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我？”中年男子询问道。
韩凝摇摇头。
“那你肯定是认识他了。”中年女子看向一旁，只见那名头戴斗笠的汉子微微颤抖，低头不语。
韩凝点了点头，目光紧盯着眼前这对中年男女。
船走得很快，舱外桅杆、船帆都被江风吹动，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动声。
“那你说说他是什么人？”中年女子觉得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少女确实有些特别。
“恶人。”韩凝冷声道。
那名汉子抖动更加剧烈，他紧咬牙关，脸色涨得通红，一双手不住地在木桌上乱划，刻出血淋淋的痕迹。
中年男子目光软了下来，而身旁女子却依旧语气坚定，“他虽然是恶人，但却是我弟弟。”说罢拿住汉子的双手，在他耳边好言宽抚。
“可他让多少人没了弟弟、妹妹、朋友亲人。”韩凝低沉的说。
“我们夫妇花了很多关系，银两，只是为了让他回家见见父亲。”
听到“父亲”二字，韩凝似乎想到了什么。
“在那之后，我会亲自将他监禁看管，一辈子都不会再在江湖走动。”妇人紧咬嘴唇，因为话里已有哀求之意。
“你说的是每天高床暖枕，日日大鱼大肉。往后再让他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当个富家翁？”韩凝依旧不依不饶，解下长袍，她腰间左右各配一把短刀，样式做工非名家巧匠不能打造，并且已经上了年头，想来是自小便用，那名中年汉子又再打量了一番韩凝，如果她真是一名普普通通，靠花红悬赏度日的江湖散人，怎会用得起如此名贵的刀。
“就凭这个？可吓不倒我们。”妇人语气轻蔑，直勾勾的看着韩凝。
“但吓到他了。”韩凝目光转向斗笠男子，那男子不敢抬头，双手握拳，手上青筋暴起。
中年男子疑惑道：“你怎知我们会在这个渡口上船？时机又把握得如此准确？”
“在西武林境内的河段上，往来货船已然不多，跟你们慕家没有关系的就更少了。碰巧，要在汛期前赶回西港的，就只有这么一条。”韩凝解释道。
“为什么我们要选一条跟慕家没关系的船？”
“因为你们害怕！既要救你弟弟，又不想让人知道慕家暗中袒护，我猜你们在江湖上已经传出风声，跟此人划清关系。慕老爷子爱惜羽翼，绝不会让这么一个不肖子，坏了慕家上百年的威名。”
两人脸色都是一变，这话听来，这位少女早就猜到自己夫妇两人的身份。
“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并不多，大多以为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罢了。”韩凝一字一句都压在对方心头，“你们虽然想要救他，可他犯的错根本难以弥补。”
“够了！”中年男子打断韩凝，继而转头对着妻子说，“他做了太多错事，就算躲得了今日，迟早......”
