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
书名:洪宪一百年 作者:邹蚁白 本章字数:3775字 发布时间:2023-02-25

元旦。清晨。小院篱外沿河的步道上,黑猫与土橘色的猫护着前后,几只花色白底的小猫于中间挺步,如列车经越,呜呼,咕噜。



“他们这几位究竟怎么回事?土橘色那一位连瓷盘也要尝几口,灰黑色那一位请他吃牛肉丸也不成。”



“饿和不饿分时候吧。”



“门口小吕前两天回我,说确实看到他们偶尔会挂好牌。我没看错,也没记错。



“好好好。和蓝老师你说的一样。”



嘉夜很担心自己某天某时某个瞬间转去后便把自己掷入静止又模糊的往昔里,他怕自己在一个平滑缓和的世界里遗忘掉一切,所以总会记着一常列无需挂怀的琐碎事,而后,去强调它们。这并不是老来方生的忧愁,实际上,“失忆与智力退化”是我们第三次约会时的核心话题。



“似乎猫就是这种秉性,养猫的不都说他们盘踞广大信步如游、领邑食户比肩公子王孙亲王诸侯吗?”



“猫和上主多好呀。神神秘秘,无忧无虑的。”



“野猫得吃饭躲雨避开管疫,王者需调和阴阳日理万机。哪儿闲呐。”



“你没当过猫。你不懂。”



“嗯。是。”



溪间的水声流和着如水的车喧,驱动的尾气催促着饱含脏尘的流风。



“庭霜昨晚说什么了?”



“他要回来。不在美国待了。”



“他和那小子终于分了?”



“不知道。他没说。但你是不是多想了?我们家孩子怎么可能伺候那小子家加他一群四个主子爷?可能就没好过吧。”



“我听小刘说的。我也不知道。我哪敢打听呐。况何他这些年不是养了猫吗?我们有皇上。家里有两个加起来跟皇上总算差不了多大的老年人。依您老还热乎的讲法,他若要回来长住的话,他应该还是挺喜欢伺候这种玩意儿的吧。”



“他会把猫带回来养吗?”



“不知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程序要走。”



“不知道。”



“不知道啊。”



啪。喵喵。水风与行车仍在隔断的不远处呜呜。楼道与楼门前隐见十岁未到稚儿的高鸣。



“啊。你开着呢。”



“开着呢。证据。呈堂证供又有了。”



“留这么多,等你死了,还是我们受累。”



“谁先死那不一定。隔壁以前赵学洋他父亲,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脊椎变形什么都有,现在还不是在九十岁的方位站端了。陛下还得过尿毒症呢,现在比金刚活 佛孙猴子二郎神还壮。”



院落四周的人声愈多。一列半是齐整的步声掠过,你好与你好,远近地萌及散在篱墙低矮的簌簌间。



“那如果我先死,你就养只猫吧。”

 

 

“还是找老伴靠谱些。你都说猫是主父了,老人捱日子,最好还是不要给自己迎一个爹来。”



“看重哪家的诰命夫人了?”



“楚韩国刘玉门,最近你爱听的元结蒂也不错。”



“啊。我忘了。市川送我一套新专辑,过两天就送来。”



“又送啊。机子还没修好。店里说10号取。”



不迁的鹊鸟惊了未枯冷的木枝。树叶摇落的声音,收放闷裹的声音,起身的声音,在震动中离开庭院的声音。



声音支配了冬晨。





吃完午饭,收理妥当,垃圾拴好,踏出门,在宿舍北1区的垃圾清理回收站前,一个白日便喝到烂醉的中年男人,在一对青年男女的搀扶下,于并不脏乱的秽处吐出一阵短促的喘荡。“叶老蓝老好。”“老叶。兰老师。”“瓦剌跌噶,嘉庆饱哈。”中年人的翻涌与青年人的致意分横,在隐约可见的溪水旁书写着棱梗分别的川字。



“王参议这是喝了多少啊?”



