。”
“畜牲！”
“被逼得没办法，老郭一家老小就偷跑了。”
“她走前没过来跟你们留下些甚话？”
“留甚话呀？”你奶奶说，“就算她有话要留给你，她也不敢再相信咱们家的人了。”
你爷爷闷声站在那里，我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你们保重”，就转身出了屋。你奶奶拉我，没拉住。我走到院门口，听到后面有人跪下了，咚的一声，我没回头，知道是你爷爷。
他扯开破喉咙哭喊起来：“国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也不指望你回心转意，你就说你现在住在哪，等冬天杀了猪，不管山南海北，我背着半扇猪肉去给你赔罪……”
农村早些年有个说法，“你就是背上半扇猪肉也赎不了你的罪”，形容罪大恶极，有点“负荆请罪”的意思。
那一刻，其实我原谅他了，可我还是无情地走了。如果郭晴还在，一切我都可以无所谓。
那以后，我再没回过老家。
我问：“那我爷爷奶奶现在还在世吗？”
父亲摇摇头：“不清楚。”
父亲讲完，一瓶酒除了给我倒了一小杯外，剩下的全他喝了。喝到中途的时候，他醉了，等到一瓶喝完的时候，他反倒清醒了。他看起来很累，说：“天快亮了，睡哇。”
他没管我，自顾自地爬上炕，没脱衣服，就钻进被子里睡去了。
1999年2月15日，阴历的大年三十，我就是这样过的。在父亲的往事中，在散发着沧桑和悲伤的空气里，我触摸到一种跳动的东西，叫做岁月的脉搏。望着炕上那个不修边幅的老男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紫黑的脸膛上皱纹丛生，蓬乱的头发多半已苍白，谁能想到，他也曾有过如此美丽动人的爱情呢？
过了元宵节，我踏上了返校的行程。
这个学期，我过得还算充实。说充实，就是不无聊而已。语言的差异，让我感觉和同学们总是有一条鸿沟，所以课余时间，我基本都是用来给父亲写信。
信的内容，基本就是事无巨细地照搬我的生活，加上一些评价和感悟，酸溜溜，文绉绉的，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甚至怀疑父亲会不会有耐性全部读完。
同桌成华说：“你既然这么爱写信，干嘛不交个笔友？我交过两个，都嫌我信写的少，就把我踹了。”
学校的图书馆能借到各种杂志，比如《读者》、《知音》、《青年文摘》之类。有些杂志的每页下面，有交友信息，留着通讯地址。
别笑话，那时交笔友也是种时尚，当然是非主流的时尚。
天南海北的人，连面都没见过，就能聊得忘乎所以，有点像现在的网络聊天。所以我想，任何时代，人都有一种向陌生人敞开心扉的欲望。
所不同的是，现在的网络聊天，都偏向于找附近人，是否有某种实际的意图，我不得而知；而那时交笔友，却往往喜欢朝遥远的地方发展，似乎越遥远越有吸引力。一个城市的两个人互为笔友，是很难理解的。
我是大西北的，所以就看东南地区的交友信息。那时没有四通一达的快递，只有邮政，贴上八毛钱的邮票就能让书信飞往全国各地，速度不敢恭维；不过你拿八毛钱的的价格让人家提供八块钱的服务，似乎也有些非分之想。
因为速度的关系，加上距离遥远，那时的笔友，一年也来往不了几封信。
比如我后来的笔友沐小果，是广州的，我投一封，她收到时已是半个月后；她回一封，又是半个月，一来一往就需要一个月。一个学期，也就能写四五封信，还得充分利用好时间。
所以，交笔友是需要耐性的。
在沐小果之前，我还交过两个笔友，不过来往了两封信后，人家就不理我了，原因不明，是另有新欢，还是嫌我土气，我无从追究。
受了打击，我对交笔友渐渐失去了兴趣。
某次在图书室看杂志，无意发现了一则交友信息，内容本身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是她的名字让我眼前一亮：沐小果。于是我拿出纸笔，把她的地址抄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