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灯火点缀着西港,韩凝拍了拍马脖子,远眺这座西武林最繁华的城市,乳白色的浓雾渐渐在岸边浮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这座贸易大港白日的喧嚣,韩凝深吸一口气,看着手上的糕点,默默收入囊中,她调转马头,纵马疾驰,借着悬河倒映的月光,赶路西行。
直至日头升起,韩凝才行至司空关,过关再骑两日便可抵达西苍城。她离开西苍多年,但这里风土民情并未有过改变,飞马蹄疾,两边百仞山岭挤向眼前,道路渐渐狭窄,不消片刻,玄关已赫然耸立而前。
清晨薄雾渐消,关口行人稀稀疏疏,韩凝并未急着入关,她行至关前一里开外,调转马头左转拐入一条丘陵小道,策马行进山林深处,穿过宛如迷宫般的蛐蜓小径,途中每逢分叉转弯路口,便停下端详张望,确认无误后,再行上路,一个时辰后,马蹄踩过之处已经没了路,她凭着脑中记忆转出林子,又赶了十多里路后,眼前已是一处荒芜的废土,朝着土丘山顶而去,边走边望,只见远处一个黑点愈来愈大,没多久,山顶一间猎户小屋已露全貌。
此时天色已将正午,韩凝轻踢马肚,放缓速度,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笑意。
这间屋子外囤积了大量柴火,整整齐齐垒在一处,房门口挂着近日刚打的狼皮、鹿角、野兔。
一名体态佝偻的老者猎户打扮,正坐在屋外缝制兽皮,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他转过头来,见一名少女勒住缰绳,立于马上,看着自己。
“女侠可是迷路了?”老者冷着脸,带着防御性的口吻警惕询问。
“如果迷路能到这儿,你每天岂非要忙死。”韩凝答道,眼神随之一凛。
“我看你像是要向西走。”老者放下手中的活,挺腰站了起来。
“不错。有什么建议或者捷径么?”韩凝问道。
“捷径没有,建议嘛,倒是有一条。”老者拍了拍因为长时间坐卧而僵硬的大腿,冷声道:“向东走。”
两人沉默片刻,转而都相继露出笑容,那种像老友多年未见一般的笑容,只不过年龄上相差甚远,老者迈开步子走了过去,牵住缰绳,领着韩凝去屋旁的断桩系好马匹,带着她进了屋。
屋内空间狭小,更堆满了诸多杂物,虽然落魄拥挤,但很快便让韩凝感到了亲切温暖,一种多年未曾体会的感受。
老者读着韩凝给她的信,眼眉挤在一块。
“这天还暖和,就囤这么多东西?”韩凝环视四周,晒好的肉干、咸鱼,厚实的衣物、门板堆叠在屋内,她好似回到自家一般,随意的拨弄,摸索周边事物。
“习惯了。”老者注意力还在信上,随口答应,一边在桌上倒了两杯酒水。
韩凝拿起桌上的酒水,凑近鼻尖嗅了一嗅,摇了摇头,满脸嫌弃,一边催促道:“张叔,你眼力还行么,一封信看这么久?”
老张一边看信,长叹一口气,顺手拿起桌上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接着没好气的说,“晚上才看的清咧。”
韩凝笑了笑,坐在一旁,静静等着老张看完书信。
老张将信交还,过得片刻才缓缓说道:“你是想让我陪你一道回去?”
“我爹总是想见你一面。”韩凝语气柔和下来,透出一丝哀愁。
“小妹,只要你或你哥一句话,我这把老骨头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
“从小到大,您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
韩凝紧紧握住老张依旧有力的手,眼眶有些湿润,若非这几年的江湖生涯让自己心智坚韧,她已经扑在老者的怀中肆无忌惮的哭泣,向他倾诉自己遇见的那些刀光剑影,人心难测。
“但是,我不会回去见他。”老张语气坚定。“我这话当初离开西苍的时候已经对他讲明,我不是一个食言的人。”
“张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爹?”
