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十年后，再次收到的她的来信……
亲爱的明时哥：
你还好吗？
苏澄
我看着信纸末尾处的名字，思绪被那简单的几个字牵动、撩拨。我把它放到桌子上，本来是要听着窗外呼呼的风雪躺在摇椅上小憩，可是闭上眼睛后，所有黑暗里的阴影都幻化成了她十年前的样子，而两鬓被流淌下的泪打湿了，泪珠划过鬓角，滴落在领子内侧，我的心却浑然未知。
三月三的女儿节，大家在房间里贴上了红纸彩带，房间被收拾的干净整洁。在中国，女儿节似乎并不受到特别关注，但是现在我们却对它很上心，而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窗外下着很大的雪，虽说到三月了，但是这天气却很反常。四野之内的房屋、树木、公墓也都被笼罩在大雪之中。视野中罗曼沙华的红艳与斑驳的白色纠缠在一起。
我仰望天空，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无色透明的天空飘落，美得无法形容。
远隔山海的她，此刻看到的天空也许也是这样的吧……
“这样美的雪，像【乐园】中的一样…”
我的助手春树先生说到。他已年过半百，如果当年他没有跟我一起来到这里的话，也许现在已经是【乐园】的继承人了吧……
“咚~咚~咚~”
礼堂的钟声敲响了。
我俩走进堂屋内，房间里都是活蹦乱跳的孩子，最小的有五岁，最大的18岁已成年。
房间内张灯结彩的装饰，就像是过年一样。其乐融融的氛围让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
蛋糕、饭团、饮料都准备好了，大家跪膝于桌前，双手合十--饭前的祈祷是今天才加上去的规矩。
默默祈祷完后，我将一顶纸做的王冠戴到了坐在我身边--桌子中间的小女孩头上。
“生日快乐！里美！”
小姑娘羞愧又高兴地扬起笑脸感激我们，“谢谢大家，谢谢，ありがとう”不仅用中文，她还用家乡话—日语表达着对大家的感谢。
新一点燃蛋糕上的蜡烛，“许个愿吧，里美！”
“我希望可以和大家永远在一起。”
“里美，愿望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啊！那我可以再许一次愿望吗？”
“嗯……可以啊，今天是里美十岁的生日，从数字9岁变到10—就是从单数变成双数，哇！你能许两个愿望呢！”
大家都被都笑了，我和春树也被逗得满脸笑容，但是里美却很认真地在许愿，我还看到一些和她一样大的孩子在掰弄手指，用手指数完9后，就要用到双手，好像，他们同样将这个“秘密”记在了心里，等到他们过十岁生日的时候，也可以许下两个愿望了。
“呼~”
窗外的风雪声透过窗的缝隙渗透进来。
里美吹灭了蜡烛，大家开始吃蛋糕了，欢声笑语就像泼水节上的浪花，泼洒在每一个人身上，所有的人都被幸福的神明祝福着，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我仿佛真的看到彩蝶在屋子里飞舞--哦~原来是四处飘扬的彩带呀。
屋子里其乐融融，大家为里美生日准备的表演节目开始了，杂耍，唱歌，跳舞，虽然都是孩子们自己组织的小节目，看起来甚是搞怪滑稽，但观看的孩子们却很开心。
欢乐在我的心上点缀出一圈圈的涟漪。我出乎意料，明明这样开心，为什么脑子里都是她的身影在浮现呢？而且就算是现在再次想起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做到心如止水。
这所谓的岁月，难道也会碾不碎残旧的记忆吗？
想到这里，我心中五味杂陈。
抱歉啊，苏澄，我也很想念你……
我在神龛前上了线香，为里美祈求平安。三月三，日本的女儿节，也是里美的生日，所以我安排了这些日式的习俗活动，虽然她在这里生活快四年了，但是我希望她知道自己曾经的根在哪里，也许我做这些是多余的，但是我还是决定要做。
线香上缓缓升起青烟，一寸短的灰烬徒然跌落在香篓内。
按照哪里的习俗，上完香结束前，是要喝热甜酒的，但是考虑到他们都是孩子，我只允许他们喝饮料。
生日派对依然在进行着。
里美走到我身边，她牵起我的手，我把手中的香烟掐灭。
“今天下雪了，不能陪你出去玩，抱歉。”
她点点头，乖顺地把头钻到我胸前。十岁了，四年前还是很小的一个身体，现在长得又高又健康。
孩子们找到了我们，我把里美交给他们照顾，而我自己却披着大衣走到了屋外。
