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找上门来坦白偷吃,这人平意见过,晌午前他就来了,在山门东张西望,平意出来问话时他说不是香客,然后点名要找周道长,问他有什么事也不说,平意看他贼头贼脑不像好人,说了句师父不在,直接将他关在门外。
来人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道:“吃你顿饭便如此不依不饶,还出家人呐,我看你像个在家的,还像个女人。”
他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本地话,还拿腔捏调的,听着尤其刺耳。
接着他就不理平意,对周禛行礼道:“晚辈林山山,深山老林的林,一座山一座山的山。早早听说周道长的大名,特地从千里之外赶过来,想跟周道长学学医术。”
他这话就很认真,不带一点本地味儿。
平意气得不行,自己一个爷们被人说像女人!他吵道:“你赖着不走,还偷东西,还无法无天了?师父你千万不要收他。”
平意长得小巧,面色白净秀气,说话细声细语,连发火都是软弱无力,林山山眉眼含笑地看他,厚着脸皮道:“哥哥吃点东西还成小偷了?不是看在周道长的面子,你求我吃饭俺还不吃嘞。”
太赖皮了!平意气得一个字说不出来,差点哭了。
俩人说话离不开个吃字,把周禛烦得不行,训平意道:“人家远道而来,你如何对待客人的?你还啰啰嗦嗦个没完,想把为师饿死?”
平意不敢忤逆师父,不过他看出来这个林山山的破绽,不想放过他,于是拉周禛走出几步,凑到耳边说:“他那么远来了都不上香,跟咱们就不是一路人。再说既然一路千里而来,如何不来见师父,先学了这些本地腔?他已经来了几天了。肯定是邓二在外面请来的人。最近你到处跑,邓二不放心你。”
周禛看着林山山。这后生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脸调皮的模样。调皮捣蛋不可怕,只是没脱了孩子气,怕的是犯浑,捣蛋再是个混球那可麻烦大了。周禛看这后生人物清爽,料想不是浑人,尤其他的眉宇间一股子正气,更不像是做鬼事的人。
林山山看周禛心里起疑,瞅着平意道:“哥哥从西京一路快马赶来,哪里认识邓二邓三是何人?”
平意见自己的小报告被人家听到,顿时没话说了,周禛反倒生疑。平意说的有理,林山山肯定在山下呆过一段时间,有可能跟邓二接触,尤其话里有破绽,他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哪里来的快马?警觉问道:“你说是从西京来,怎么这口音南腔北调的?你究竟是何人?”
周禛这话言辞虽重,语气却是心平气和,颇有长辈人的气量,林山山盯他片刻,说道:“晚辈就是个跌打卖艺的,想跟周道长学些本事,以后不愁混不到饱饭。不过想着路途也忒遥远,心里一急,就找家大户的朋友借了匹马——”
平意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有快马,那你的马呢?”
周禛被林山山盯得一愣,这后生好亮的一双眸子。他又开始打量林山山了。
林山山跟平意杠上了,说道:“你说话也要等我说完。我还要说,我到了这里,想着道观里吃不到肉腥,不如先到馆子里吃上几顿。再说既然大老远来了,何不先四处转转,游玩一番?便在山下耍了两日,还好没出事。”
平意不放过他:“你先说你的马。一匹快马一百多两银子,哪个朋友肯借给你?就算你把马卖了,那这么多银子也花不完,你要拿出来让人瞅瞅。”
林山山笑道:“你果然心细,都想到我把马卖了。不过不是在这里卖的,路上借助一户农家,我看那家人太难了,又无钱财帮帮人家,心里一急便卖了马。”说着叹了口气。
这话不像在骗人,平林凑过来问:“你这是卖亏了?”
平意没容林山山说话,怼他道:“你也信他?他就会心里一急。心里一急就偷了咱的鸡吃。”
他可不管林山山说的是真是假,想的是那只大山鸡。
“你还真说对了,”林山山苦笑,“谁让你们鸡烧得好?大馆子都没这个香味。哎……”
林山山脸皮虽厚,也硬气不起来了。吃了人家的嘴软,还被抓住不放。
“你到底卖了多少嘛?”平林是个死心眼的,这事不问出来睡不着觉。
“是呀,这好的马只卖了八十两。买主都不好意思了,又送了我几两银子。”林山山道。
“他最少也要给你二十两啊。”平林真为他惋惜,连着咂了几下嘴巴。
他几年也攒不到二十两银子。
林山山只是一笑。其实他比平林更清楚亏了多少,事后他打听了马的价钱,亏了何止二十两?八十两是个半价,人家一转手也赚八十两。
平意又找到了破绽,冷冷地盯着林山山道:“师兄还为他不值?他就是个惯盗,那马是偷的。”
平林瞪大了眼睛。其实这匹马明显不是借的,一来借的东西哪能想卖就卖?尤其这是好马。二来他这位朋友连马都借,关系绝不一般,他一个卖艺的怎么有如此阔绰的朋友?还有他卖亏了也不心疼,一大堆不对的地方。
林山山哈哈大笑,说道:“你可真是心细如发,服了。下手前我打听好了,那财主为富不仁,不偷他偷谁?”
