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得不佩服杨继聚！”
沈宁由衷的赞叹道：“若是换做我的话，可不敢只带十几个亲随就到敌人营地里谈判，就算身边有秦叔至景慎之这样的虎将，我还是不敢。”
庄烈笑了笑道：“忆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沈宁嗯了一声道：“您问吧。”
庄烈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措辞：“你日后是不是要取齐鲁两郡？”
沈宁想了想点头道：“齐鲁富庶，是为根基之地。日后等燕宁寨人马再壮大一些，自然是会取齐鲁两地。”
庄烈叹道：“那你不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沈宁笑了笑问道：“师父的意思是说，我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拿下杨继聚？”
庄烈点头道：“齐鲁两地之所以显得富庶，便是因为有杨继聚坐镇，远近绿林道上的队伍没人能攻进去，不夸张的说杨继聚是齐鲁两地的守护神。”
“只要除掉他，齐鲁之地再无良将，若燕宁寨人马全力而击的话拿下这两个郡应该没有问题。如此好机会，你为什么不把握住？”
沈宁看着庄烈认真道：“师父明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何故还要问我？”
庄烈哑然失笑道：“不听你说说，终究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沈宁想了想说道：“为时过早。”
“齐鲁富庶，我确实看着眼馋，若是经营的好那便是真正的立足之地，可现在就想去齐鲁两地确实太早了些。”
“大周虽然已经如腐朽的巨树即将倾倒，可其兵威还是不可小觑。”
“如今大周的百万大军还在辽东，趁此机会拿下齐鲁两地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旦咱们杀了杨继聚继而拿下齐郡鲁郡，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廷必然会调集兵马倾力来攻，以咱们燕宁寨如今的实力还扛不住大周全力一击。”
“以前那些打齐郡主意的，如李薄，孙宣雅，郝建德，石河子，裴长才之流无非是想劫掠一番，也并不敢有占据这两地的打算。”
“一旦有人真的占据这两地，除了朝廷调集来的大军之外还要应付其他各路义军的挑战。”
“现在占齐鲁，还是太早了些。”
“再等等吧，等大周的根基烂的再彻底一些，到时候莫说绿林道，就算是各卫的大将军，各地的总管，甚至各郡的郡守只怕也会趁乱而起。”
“周失其鹿，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待那个时候，各路人马谁拳头硬谁说了算，不必再担心朝廷的打击，咱们占着东平郡紧挨着齐鲁两地，不急。”
他看了一眼天上的繁星闪烁认真道：“而且，我不想因此而与景慎之和秦叔至交恶。他们两个人都是难得的将才，若是日后能得到他们二人相助，咱们燕宁寨将如虎添翼。”
庄烈笑道：“说来说去，最后这句才是真正的理由！”
沈宁笑了笑，喝一口酒后叹道：“一城一地易得，一良将难求。”
他低声道：“若是将齐郡和景慎之秦叔至相比较让我选择，我宁愿不要齐郡也不想与他们二人失之交臂。”
庄烈点了点头道：“如今咱们燕宁寨不缺精兵但缺强将，说起来辽杀狼，骆毅，南宫烈火他们几个，领一营兵马已经是其最大的能力了。”
“论武艺，他们几个人勉强上得了台面，可论兵法战阵称不上将才。”
“说起来，如今咱们燕宁寨可堪大用的倒是只有雄阔海，刘进达，武黑闼三个，你虽然让徐鸿雁为水军之主将，可按我来看，徐鸿雁其才也不足以当此重任。”
沈宁没有说话，但他心里知道庄烈说的没错。现在五行大营的五个都尉，除了雄阔海之外其他四人都出自黑狼军和关宁骑马贼。
当时之所以如此任命，是因为那个时候沈宁麾下确实没有将才，而且这四个人也都是心腹。
可从能力上来说，辽杀狼还好些，南宫烈火，招牧，还有骆毅三人大局观都差了些。
倒是如今徐鸿雁手下的刘进达和武黑闼两个人，颇有见地。
算来算去，五行大营五个都尉，倒是只有雄阔海确实算得上将才。
庄烈笑道：“那裴廷玉虽然看起来有些憨傻，但从小就随其父征战，见多识广而且勇武过人，可堪一用。”
沈宁点了点头，笑了笑像是自语般说道：“会有的，都会有的。”
当夜杨继聚等人并没有急着离去，虽然这次来见沈宁极有可能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给他按上一个私通反贼的罪名，可因为景慎之的缘故杨继聚却不得不来。
按理说，景慎之不过是他的下属，他没有道理因为一个下属而犯这样的错误。
即便景慎之再坚持他也无需妥协，可他知道即便自己不来也拦不住景慎之。
拦得住人也拦不住心，就算他下令将景慎之绑起来，那也不过是让两个人离心离德再也不复以前的情义。
整个齐郡，只有杨继聚自己知道景慎之的身份，就连秦勇也一直以为景慎之是个放牛出身的苦孩子。
因为以秦勇之仁义不会怀疑景慎之亲口所说的话，虽然这谎话漏洞百出，单单是一样就已经让人生疑。
一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整日放牛，哪里能练得出这样一身本事？
普通百姓家根本就用不起那一条长槊，也请不起善于使槊的师父。
但秦勇从来没有问过景慎之，因为他知道，等到了时候景慎之自然会告诉自己，他如今刻意隐瞒也必然是逼不得已。
正因为杨继聚知道景慎之的身份，他才会冒着被人弹劾的危险与其一路来见沈宁。
他怕的是万一景慎之受到那燕宁寨贼人的蛊惑留下不肯回去，那就真的不好交代了。
景慎之为人重义，但凡被他认做是兄弟便会倾心相交。
杨继聚还真怕万一沈宁强留下景慎之，那样的话他与景慎之的父亲就没办法解释了。
