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照得了回春藤,赶着回去复命。祝筠托孙平准备了些吃食给高照路上带着。陆六接过香喷喷的食盒心花怒放,满口赞许祝筠细致周到体贴。高照当场拿馒头塞住了陆六的嘴,教训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拿你当哑巴。”
“我大概明白冉大哥满嘴不着调的话是跟谁学的了,”祝筠笑得合不拢嘴,见高照翻身上马,依依惜别之情漫上心头,“将军,您什么时候凯旋。”
高照信马由缰的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给祝筠留下一个坚定的眼神,“半年,至多再需半年。”
上次别时,北风卷地;今夕再别,嫩柳拂风。
“将军保重。”祝筠不敢喊得太大声,踮起脚尖挥挥手,不知道将军听到没、看到没。
王姬府邸正厅的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嘈嘈切切中不时传来哄堂大笑。祝筠耷拉着脑袋,贴着墙角回到房间。本来宴席给祝筠留了位置,但他没胃口,此刻更是没心情。大家主还记挂着祝筠,差人送了一盅滋补养生的八珍汤和一碗用羊肉煨出来的五谷饭。
祝筠饱餐一顿就昏昏沉沉的睡了,睡到半夜醒来,那万恶的箴言药劲才算过去。病去一身轻,见新月如眉跃上枝头,祝筠拎着木桶,打来热水冲澡。小院原本住着三人,现在只剩祝筠一人,难免冷清。幽州事已了,王姬府上有诸多不便,祝筠琢磨着不如早早请辞。这一来二去,不争气的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叫,一天下来药灌了不少,但饭就吃了一顿,岂能不饿。
祝筠想起打水时,厨房里还有宴席剩的菜,按道理讲,祝筠作为手持大家主书帖的客人,半夜饿了是可以唤个下人备些饭菜,但祝筠心里压根没有这根弦。于是他换了衣服,再次溜进厨房。
祝筠饿得时候并未多想,但胃里打了底,脑袋就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不妥,极为不妥,若被发现,传出去有损将军府名声。祝筠擦擦嘴,捏起两个果子就往回溜。
祝筠怕走正路被发现,于是穿了花园,也算是一条捷径。
“是我府招待不周,怠慢了小祝公子的肠胃。”
花丛后传来人声,祝筠一惊,险些没拿住果子。
祝筠拨开花丛,借着昏暗的灯笼,优雅坐在石凳上的不是王姬又是那个,慌张上前,问了声王姬安。
王姬刚在花园里坐下,就见祝筠提着木桶来来回回,觉着有趣。方才祝筠空着手在花园前路过时,王姬想将他喊住,但见他走得快,便没出声。没想到这次,祝筠径直穿进花园。
“不必紧张。我只是睡不着,出来坐坐。”王姬酒劲未消,双腮还泛着红,“你也过来陪我坐会儿。”
祝筠很难推辞,“沈少君常常睡不安稳,他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安神香,王姬可以试试。”
“安神香虽然是打着他的名义配制的,但实际都是我在用。”王姬道。
祝筠恍然大悟,又道,“既然如此就更不应该了,王姬辛劳一整日,配上安神香,应会睡得很安稳才是。”
“我夜里总梦见他。想起那些往事,不自觉就醒了。”王姬仰头望着繁星满天。
从道听途说,到地宫见闻,祝筠对大公子和王姬令人叹惋的爱情故事也知道了个大概。
赫连依将手伸出来,星光撒在手心。她鞠一缕星光,仿佛在触摸爱人的脸庞,“他就像夜晚璀璨的星光,是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子。他笑起来很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但还是笑着最好看。我喜欢他笑着的样子,也喜欢他不笑时的模样,他怎样我都喜欢。”
“大家主也很喜欢您。”祝筠想起瞿万在殿上的捅出来云上公子的秘密。
“云上啊,他还不到我腰那么高的时候就说要娶我。”赫连依笑道,“但月老的红绳只有两端,我辜负了云上,也辜负了阿知。”
“在江北,我听过你们一起经营四方茶楼的故事。”祝筠道。
花丛间忽有风来,夹着些许早梅的幽香,赫连依裹着斗篷,娓娓讲道,“弦起风尽隐,剑过草依依,佳音寄云上,与君共相知。尽隐,依,云上,知。诗句里藏着我们四个人的名字。我们的名字,自命诗琴剑舞,风云无际。我们的过往,高山流水,皆是无忧少年。”
“好有韵味,”祝筠惊叹,“如果我有这样的过往,我也会沉溺其中。只是当年……王姬为何不拿神谕救大公子。”
赫连依转过头来看着祝筠,祝筠自觉失言,连忙请罪。
“无碍,没什么不能说的,”赫连依继续讲道,“草原各部受西秦王挑唆内乱,云上将阿信的消息送到我手上时,阿信已被囚半年。待我知晓他的处境,待我犹豫过,最终决定拿神谕去换他的命,西秦王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我千里奔袭,见到他时,他正被缚在刑台上被生生剃下血淋淋的肉。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挽弓送他个痛快。”
“竟然是凌迟之刑……”祝筠震惊到无以复加,看着爱人惨死,难怪夜夜难安。
“其实,他本不至于此,”赫连依仰头拭去眼角的泪,“真正激怒西秦王的,是半年内以我的名义回绝他索取神谕的二十道国书。”
祝筠忽然有些听不懂,“王姬刚才不是说,大公子半年后将消息带到。如何又冒出二十道国书?”