“也就八两白四罐啤再添了一小杯蟹黄。喝不了以前那么多了。”



“怎么喝得那么杂?”



“今天跑了三个餐会。元旦噻,一个婚礼一个团拜,还有川南右道的。”



“这么早就赶完了啊。”



“本来还有几个。毕竟过两天就要走了。这还不是在旁边荦国醉得连话也吐不动,卡也掏不出一张,才带回院子里来歇一歇。”



“呵!王道舜还要刷个卡才能住国企店!清廉哦!稀奇哦!”



“傅御史好。”“老傅。”



卷发糙面的矮小中年男性提着两袋膨膨的黑色走来。



“好什么呐。晦气!碰见云棠一等的鲸吏和他的鹰犬。你们是不是也要跟着政 治家升天去呐!”



“御史大人怕不是还在为云复路的官司怄气呢。且不说就是写了也不合法度,我们单位确实没有作过那种没来由的承诺。这些跑世界的,就爱拿些暧昧莫名的东西,来找您这样热忱心善的先生得财呢。”



“老傅就是这样清古的直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清楚我们普通做事门路的。”



“你们两个轧官道的大牌坊也能说别人!那条街上都是些户本不逾十二万的穷家,怎可像你家做钟鼎长者生意的比。王道舜和正广的关系谁人不知,你们又是——”



“——好了好了。二位快扶审计长回房子歇好。晴峯啊,把你手上的垃圾倒了。”



“瓦剌麻辣,阔你扬言娃,伐辣巴呀……”



男女略略致意,搀着声响思绪全为酒精腐烂的王道舜朝宿舍深处走去。



“先生好。蓝老师好。在下失礼失言了。”



“不说那别的了。何必呢。王道舜后天就去省议会,他又是江西人,这辈子不会再来了,没必要理他。”



“先生,光天化日,将监理一省财政国务的市内三司要员和一群国商大蠹在税赋造营的世界喝成那样,还公然挽着俩姘头在官邸里大迈其步。这还有士人表率的自绝吗!就算是污惯了的老贼,至少礼教的体面,最后的底线,尚该讲讲吧。嗐!”



“现在讲究个自由开放。王道舜家算是开放家庭吧,当值固然有失范,那也应以证据论——”



“哪有证据呐先生!他们,他们就是这种德行——”



“好了小傅。好了。别跟自己置气置饱了。正好你今儿晚上怎么过?没事儿要不往我们家和你假师傅吃一顿?我们家就我和你假师傅俩,没外人。”



“啊。蓝老师,今天我家孩子下午都要回来,我晚上去大亲家那儿吃饭。倒是您两位还未做晚餐的整备要不也一起来?我大亲家一家人都很和通。”



“不不不,没这种道理的。何况我和蓝老师也已备了不能隔夜的料。对了,公圃不用电话和传声,搬家后快两年没个消息了,你过年若要回老家,帮我们问声好,他若愿意的话,且请他来个地址。”



“我要回的。那是自然。我也许久没联系老师了,定会传达到。”

 


两三寒暄后,垃圾丢尽,手掌拍拭,又是三两话语,平淡地,便别过了。这傅小子说来也是学士院的晚辈,又是自己同年、沧州榭墟先生张经宿的高徒,近五十了,本是穷苦农家出身,仕途坎坷,往去经来谪此倒也留了御史台一份品秩,还是如此自矜,目高于天,见不得草木野气东墙遗香,倒连自己的婚姻也毁了。



人生呐,人生。





纵是元旦的纪念,两人的晚餐亦只寻常。灯如昨,盘如昨,人如昨,菜倒换了几月未吃的新料。淹在黄酒香油里轻洒几粒用劵换来的内营闽东海盐,米是冬敬抽奖得到的秋田糙米。



我们。我们两个。我们来自烛光晚餐的年代,但我们没有那样富贵的条件。在我们的时代里,我们是受了国子监复兴得以入学的、新时代的耕读之士,不若过往,也不若今日。



吃肉,品酒,香薰伴着未关电视里的西厢怨曲。莺莺不见张微之,我们不见长江尾。



元旦本就是我们正式确立关系的日子。不见媒妁,没有上人,亦非官家排布。自由的恋爱便是今日也难见,如此的五十年,连百六十寿的袁世凯也未有此遇。不,他不可能有的,他怎可能有呢。



