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贩长得瘦骨伶仃,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估计是走累了在我们岗亭的阴影处稍事歇息。按理说,这种小贩应该正合刘保国的口味,绝对是一个可以练手的软柿子。可刘保国却是一副畏缩不前的样子,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他估计还对先前的那个少数民族卖刀小贩心有余悸,所以现在看到任何小贩都发怵。
我忍着笑,伸手指向那小贩,同时眼睛牢牢盯住他,迈起大步向他冲了过去。
这种流动小贩基本上都是打游击战的高手,在常年与城管的周旋中,早已练就了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所以不等我接近,他便注意到了我,赶紧推起烤炉疯狂往反方向逃窜。
一开始我就料到会是这样一个情景,所以就势顿了脚,转过头给了刘保国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丰富的工作经验告诉我,对付这种走街串巷的流动小贩,制造大的气势吓走他就行,没必要对其下重拳惩治。生活不易,这类小贩流动性极强,一般不会固定在某处,对市容影响并不大,而且他们本身就畏惧城管,见到我们躲都来不及,如果我们硬对他们围追堵截反倒适得其反,逼急他们。
这回进了岗亭后,刘保国不再像上趟回来时一样感到如释重负,而是只敢把半个屁股搭在凳子上,装备带也不拿。他可不敢有丝毫懈怠,万一屁股还没坐热,对讲机又哇啦哇啦叫可怎么办。刘保国算是看明白了,这城管的破工作事情不是一般的多,纵使他历经半生风雨,可在这碰到的每一件都是从未有过的糟心。
刘保国心烦意乱,正犹豫要不要干完这一天就辞职时,岗亭的门“呼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吓得他触电般站了起来。待看清来人是自己的外甥季强后,神情才稍稍放自然。
“季副队。”尽管不喜欢这个小人,但我仍然保持着一个下属对上司该有的尊敬。
季强一把摘掉头上的大盖帽丢到桌子上,嘴里嘟囔道:“刚刚有个推着烤山芋炉的小贩像个疯子一样差点撞到我!”
我赶忙解释道:“我们处理完小公园那边的少数民族摊贩后回来,看到他正在岗亭的阴凉处歇息,吼了一嗓子他便逃之夭夭了。
季强点点头,下命令般给出了一个阴险的建议:“下次再碰到他,打一盆冷水浇到他的烤炉里,保证他以后再也不敢到这里来。”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我才不会做得这么绝。
季强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全副武装的刘保国,有些不能理解地问:“舅舅,在岗亭里你怎么还戴着装备带,不嫌重么?”
闻言,刘保国老脸一红,季强这一问弄得他尴尬无比,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内心惶恐才保持着高压状态吧,于是,大言不惭地说:“这不是重不重的问题,这是我作为一名城管队员对待工作的态度,既然干这份工作,那就要尽职尽责,时刻警醒,随时准备面对突发状况……”
季强估计深谙这位舅父的特性,原地干咳了两声,突然一指刘保国身后的凳子提醒:“舅舅,坐下再说!”
刘保国应了一声,不知是被自己刚才慷慨言辞所感染,还是身为副中队长的外甥的出现给了他底气,这次他是把整个屁股都坐上了凳子,然后悠悠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烟。
季强立刻制止了他准备派烟的动作,忙道:“抽我的吧。”
老实说,季强对待自己的这位舅舅还是不错的,不仅拿自己的烟派给他,还拉了把椅子坐到他边上亲自为他点火。
可怜我一五好青年不得不硬着头皮吸着他们的二手烟。
两人吞云吐雾了一会儿,季强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明来意道:“是这样的,你们刚刚不是碰到了一个少数民族摊贩么,那可是个硬茬,黄队怕你们吃亏,所以派我过来看一下。”
刘保国一听,腰板不禁向上挺了挺,先是看了我一眼,接着猜轻描淡写地对季强说道:“这算什么硬茬,你舅舅我走南闯北数十载,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收拾掉这种小角色根本不值一提。”
我内心由衷叹服刘保国张口就来的大话以及自抬身价时的淡定,反正别人没看见你当时的丑态,事后还不是由你信口胡诌。
不过好在不用我去揭穿,季强就对自己这舅舅的斤两了如指掌,直接忽视刘保国转而问我:“晓北,这少数民族摊贩售卖的是什么刀具?”
