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母女的生活渐渐归于平淡。
从小学步入中学,人前方黎秋是一个彬彬有礼、亲切可人的女孩,和爸爸约定视频聊天的时间,叽里呱啦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从学校的人和事聊到最近看的书,女孩天生固有的撒娇话术逗得屏幕对面的中年男人发出一阵阵郎朗的笑声,看着窝在懒人沙发里舒展了眉宇咯咯笑的女儿,崔瑶瑾略感些许安慰,这一刻女儿回归了其年龄该有的生动活泼,但同时,她不禁又有点怅然若失。
她是和女儿日夕相处的人,而当女儿开心欢乐或伤心难过时,找的不是她而是千里之外的方涛。早知如此当年是不是该让秋秋跟着爸爸?她断然否定了这想法。她不能失去女儿,秋秋是她生命的记录,是她仅有的阳光所在!但不知何时母女俩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女儿对她锁上了心门,她不怨孩子,是她弄丢了手中的那把钥匙,她努力想要弥补那一块缺失的角,女儿抵御和设防的眼神令她丧失了源动力。只是,在她的心中依旧留着那么一丝期望,默默等待有一天可以和女儿像方涛那样亲密无隙的交流。
女儿在她的面前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着家便跑进自己的房里,餐桌吃饭时不是盯着手机,就是拿着书背英语单词,崔瑶瑾提着不咸不淡的话题,女儿回应的冷淡及敷衍。她试图缓和两人的关系,亲手制作对方喜欢吃的甜点和美食,相约一同看热门的电影,笑脸相迎的却是女儿一张充斥着不耐烦的脸。那扇被习惯性关上的房门,好像把她和女儿阻隔在同一时空的两个不同的空间。女儿的喜乐与她无关,她曾经流血化脓的伤口只能耐心等着结疤处的自我修复和疗愈。
半夜崔瑶瑾突发寒颤,支撑着站起借着感应灯的光源,找到退烧药转身去厨房倒热水,双腿突地一软身子直愣愣撞在玻璃隔门上。随着一道光线从客卧的房间射出,门“吱嘎”一声开了。崔瑶瑾背靠玻璃门循声侧过脸。
“你干什么呀?”
秋秋穿着粉色灯芯绒草莓图案的睡裙揉着惺忪的眼走出房间,她斜眼淡漠地望了下坐于厨房门口的妈妈,微皱着眉走上前扶对方站起。
“怎么不开灯,我还当进贼了。”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崔瑶瑾歉意地说。
“你的手……好烫。”
少女眼中掠过一丝担忧。
“我没事。”
崔瑶瑾抽回手,她努了努嘴浅笑道:
“口渴想喝点水,厨房门口的地板太滑了……”
“要我替你倒水吗?”
方黎秋打断对方的话问道。
“不用。”
崔瑶瑾摇摇头。
“那我回去睡了,明天语文有场随堂测试。”
“去吧!”
崔瑶瑾推开玻璃门踏入厨房。
插上即出水壶电源,水壶发出“卡卡”的警报声——壶里缺水,她懊恼的抿了抿嘴,懒得去盛,在一旁备用剩余不多的凉水瓶里倒出一些,把掌心的药片塞入舌间,冰冷的液体入喉,肠胃轻微的一阵痉挛,缓步前行,经过女儿门口,房门底部透出暖色的黄光。
秋秋还没睡吗?她会不会是在担心自己?
崔瑶瑾苦笑着微微摇摇头。
回到房间坐到床上,脱下左脚袜子,伸手轻轻揉捏。
“啊!”
嗓间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慌忙用手捂住嘴。
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床,从脚底涌上一股热烫,握紧被单将自己包裹住,头脑眩晕,意识一点点模糊……
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四面八方若隐若现的探出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面孔,张开嘴本能地想要嘶喊,嘴巴却被身后一个结实的大手掌牢牢把住。
想要回女儿的心吗?交出命来!
随着男人粗重的,决绝的话语,一丝冰凉的寒意抵在了她的喉咙口。
“不……”
梦中惊醒,张牙舞爪的魔鬼影像依旧盘旋在她的脑际,她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水,伸手旋开床旁桌上的台灯,拔下在一旁充电的手机。23:54。
令人胆寒的噩梦驱散了她的睡意,出了一身的汗,烧也退了。她的思维变得越渐清晰,女儿跟着她快乐吗?当年没有征询女儿的想法,她个人决定将秋秋留在身边,是她太自私了!秋秋明显喜欢爸爸,当年如此,五年来更是如此。方涛再婚后郑岚生下小女儿,父女俩的感情并未就此淡薄,而是越来越近,只是方涛的工作和生活都在美国,家人们牵绊住了他,知道爸爸不方便过来,秋秋和她提了一次又一次,她应允寒暑假过去,但一年又一年,一次未有成形。崔瑶瑾担心女儿一旦适应了那里就不会再回头。
方涛没有向她要回女儿,对方体谅她,晓得秋秋是她心灵的慰藉,但她的需求和女儿的幸福相比,后者才更重要!高中让秋秋随自己的心意去爸爸那边读书吧!她该放手了!这个暑假就让他们父女俩团聚吧!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打开床旁抽屉取了粒安眠药吞入,迷迷糊糊中崔瑶瑾渐渐睡去。
“我走了!……妈妈,我上学去了!”
方黎秋在房门口大声喊。
崔瑶瑾惺忪着睁开眼,听清是女儿的声音她撑着手臂靠床背坐起。
“秋秋,我睡迷糊了,你早饭吃的什么?”