老人也总有受牵系的狂心,只是它似乎不能被承认。除了——



不,罢了。我不想用没有星光的狭隘自私的上天冲淡我对自己欲 望的表陈。



在我无可比拟的幸运人生里,最幸运的事便是与嘉夜在大学生活中相遇,这予我的欢喜甚而甚过成为庭霜的父亲,以及受得皇帝难名奥妙的青睐。我的父母早故,嘉夜家里又是母亲主事,又更幸得我们年轻时除了考学不知别事,更是于痛苦尚未被仔细理解的时代里便觅得自学宦途里逃生的新路。纵使当年的嘉夜一度白蒙着许多愚痴的压抑,而我也为翰林的霸道所胁,与同龄人相较,我们仍至少有了自主人生的力量,不必成为沧海内闱里一粒浮烂肿胀的坏米。我们拥有着我们的时光,并明确着这一点。



啊,刷洗着碗,御炉香袅,咫尺天颜,便趁着如此光景,趁着、趁着这亲昵的距离,那饱满的、肿胀的、清脆的、轻灵的时光,它压覆在我们身上,予我们的脊背与腰臀压力,我们,嘉夜,我的嘉夜,我们的爱情,我们不输今时的、涌自青春初始长久的爱情——



老人怎么会没有欲 望呢?是一点激素也不见,还是脑子受了阉割、记忆为霾雾蒙损,又或是下 体泅到没有波澜的死水里、把一切抬给敷衍来去死客的孟婆了?



“要干什么?”



声音指责了我。不是嘉夜。不是我自己。



我抛开那声音,环抱着为衣衫遮住无可避免的衰弛的腰。我没有低头发出呻吟,也没有用起斑的褶皱的肌肤感触袖口旁脖颈上微萎的流痕的肌肤。我的欲 望不在温度,也不在于距离。我揽得了我的爱,在身高11cm的差池里,这是上周才丈量过的新数,是数十年长短波动的又一次更替。他在变矮,我也在蜷曲。身高在成长的末端翻卷出从容自在的新生。这是繁殖,是情 欲,是



“这是暴行。”



——声音。这怪声音愈发重了。清晰有力,却又辨不清老少男女中外古今。



“好了好了。等会儿吧。”



还能怎么样呢?侵入与承受尚有现实,但在沙发与床上,那分得出胜负的战争从没有给我的欲 望带来过一丝欢愉。他也是。我们都是。



老人也有青春的道具。看着网站上推荐的全套,我们买下,我们放置。但在那个被购买的空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开始与结束干涸又澎湃的狎情。那么近,又那么不可接近。



我很害怕那个声音。



“你七十了,四品特进京官。你要去京城见袁世凯了。你满足不了别人,也满足不了自己。”



依律,五品以上特进京官致仕时,当入朝面君,听任圣裁。



一百六十岁再无家室的皇帝,是如何同上国夫人们做爱的呢?

 

 

那个声音,那段平淡又尖刻的低吟与长啸,这几年愈响了。是遗忘的前奏,还是疯狂的开始?



头发不再秀丽,未作细染的斑色在浑浊的双眼里颇衬被抹去沟壑的肤白。



吻。轻轻的,灼灼的,即便以湿巾与清水漱去,但仍很有酒肉与胡萝卜的余韵。



我害怕那声音。



害怕,它喧嚣的沉默。



“伸过来。”



并未失去所有水润与红韵的唇轻靠在微颤的嘴角。



我恐惧。



“马上。”



所以,我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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