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非同小可，从阶级斗争上升到刑事犯罪，红卫兵们发动起全村的男人漫山遍野地缉拿凶犯。七司令被连夜送去城里的医院，死活不知。你爷爷家已被全面布控，谁也不能出去通风报信，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郭晴找了我一晚上，也是又累又冷，最后她终于想到了那个涵管。小时候，我们常逃课，不敢回家，两人就呆在涵管里玩，一玩就是一天。想到这点，她就回家抱了一床被子，偷偷地跑来，果然找到了我。
糖烙饼带着她的体温，暖暖的，我边吃边忍不住流泪，她不停地给我抹掉。两个糖烙饼吃完，我获得了一些热量，心里也不觉得那么委屈了。接下来的问题，我该咋办？我不想坐牢，否则一辈子就废了。
郭晴说：“我们逃哇。”
我也想到了逃，可是逃到哪去？活到十九岁，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公社。那年月，到县里都没通车，怎么逃？况且还得搭上郭晴，包庇罪犯与罪犯同罪，那时人们常这样说。
郭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逃哇，今晚就逃，我和你一起逃！”
我还在犹豫，心里一点底气也没。
她又说：“后半夜，大伙儿都睡了，我来找你。我带上干粮，水，衣服，我们一起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哪怕讨吃要饭，总能活下去。”
人的心思真是多变，我在射伤七司令之前，只怕不能和郭晴在一起；当她说要和我一起逃走时，我倒怕和她在一起了，怕连累她，怕她真的跟着我讨吃要饭。心里乱极了，忽然就冒出一句粗话：“你滚哇！”
到现在我都说不清当时为甚要骂她，心里想着，不和她在一起，我这辈子还有甚意思？可带上她一起走，又怕她这辈子过得没意思，真是矛盾死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我骂顺嘴了，掀开被子，站起来，一连串的脏话就出口了。
“你他 妈的滚哇，老子不待见你，凭上你老子倒了血霉了！”
“我真他妈后悔死了，居然为了这么个破女人去杀人，我恨你！”
“你他 妈的随便一个耳光，就把老子一辈子全打没了！”
半天，她才站起来，吃惊地说：“哥，你疯了吗？”
“我就是疯了，遇到这种事，谁他妈的都得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犯罪的是我不是你，抵命的是我不是你……”
她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发抖。
我指着涵管口说：“你滚不？再不滚，老子就出去抵命！”
她终于屈服了，含泪说：“好，我滚！”然后又说：“哥，我喜欢你！”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说，也是最后一次。然后她捂着嘴，跑出了涵管。
她一出去，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但我不敢发出声，怕她听到，同时觉得自己像个英雄似的，倒不怎么害怕了。
酒精的作用，父亲说到这里，泪如泉涌，他喝了杯酒，任眼泪流了一会儿，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又喝了一杯，擦掉眼泪。我也受到了感染，眼窝里酸酸的，又热热的。
我问：“大，那你后悔吗？”
“甚？”父亲问，“是后悔射伤了七司令，还是后悔骂她？”顿了顿，“要说射伤了七司令，我一点都不后悔，我最不后悔的就是这件事。但我后悔骂了她，她那么瘦弱，哪能经得住？这么多年，我一直后悔骂她的那番话，太难听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那你最后逃了吗？”
父亲说——
郭晴离开后，天快亮了，红卫兵和村民折腾了一夜，这时消停了。村里静悄悄的，传来了鸡叫声。这边一叫，那边也叫，离天明越来越近了。
我意识到这是逃走的最佳时机，就把被子裹好夹在腋下，钻出涵管；走了几步，又返了回去，捡了块石子，在涵管壁上写了“我走了，你幸福”六个字，然后就走了。这回是真走，向着一个方向马不停蹄地走。
没人发现我。
我走到一片荒野时，出太阳了，回身望去，村子早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安全了，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我忽然难受得不行，就坐在硬实的土地上，抱着被子哇哇地哭了起来。
哭累了，面向家的方向跪下，吼了一句：“大，妈，我走了，再不回来了，我就在这里提前给你们送终了！”
站起，继续向前走。
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四面八方荒无人烟，也没有地，有些干枯的野树。我只能锚定一个方向走，这样才能越走越离家远。
郭晴给我的那几个糖烙饼，我在涵管里吃了两个，剩下的就不敢放开量吃了，饿到忍不住时，掰一小块吃。
人越饿就越不耐冻，越冷就越饿得快，一小块糖烙饼下肚，感觉连边都没沾上。我只盼望能快点遇到个村庄，好歹找个人家暖和暖和。郭晴的被子派上了用场，否则我肯定会冻死在那个冬天。
那年是六七年。
我猜测：“那你最后就来咱们村了？”
“嗯，”父亲点点头，“我走了两天，在野滩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时就到这里了。那时村里人很少，所以叫七家村，属于康巴什的。这里的人都好，他们收留了我，我就在这儿安了家。”舒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七家村的人家七十家都不止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我又问：“那你再见过郭阿姨吗？”
父亲说——
没，我一直没敢回去。
十年后，也就是七七年，听路过村子的外地人说起，七司令那晚送到医院，亏得一位技术高招的大夫，把他的眼睛保住了，只是有点斜，眼底留下了一块疤。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娶不上老婆，打着光棍，没人见得他。
当然，那个外地人想不到，射伤七司令的人就是我。
我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意外，不免失望，背井离乡十年的苦处受得真是冤，但也轻松了不少，毕竟他的眼睛没瞎，公安可能不会再追究我，于是我就回去了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