“冰箱里的粽子,我自己热了。”
方黎秋说着旋开了妈妈的房门。
“路上小心。”
“嗯。”
方黎秋止住上前的步子。
“考试细心点。”
“哦。”
方黎秋应着别过身。
“我刚才热多了,汤锅里还有一个粽子。”
她撂下话大踏步向大门口跑去。
女儿一走,崔瑶瑾感觉身体又有些发烫,起身将床旁的药片硬吞下去,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叮咚,叮咚”的铃声响,她随手拉过床边的棉睡袍披上跨下床,有些头重脚轻,她步履蹒跚着扭开门把手。
“起来了?”
一个柔和的女声。
“你……怎么来了?”
崔瑶瑾带着诧异的口吻问。
“想你了呗!四个半月没联系,我猜你是忘了我这个‘老情 人’了吧!”
“你算哪门子的“情 人”?”
崔瑶瑾接过对方递给她的温水“咚咚”灌入喉。
“在你寂寞的时候过来陪你,在你害怕独处的时候陪你同睡一张铺,对你鞍前马后的照料周全,我这个‘情 人’还做的不够殷切到位吗?”
田静调笑道。
崔瑶瑾噗嗤一声差点将口中的水喷出来。
“我加了点盐,入口咸吗?”
田静收起玩笑,关切的问道。
“正好。”
“秋秋一早来电说你不舒服,我放下碗筷就跑你这来了。”
田静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餐桌旁解开其上的一个大披萨盒。
崔瑶瑾心下想:女儿口头上虽没和她说什么,心里却记挂着她。
贴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射入柔和的阳光照着整个客厅,崔瑶瑾的胸口淌过一缕暖意。想到女儿留的粽子,走进厨房打开汤锅的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我吃了。”
田静撇了撇嘴说。
崔瑶瑾颓然地走出厨房,顺势看了眼餐厅墙上的时钟(刻度指向12:30),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
“我睡了这么久?”
“幸好我带着你家的备用钥匙,连按了几次门铃没反应。”
“哦,一点没有听到。”
崔瑶瑾有些歉意的说着径直走向卫生间洗漱。
“刚见到你吓了一跳,头发都能搅出水来,掀开被子更是傻眼,衣裤湿透,床单也印湿了,我帮你里里外外换了。”
看着对方一脸茫然的表情,田静追加一句,
“你不会全程不晓得吧?你迷迷瞪瞪的还和我说话呢!”
“我说什么了?”
崔瑶瑾浅笑道。
“说谢谢我,感恩我这么些年不求回报的付出,这些是你的梦话吗?……我把被单抽掉,在柜子里拿了块浴巾垫在你身下,你也不晓得啰?”
崔瑶瑾无奈的摇摇头。
“你睡的真够沉的。”
“田静,不是梦话,那是我的肺腑之言。”
崔瑶瑾态度认真的说道。
“不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就好。”
田静瞥了瞥嘴继续道:
“原来想把你头发吹干的,担心把你吵醒了就用毛巾擦了几下,瑶瑾,今天你最好不要洗澡,头发倒是可以洗一洗,一会儿我帮你。”
“不用,我可以到楼下的美发店洗。”
崔瑶瑾吐出嘴里的漱口液说。
“随你的便。”
田静不削的说,她顿了顿继续道:
“我把湿的床单和换下的衣裤给洗了,煮了一点粥,想给你弄点有营养的东西,掏了半天冰箱里的存货,只找到半只鸡,我给炖了。”
“辛苦了,吃完披萨早点回去吧!”
崔瑶瑾对着浴室镜将自己的长发盘扎起。
“呃,”
田静放下手上的披萨片,面露不悦之色。
“你倒一点不客气,这就下逐客令了?”
“你家的曾凯又要怪我多事了。”
“我的好言相劝你听不进,他阴阳怪气的话你倒听的紧。”
“他说的有道理,你现在是有孩子的人,你该以家庭为重,朋友在次,我老想着自己,却忽略了你的立场,你不好总围着我转呀!”
“不想麻烦我你就找个男人呗!”
“又来了!”
“瑶瑾,不要嫌我啰嗦,秋秋过几年就大姑娘了,你也该提早有个打算,难不成你想独身一辈子?等秋秋嫁人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崔瑶瑾不是没有动摇过。父母和田静不止一次同她提再婚。女儿的疏离令她常常感到身心的疲惫,无力和挫败感使她想要挣脱禁锢的枷锁,但真要跨出一步却又千难万难,她对方涛那份不以言说的情愫默默藏于心底,有了那个对比,她无法接受其他平庸的男人。
“尝试一下嘛!四十八岁,大学老师,丧偶二年,一个女儿已经成年。”
她确实有些累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也渴望男人的温存和肌肤的触碰,为了女儿,她强迫自己坚强而克制,但夜深人静的晚上,体内迸出丝丝的欲望扰乱了她的矜持。以为自己已经冷却,但身体骗不了人,它是如此的诚实。
秋秋明年中考,不论是出国,还是上高中住宿,她都势必有大把的时间一个人过,到那时,形单影只,一个人睡,一个人饮食,一个人散步在人声鼎沸的街头或闹市。若再来个头疼脑热的,抬首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无意识甩腿踢向地面,一阵酸痛,俯身揉按,拉下袜子显出脚踝青紫的一块。
“好吧!”
崔瑶瑾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