孩子和孩子之间最容易亲近，也是最能彼此感受的。他们就像一个个太阳，屋子里暖如夏日，而屋外冷若凌冬。
我站在一颗樱花树前静默，呼吸间闻到樱花与雪的幽幽香气，他们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雪花落不尽，樱花也落不尽。
这也许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樱花树了吧……
在雪天也不凋零，落英缤纷，跟雪一样纷纷扬扬，它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魔法，就像相思一样，永远盛开，永远不会凋谢--就像童话精灵闯入了人间。
窗前，新一和几个孩子趴在窗沿上看着外面的雪，樱花，还有人。
“院长平时不爱说话，很难接近的样子。”
“那是对外人吧，院长平时对我们就很好呀。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们最好的人了。”
“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儿呢？他喜欢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自己也变成孩子呢？”
稚嫩的他们还看不懂窗外的人，那雪花和樱花在他们眼睛里也许只有颜色不一样吧……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们欢快地向另一间房子跑去。
太孤独了—这是对他们而言，评价许院长是一个友好的人之外的最完整的评价了。
“院长。”
我转身，春树将酒壶递给我。饮了几口酒之后，身上渐渐暖和了，抑郁心头的情绪也消化了不少。
“只有辣酒吗？有没有甜的？”
“嗯？我可不记得你喜欢和甜酒。”
我点了点头，我确实不喜欢喝甜酒，至于我为什么要问，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今天是里美的生日，孩子们欢乐的声音让我畅怀吧。但是春树还是拿来了甜酒，我和他坐回到神龛前喝起来。
“这是几天前上级送来的日本甜米酒，你尝尝。”
“这酒可有名字？”
“有，叫【花之舞】，祈祷玉谷丰登的奉纳之舞之名，山田锦酒米酿成的……我年轻时喝过。”
酒味醇香，舌头上先感到清澈绵密的碳酸气泡，后是乳酸菌饮料般酸甜的感觉，清爽又柔和，与香槟些许类似。我将它放回到桌子上。
“我还是喝不惯甜的。”
春树笑着摇了摇头，给自己到了一盅。
“经常喝苦的酒，已经碰不得甜的了吗？”
我启齿而笑，作为对他的回答。
里美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抱着兔子玩偶，她乖顺地坐到我身边依靠着我，给我说刚才发生的趣事。
可我知道她更多的是闻到了甜甜的酒香味儿来的。我摸摸她的头说：“只能喝一小口哦。”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不会给她喝，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我觉得可以破例一次，却也知道给她的量能少则少。
春树在小盅内倒了一点儿给她。
“好甜啊，是蜜桃味儿的呢！”
“只能喝这一点儿哦，因为你还没有长大。”
“长大就能喝酒了吗？”
“是啊，长大后才能喝酒，因为到哪个时候……酒会是灌醉悲伤良药。”
苏澄的身影与里美的样子在那个瞬间交相重叠，我一时失了神，却也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院长，晚上政局的人会来检查孩子们的情况。”珊迪站在门口向我汇报情况。
我挥了挥手，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还有你这个老家伙，少喝点儿酒。”
“哈哈哈哈……要一起喝点吗？”
办公室里是阴暗的，只有在靠窗的地方能略微看清，而我的桌子便摆放在窗户边。
桌子上那封信还在，我又拿起来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没有,和以前一样，没有来信地址。
唯一知道是她寄来的证据，是信上面与以往信件一样的字迹还有名字。