“西秦王以阿信为要挟,给我写了二十封信。我对此一无所知。直至西秦覆灭,我才知晓这其中之事,”赫连依轻轻吐出一口酒气,“皆是阿信的计谋罢了……信使在西秦边界被他安排的人拦下,原信被毁,而信使复命的信是阿信事先仿着我的笔迹写好的。西秦王一直以为是我拒绝以神谕赎回阿信,其实,写信的人一直都是阿信。”
祝筠心有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是否是风的缘故,祝筠打了个寒战。坐拥天下财富,手握至高权力,却不能与相爱之人相守白头,何其悲哉。
灯罩里的蜡烛随风摇曳,晃的石桌周边忽明忽暗。赫连依目光落在烛火上,想起了那二十年前个火光漫天的长元夜。
“改朝换代,你的命运是注定的。”那日,她亲自为西秦的太子斟上鸩酒。
“尽隐曾许诺以毕生精力辅佐你,助你成为一代明君。你却把他当做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在他落难时,你除了冷眼旁观,忙着撇清关系,可为他说过一句话?”她不记得太子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当时手里握着成册的鞫狱记录气得全身颤抖,她怒火中烧,发誓要让所有愧对梁信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送太子上路!”
祝筠想起在沧海山庄藏书阁看到的故事“龙女奇谈”,孙平说这个故事犯了王姬的忌讳。如今再听王姬之言,那故事根本就是由王姬和大公子梁信的经历改编而来。龙女是王姬,风神是大公子梁信,执掌文运的文身神就三公子穆云上,也是书的作者“长元守墓人”。
祝筠记得草庐里的《墨》和藏书阁里的《龙女奇谈》笔迹相同,那么那本关于碳石记载的《墨》就是大家主所书。
祝筠曾听李骥提起过,王姬以玉石起家,所以王姬有探寻玉矿之法。玉石、碳石、北山冶金所用矿石、凤鸣霞的汤泉……可兴天下,亦可乱天下,难道所谓神谕,指的是“地脉”!
祝筠浑身一个激灵,果子掉地上也浑然不知。
“你在想什么,比我还专注。”
王姬似有所察觉,祝筠自不敢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祝筠见四下无人,悄悄道,“我在大家主的草庐里读过一本书,名曰‘墨’,里面讲道是九州之地碳石矿藏的分布。其中有蜀地矿藏的记载,这本书传给将军,他真的根据描述寻到了可以燃烧的碳石,可见是本奇书。方才我在想,这样旷古烁今的奇书,能不能称得上天赐神谕。”
久久的沉寂。祝筠始终捏着一把汗,也许这样小心翼翼的试探在王姬看来很可笑,但他依然期待王姬证实自己的猜测。
“你很聪明,我很喜欢。如果没有地宫之事,如果云上没有勇气向我表明心意,你可能会成为沈少君。”赫连依道。
“呃,我觉得给将军做管家就很满足。”祝筠僵硬地笑道。
“那你确定要继续听我对那本书的看法么,如果那本书就是神谕,我可能不会让你走出这座府邸。”王姬目视祝筠。
“不听,不听,”祝筠捂着耳朵,眼睛闪到了一旁,心里慌得像是滔天巨浪里的一叶扁舟,“我只是很感激大家主给我看那本书。”
微弱的烛光在此时燃尽,周遭倏地陷入幽暗。祝筠正忖度要不要寻根蜡烛续上,就听王姬道,“时候不早了,小祝公子早些休息吧。明日午间,请小祝公子到雨兰轩赴宴。”
祝筠如遭大赦。捡起果子就告退了,或者说逃之夭夭。
夜幕里,赫连依独自坐着,星光洒下,好似梁信在旁。
赫连依想起山野草屋中,师傅将锦帛交给自己时说的话——
它可以令人成为世间至尊,享尽荣华富贵,亦可令人陷入被千里追杀乃至灭族的厄运;它可以令天下大乱、千里白骨,也可护佑一方平,开万世太平。它在这世间将会成为怎样的存在,全然取决于主人的智慧。现在我将它交于你,我愿称之为“神谕”。
师傅说得没错,神谕就是这样的存在。但天下纷争的借口,又岂只一部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