老张看着韩凝,她面容神采极为有神,但难掩多年风尘侵蚀和行走江湖留下的痕迹,皮肤暗淡,身材愈发单薄了。
“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再见他,而且,而且若非他的愚蠢,你们俩现在该多么意气风发,又怎会在外日夜操劳奔波,流离不定。”老张说到此处,更是愤恨,他忆起韩常思当年的那桩错事,导致朝夕门分崩离析,一蹶不振。
“大部分江湖中人又何尝不是一样,我们只是过正常人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妥。”韩凝又露出那幅乖巧的表情,“我和大哥只是想张叔能陪在身边,多个家里人。”
老张心头一暖,继而说道,“我在这儿反而更有用,不管你们今后打算做什么,总要留条后路,而这条后路关键时刻会有奇效。”
“张叔你说笑了,我们今后就安安稳稳过日子,哪需要什么后路。”韩凝此话说得风轻云淡。
“哈哈,你太小看你大哥了。”老张笑了起来,随即目光一沉,“更小看了自己。”
韩凝心中思绪翻滚,沉默不语。
“小妹,虽然你哥意志坚韧,但自小也算养尊处优,待人处事难免自持高人一等,又逢家道中落,心中压抑,你该好好陪在他身边才是。”老张说得诚恳,话里满是关怀。
“张叔,你的话我记下了。”
“天色还早,你快快赶路回家,见你爹去吧。”
“像您说的,天色还早,我在这儿陪你几日,帮你进山打些野味,再给你理一理,补一补这间破屋子。”
“我年纪虽然大了,但能吃能睡,只是眼神不如以前那么好使了”老张语气变得低沉,“你爹也许等不了那么久,你早些回去,陪在他身边,多陪一日便是一日。”
言罢,老张和韩凝走出屋外,韩凝翻身上马,看着张叔关切的眼神,心中有些不舍。
“莫要忘了当初我们定好的印记,我还有不少朋友,他们也会是你的朋友。”张叔的语气透露着自信。“真到了危机的地步,差人送信物来,烙上印记,便有人相助。”
韩凝执起马鞭,暗想着不会有这样一天,她不希望老张这般年纪了,还牵扯江湖上的事,况且现在,她和兄长只是江湖上默默无名的两个散人。韩凝想到了西港码头,凶徒慕衡安的那名大姐说过的话。
“如果,如果你师伯回来了,要多听他的话,尽管他是个老浑蛋!”他再次叮咛嘱咐打断了韩凝的思绪。
“看来年纪大的人,真会变啰嗦!”韩凝调转马头,她害怕张叔再多说一句,自己真就流下泪来,江湖中越是冷漠,就越显得真心真情的可贵,可韩凝更习惯冷漠了。
老张看着韩凝远去的身影,直到她隐入林中,方才回身进屋。
韩凝返至司空关,此时已过正午,官道上车马不断,路两旁大摊小贩举目可见,往来客商皆纷至沓来,西北人口虽少,但物产奇特,引得不少商贾巨富来往贸易。
韩凝知晓过关解马的道理,她下马牵绳,步行而入,一路上刻意靠近入关的商队,与人攀谈,她口齿伶俐,又机敏乖巧,很快探听到不少关外之事,连近几年西武林的江湖大事也摸得一清二楚,但众人谈论最多的,却还是近日来的一桩怪事。
一名虬髯大汉说道,“银安城碧青帮的四当家在家中暴毙而亡,现下整个西北的玉石生意都中断了。”
一个江南口音的商贾满脸愁容,“我奔波数月来此,就为了去银安起点好货,没曾想发生这种事。”
韩凝对碧青帮自然不陌生,靠着采挖原料,打磨玉石翡翠起家,几十年苦心经营,已是西武林第一流的大帮派,幼时父亲和师伯曾带着自己去银安游历,见闻不少,她忆起师伯不远千里从银安城赶回西苍,送给了自己一条泛着雪花的冰种翡翠镯,不过时候太久,她已经忘了这个老是拉着脸,对她严苛无比的师伯为何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想起这个,韩凝不免心下难过,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这对镯子早在多年前就典当给了当铺。
“赵四当家虽然是商人出身,但行走江湖也颇有侠名,上次在东洛宴请群雄,我还在场嘞。”虬髯大汉自夸道,眼中泛光,好似这是他一辈子最值得吹嘘的事。
“那你不也是群雄之一了?”一旁有人打趣道,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商人出身怎么了,你看不起?”也有人不满那人的形容,开始反驳。
“说的正是,江湖上可不只有大侠。”一名从辽东来的商人附和道。
一个好事之人将大家的话题拉了回来,“说说吧,你们都听到什么风声,这赵四当家,是怎么被人害了?”
话题一点,众人打开话匣子,当即各抒己见,彼此猜测不断。
听到这里,韩凝不免想起往事,小时候,师伯每次游历而归,都会给自己和大哥讲述一些悬案奇闻。师伯年轻时是西武林有名的牌头捕快,而后虽然辞去差事,跟父亲一起共事,但若有棘手的案子,不少人还会来求助于他。
韩凝从不拘泥于男女长幼,高贵贫贱,听到他们聊起这些江湖消息,立刻加入其中攀谈起来,一路上嬉笑怒骂,好不自在。
过得关后,她跟几个已经十分熟络的商旅拜别,继续沿着官路,西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