平意也咯咯直笑,笑得比林山山更开心。这货真是蠢到了可爱,偷东西都直言不讳,有你受的了。他说:“俺这里是道观,不是绿林山寨,以为会收留你这种人?你明早就走,别让师父赶你不好看。”
其实他的心思不止这个。自从庄王爷送来两个师弟,他的日子就不好过,现在又来一个,那还得了?那两个赶不走了,这个新来的一定要赶走。
平林就不一样,他发现林山山胆子大,敢干,道观里就缺这样的人。于是赶紧过来,拉着师父的胳膊说:“师父就留下他看看吧?你还没有记名弟子。”
平意也拉住师父的另一只胳膊,还没说话,只听周禛一声怒斥:“还不去做饭?为师的话不算数了么?”
修行再好脾气也有个限度,赶了大几十里山路,都要饿出病来了!
俩人赶紧去忙活。周禛对林山山道:“来了便是缘,没有逐客之礼。拜师之事明日再说,你吃饱没有?”
良言一句三冬暖。林山山正有些不高兴,闻言立刻面露笑意,回道:“我个大肚子,一只鸡……吃不饱。”
周禛看了俩徒弟一眼,平林赶紧点头,周禛道:“平意呀,人家好歹也是个客人,以后不许如此无礼。”
平意直撇嘴,只好点头。林山山乐了,对平意吐着舌头。
一封信摆在周禛的桌上,署名是黄岳。
金伯年要来了,周禛感慨万千。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头脑里居然是邓二爷的那张脸,这让他不解。曾经认为自己绝不会像俗人那样去恨一个人,现在发现错了。
这到底是尘缘未了,还是出于本心,他想不明白。
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便容易解释。佛家轻看荣辱,认为是众生色相,色即是空,何必在意?他们只在意何时归到西天过好日子,以后永不相见。道士不一样,即使飞身九重天外,依然会常回来看看,若是一来就想起烦心之事,那怎么行?
周禛一直瞧不起僧人,关键是僧人没实话。就说烧香拜佛,你家里变好了是佛祖保佑,家里变坏了是心意不够,家里享福了是佛祖保佑,家里受苦了是功德不够,家人长命是佛祖保佑,儿女夭折是积善不够,就说你走路捡了个金元宝,没有和尚说这是碰巧,只说是佛祖的恩赐,和着好事都是他家的,坏事都是自己的错。
正想着刘明来了。庄王的手下中,刘明是唯一跟他谈得来的人。
坐下喝了口茶,刘明便道:“周道长,刘某是向你辞行来了。”
“刘大人要去哪里?”周禛问。
“去川中,任奉节县令。”刘明说话,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周禛笑道:“你不用伺候王爷了,好事。”
刘明点头,不过依然忧心忡忡的样子,感慨着说:“我脱身了,以后就不能照顾道长了。听我一句话,放手吧。”
周禛不置可否,说道:“难得有刘大人这样的朋友。若是周某侥幸逃过这一劫,你不来看我,我也要去当面感谢。”
他由衷感谢这位朋友。虽然刘明也没真正帮上忙,一颗心意难得,缘分。
刘明连声叹气,心道这位老道也太倔强了。
这时周禛发现刘明的脸色很差:“刘大人面色黄里透焦,最近出过事。”
刘明黯然说道:“周道长真是神医。我的这点小事就不足挂齿了。”
他的病是气出来的。庄王派他来办事,但是不明确邓二爷听他的吩咐,又跟邓二俩人合不来,在正阳观办事几次压了邓二爷的势头,回去在邓家吃尽了苦头。
周禛摇摇头说:“不行。”
说完叫来平林嘱咐了几句。然后拿起一张细细的黄纸,手沾朱砂画了一道符,叫刘明一起来到正阳大殿。
周禛递给刘明三炷香,要他点燃。
刘明心里将信将疑。虽然心里信服周禛,但这种画符的东西他还是不相信。
周禛看了出来,说道:“咱们用的医术不过一千多年,但是符箓传了不下五千年,如何不信?医病要吃药,符箓却看心诚。”
正说着平林端来一碗清水,周禛将手里的符向水里一按,端碗要刘明喝了。
刘明喝完就十分尿急,奔跑到后院上了茅厕,出来后感觉一身轻松,精神焕发,问周禛这是什么符。
周禛告诉他,这就是祝由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