我想了一下,点头:“是未开锋口的弯刀和匕首之类的。”
“季强,你不知道啊,那小子一开始还抽出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来想吓唬我和小林呢!但被我厉声喝止了,我指着他喝叱:‘你干什么,把刀放下,再不放下我把你头拧下来!’吓得他立马乖乖把刀放下了。”刘保国不失时机地编撰一段瞎话插了进来,还不忘分顶高帽子给我戴:“不信你问小林,他当时和我一样,没后退半步。”
我看了一眼刘保国一本正经的神色和言之凿凿的话语,差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不小心疏漏了这精彩的一幕。
季强没有搭他的话,而是目光沉静地望着我继续问:“警方多长时间到现场的?”
我照实回答说:“稍微慢了点,大概一刻钟左右。不过来了之后才知道他们是去接一位驻我市的少数民族警官同来的。”
季强吐了一口烟,冷定地说:“这种人也是非得跟他知根知底的同族警察才能治得住,我们如果对他强制执法,只怕会令事情复杂化,搞不好要引起民族矛盾的。他也是吃透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对我们这么肆无忌惮。”
不得不承认,季强对某些问题的细致分析能力是值得认可的。
不甘受忽略的刘保国又忍不住吼吼道:“就算警察没来我们也照样把他治得服服帖帖,要不是怕影响城管的名声,我早就一拳把他撂倒了。”
我和季强都没有说话,因为我们都清楚刘保国是在自吹自擂,但又不好揭穿,我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说是一个人往往越缺乏什么,就越是拼命想去证明什么。由此可见,这刘保国的内心得有多怯懦啊,才会不住地向别人强调他有多强。
季强许是坐累了,站起身往前踱了两步,转过头给自己叼了根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突然意味不明地说道:“晓北,这里都是自己人,有句实心的话我老早就想跟你说了。”
我愣了愣,不妙的感觉从心底蹿出来,不过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是这样哦,以后万一再遇到类似的人,记住,千万不要逞能,赶不走就避开。”季强毫不隐讳,果真实事求是,“我们这种工作,说好听了是执法人员,说难听了就是背锅侠。别的部门懒得管不想管甚至管不了的破事全都一脚踢给了我们,我们干的都是些得力不讨好的事情你说是不是!哪怕是被执法相对人当街砍了,也没人会站出来替我们说一句公道话!”
虽然我并没有看出季强说这些话的目的,但心里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这样的话不是逢人都能乱讲的。除非,真如他所言,已经把我当成了心腹。
而最震惊的莫过于刘保国了,他怔怔地望着季强,大概被自己这个身为副中队中的外甥毫无预兆的大发牢骚给弄懵圈了,他本来还一心想着要表达自己任劳任怨的敬业态度,现在看来是完全没必要了。好在刘保国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当即哼了一声,向季强附和道:“就是,这种工作就不是人干的,而且薪资待遇也差得很,连个油水都没有!”
季强仍没拿正眼看他,只对我道:“晓北,现在这个社会你懂的,领导问你几声辛苦许诺什么未来都是画大饼,说什么都不如给点钞票来得实际。我们每天辛辛苦苦来加班工作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么!”
我没有慧眼识穿季强这一堆话背后的动机,但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欲壑难填。我本以为坐到季强这样的位置了,应该感到十分满足才对,可万万没想到原来人的野心和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季强的嘴角撇出一抹笑意,意味不明地看着我和刘保国说:“我知道协管员最不容易,你们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最器重的小弟兄,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们每天冲在执法第一线,干着最危险的活,却拿着全中队最低的工资。”
笼络人心!这是活脱脱的对我的笼络!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相较于不久前夏凯对我开门见山的拉拢而言,季强的笼络显然更高一筹,没有直白刻意的话语,却在字里行间埋下伏笔,在无形中贯穿渗透,如果我没猜错,那么接下来就是施以恩惠了。
果不其然,接着他小眼微眯,流露出贪婪精明的光,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我想了一下,从这个月开始,我会给你们的工资单上多造个几百块的加班费,反正其他人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加没加班,加了什么班!反正只要你们不透露出去,没有人会去查究。我呢,也不要你们一分钱,只要每月给我买两包香烟就行了!”
季强的声音就像毒蛇在丝丝吐着信子,令我的一颗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浑身汗毛也不禁竖了起来。我清醒地知道季强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拉,这完全就是违法行径。如果我听从于他,万一哪天东窗事发,我就是共犯。工作丢了不说,搞不好还要吃官司。最可悲的是,我其实只是被他顺手拉过来垫背的,他这样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他舅舅多弄点钱。
这刘保国真是我命里的灾星啊,他来了之后各种幺蛾子都紧跟着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