一样的字迹啊，可是写字的人已经长大了吧。
房间里很暗，并非没有电灯或者油蜡，只是我觉得，一个人坐在明亮的房间里的话，会更加孤独罢了。
突然房间内的垃圾桶被踢翻了，我被惊吓得坐了起来，墙边传来稚嫩的相互怪怨的声音，而我凭感觉就能猜到那是谁了。
“新一，郭点，赵琦，你们三个怎么在这里？”
惊吓感没有了，反而心里多少有点儿生气。
“我……我们在玩捉迷藏。”
“这个理由用过很多次了，新一，能换个理由吗？还有……赵琦，你都快18岁了，也是还在和他们玩捉迷藏吗？”
新一和郭点捂嘴笑起来。
看着赵琦尴尬地笑着，还有新一、郭点孩子气的举动，我自己的怪怨像风雪中的火苗，瞬间熄灭。
“去吧，下次不许再到这里玩了。”
“……快走，快走。”
晚上，政局的菲长官来院里审查。
我领着孩子们在房间内站成一排。她和她的助手晓芳挨个问孩子们情况，并在手里的表格上涂涂写写。
菲长官走到我面前，“最近如何？”
“孩子们都很健康……这大雪天的，真是麻烦你们了。”
“……工作罢了…看起来，你们今天举行了派对？”她指着房顶上还没有摘下来的彩带。
“今天是里美生日，我们为她办的生日派对。”
“我对这孩子有印象，毕竟，当时为了把她留在这里可是费了你很多事呢。”
身后，她的助手晓芳牵着一女孩走上前来。
“这孩子身上有酒味儿。”
鼻子真灵…我在心里嘀咕着。
我看着里美抱着兔子布偶，脸上有点难过地看着我们，菲长官也回头看向我，要我做出解释。
“这个小家伙就是里美吧？”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戳里美稚嫩的脸庞。
“她只喝了一丁点儿而已。”
“未成年人不允许饮酒的！你不知道吗？！”晓芳大声地质问我，令我觉得羞愧且难过。
她也蹲下身子对里美问道：“告诉姐姐，酒是不是他让你喝的？喝了多少？不要怕，告诉我们好吗？”
里美缓缓地点头，却又抬头看向我，眼睛清澈得要滴出水来，她挣脱掉晓芳的双手，跑到我身后来并抱着我的大腿，将自己藏了起来。
“警官，”春树蹒跚着步伐来到房间内，“我很抱歉，是我给那孩子的酒，不过只有一丁点儿而已，而且是度数低的甜酒，我们一般是不会让未成年的孩子喝酒的，只是今天是里美的生日……”
“不管因为什么，让孩子喝酒就是不对的。”
只是春树的表态让她放弃了追究，但她还是给了我们罚款处置。
有关政局的工作忙完后，我们请两位长官留下来参加派对。
晓芳在堂屋和孩子们玩耍。而菲长官坐在我的办公室内，尽管有了外人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却依然只有桌子旁的台灯被打开。里美抱着兔子布偶站在我身侧。
“还好买的蛋糕很大，特意为你留的。”我假装客气道。
“嗯？难道不是吃不完剩下的？”她反驳说，但看见里美的眼睛后尴尬一笑，“蛋糕很好吃哦，里美，生日快乐。”
“谢谢。”
“真好啊，有这么多人给你过生日，还有生日蛋糕！”
我正将桌子上凌乱的信件、纸张收集起来，平时没有客人来，我就很随意地把桌子上的东西弄得凌乱。
“好多信啊。”
我点点头，希望她没有看到任何信纸上的内容。
“局里每天有很多事要忙，好不容易抽空偷下懒。”
“忙一点好，至少不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是啊，要是闲下来，会变得很可怕吧。”
“为什么用‘可怕’来形容呢？”也许一般人会这么问她，但是我没有，我有我的恐惧和担忧，我也更愿意接受这些听起来奇怪的话。
因为局里的事，她们两个只待了一会儿边开警车回去了。
我站在门口送客，警车的红蓝荧光灯闪烁不停，就像两个单调的音符，“轰~轰~”柴油机喷出难闻的灰色气体，车胎下的雪被熏得变了颜色，街道上的积雪被车子压出新的一排轮胎印，风雪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我裹紧脖子上的围巾，向她们挥手，直到车子在前面的街道口拐弯。
樱花瓣飘零得到处都是，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奇怪吧，但是它真的与雪花在空中交织共舞，红艳与白色共存，就像水与火的恋曲，，我捧起一把冰雪，欣赏着陷在里面的一朵樱花，我将柔软的唇贴在清冷的花瓣上，鼻息间尽是凉凉的寒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