幸好他与齐郡郡守裴方关系很好，裴方也深知齐郡离不开杨继聚的道理，而且齐郡百姓官员都对杨继聚敬重有加，他倒是不怎么担心有人借此机会向朝廷告密。
而杨继聚没想到的是，居然会在燕宁寨的人马中见到庄烈。
两个人相谈半夜，慢慢的话题从泓骅当年那一战便转移到了如今大周的腐朽。
在庄烈面前，杨继聚也没必要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半夜畅谈，他总算也将这几年来淤积在心中的怨气都抒发了出去。
能见到庄烈，这是这次与沈宁会面最大的收获。
这是令他欣慰的事，令他心忧的则是，连庄烈这样真正的名将都愿意辅佐那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愿意忘记自己之前的辉煌甘愿在幕后出谋划策。
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是如何让庄烈这样的人都能甘心追随的？若说他义气，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少年人重义，确实会被人尊敬。
可庄烈这样的人，已经看透了世间沉浮怎么会如此肤浅？
他心忧于大周这座大厦将倾，心忧于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守护齐郡，心忧于这天下百姓何日才能安稳太平。
与庄烈一番深谈后，虽然说出了心中一些淤积的烦恼，可那种短暂的畅然却无法遮挡住他心中深深的忧虑。
这一夜，杨继聚彻夜无眠。
后半夜的时候，见他帐中的灯火还亮着，秦勇披了件衣服出了自己住的军帐打算去看看，才出门，就看见景慎之也拎着一袋子酒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同进了杨继聚的军帐。
“将军怎么还不休息？”
景慎之在胡凳上坐下来，将手中的酒袋子递给杨继聚笑着问道：“要不，我和秦大哥再陪您喝几杯？”
杨继聚一脸慈祥的看了看景慎之又看了看秦勇，笑着点了点头：“可惜，有酒无菜。”
景慎之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何须跟那燕宁寨的大当家客气，咱们三个人就算在这里白吃白喝再白拿，难道还能吃穷了他？”
他也不问杨继聚是否同意，直接到了外面找来巡逻的沈宁特意派来的亲兵，让其帮忙去弄一些酒肉来。
沈宁安排的亲兵是为了防范自己手下士兵和杨继聚等人有所冲突，也是为了方便景慎之他们有什么需求。
很快，沈宁的亲兵便端着满满的一大托盘肉食走了进来，笑着对景慎之等人道：“将军吩咐过，所以这酒肉一直备着。肉还是热乎的，刚好下酒。”
景慎之笑道：“我就说，忆安不是个小气人。”
沈宁的亲兵将酒肉放下后便转身离去，一直到了距离军帐几十米外才站住按刀戒备。
杨继聚点了点头道：“这燕宁寨的大当家倒也是个磊落之人，不然只需让他的亲兵在门口不远处站了，咱们三人想说什么也都要顾忌着。”
秦勇笑道：“依我看，那沈宁倒是做不出这般小家子气的事。”
杨继聚喝了一口酒，沉默了一会儿问秦勇道：“叔至，好像你对这燕宁寨的大当家也颇为推崇？”
“这可不像是你的为人，你嫉恶如仇，这几年来死在你手里的反贼多如牛毛，从不曾见你对一个反贼的首领有什么好感。”
秦勇微微怔住，自嘲的叹了口气道：“或许是因为这一年来见过太多让人无话可说的龌龊事，什么是贼，我已经难以分清了。”
“况且这燕宁寨的大当家也不是和李薄刘金称那些人一样的，他不侵扰百姓，不屠害良善，我听说还在东平郡分良田给百姓，由他们燕宁寨来出粮食种子，而且收的赋极低。”
“说起来……倒是第一次让我觉得反贼也有仁义之人。”
杨继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凄苦。
“大周，这是怎么了？”
他抹了一把下颌上流下来的酒，感觉满嘴都是苦涩：“这才三十年啊，短短的三十年，大周怎么腐朽到了这个地步？”
景慎之默然，喝了一大口酒，看着那一大盘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肉食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秦勇叹道：“若是一年前，我自己或许都不会相信，我会和一伙反贼坐下来吃酒，而且心中居然没有几分负罪。”
接下来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三个人喝酒，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直到所有的酒都被他们三人喝完之后，景慎之起身打算再去要酒却被杨继聚拦住。
他看着自己最欣赏最爱护的两个手下，忽然说了一句让他们二人心惊不已的话。
“若有一日我身死，朝廷不仁，你们两个…就自己寻个好出路吧，这大周……已经无力回天了。”
秦勇和景慎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杨继聚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杨继聚看着两人惊诧的样子，笑了笑摆手道：“我老了，你们还年轻，这天下再乱终究还是要太平下来的，你们两个跟着我这么久，心性如何我还能不清楚？”
“叔至忠厚仁义，慎之直爽，你们两个都不是心狠手辣能用阴谋诡计的人，所以无法自己成就大事。”
“大周就要完了，真的要完了，你们两个记住，要选，就要选一个真正能成就大事的人来辅佐，以你们的本事将来封侯拜将轻而易举，说不得能再创一个世家出来！”
“待我死后，你们也不必再守着这腐朽的大周。”
他忽然笑了笑，一脸苍凉：“且当我酒后发狂吧，我这一生，从没有如今日这般轻狂过，我能看着大周一统天下，想不到或许还能看到它消亡无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