妻子打断道：“废话！爹年岁已高，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他活该千刀万剐，也还是我慕家的男人。”她话中带刺，实在讥讽丈夫。
“宁州慕家人丁众多，财雄势大，在西武林经营盐道、茶道、商道多年，江湖势力盘根错节，若因为一个败类，跟各门各派惹上嫌隙，那么几代人的经营岂不付诸东流，如果慕家不下决心与其划清界限，大义灭亲，反而还正大光明的出手援护，那岂不是公开跟正派侠义之士为敌？”韩凝振振有词，将其中的因果得失讲得清清楚楚。
“这些事用不着你来教我！你懂得什么？你不过是个贪图花红悬赏之徒，难不成要拿行侠仗义这等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我？”慕家妇人恶狠狠地看着韩凝，语气显得十分轻蔑，“你想要钱？正如你所说，我们慕家有的是黄金白银，说个数吧。”
“我确实只是个地位低下的江湖散人，但也不会躲在亲人身后，将自己的过错牵连到家人。”韩凝摊了摊手。“如果银子可以让一个穷凶极恶之人逍遥法外，那这世上哪还有好人，你买通我，想让我放过他，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还想从我这儿知道是谁在悬赏他？”
那汉子听到此处，再也难以忍受，掀起桌子，发狂般的攻向韩凝，他双眼布满血丝，想来是多日休息不足，颠簸逃命，加上他心知自己作孽太多，每日每夜无辜冤魂都在脑中嗥叫不止。
韩凝身形闪动，躲过一击，双刀已然拿在手中。
汉子大喊大叫道：“大姐，你休要管我，我做的事情跟你无关，更跟家里没有半点关系。”到的这个时候，他仍是牵挂慕家会因自己的过失而蒙上污名。
妇人想上前帮助弟弟，却被丈夫拦住，“他逃得了算他的本事，如果我们插手，那慕家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妇人看着丈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丈夫的话里透着冷漠与绝情，但确有道理。
而韩凝只是躲闪拆招，并未贸然进攻。
“你也配来杀我？”男子发狂般大喊大叫，不多时船舱外聚集了大量船工伙计，他们大多都认识韩凝，只以为是个游荡江湖的少女，却不知为何跟人动起手来。
众人又见韩凝左闪右避，轻描淡写间化解了男子十多招凶狠毒辣的抢攻，不由得暗自称奇，没想到这个在船上跟他们一起日晒浪打的女子竟然身怀绝技。
“他们是卓岳和慕衡青夫妇。”几个常年奔波于各州商路水路的工匠帆手都认出了两人，夫妇二人近年来在武林中鲜少露面，但经营家族贸易，却跟很多贩夫走卒，市侩商贾打过交道。
卓岳被人认出，只觉脸上无光，又后怕今后武林中人说他们慕家言行不一，名声必将一落千丈。而慕衡青却只焦急地看着弟弟慕衡安，哪里管得其他，暗暗伸手摸向剑柄。
慕衡安心神慌乱，出招渐渐失了理智。他原本是个富家公子，锦衣玉食，家族渊源深厚，谁料交友不慎，犯下几桩天理不容的错事，幸而大姐慕衡青暗地里多方周旋，才将自己保下，准备连夜带回宁州。
韩凝看出慕衡安已是暴躁如雷，方才多番出言讥讽，已令他羞愧难当，武功招数没了章法，气力已然耗尽，与其说在和人生死搏命，倒不如说他在尽可能的发泄，将自己的悔恨与痛苦，一拳一脚的打向四周。
韩凝心知时机已到，出刀若电卷风驰，刹那间，慕衡安脖颈处显现出一道血痕，加之本身气血激涌，断气同时，血花喷射如柱。
厨子端着盘子，站在一旁，他听得舱内嘈杂，便从后堂走出，还未看得清谁人在动手，只见得鲜血迸射，刚好扑面而来，手中那盘“金丝鱼条”已是惨红淋漓。猛然间，他看见眼前那名满脸沾染鲜血的少女，还是那双眼眸，还是那道倩影，只是再没了熟悉的笑容，如家乡烟花般徇烂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狠辣，决绝的面孔......惊愕袭来，手中那盘热气腾腾的菜肴摔落在地。
眼前的凶徒已然气绝，他倒下的同时，韩凝也看清了面前的厨子。
韩凝看着他惊恐的神色，一时间竟然挪不动步，原本她该防备慕衡青和卓岳从后袭来，可身子却不停使唤。
“啊！”慕衡青惨叫一声，几乎晕死过去，她拔出长剑，当下就要替弟弟报仇。
韩凝猛然回神，见众人尽皆错愕，连忙从怀中掏出官府通缉榜文，她接的虽是江湖暗花，但身怀榜文是为了行事方便，韩凝高声喊道：“此人身系沧州、琼州多条人命，幸得慕女侠伉俪从旁相助，凶徒这才伏法。”
慕衡青气得浑身激灵，手腕却被卓岳紧紧扣住，卓岳已知韩凝有心维护慕家，是以公开承认自己夫妇俩从旁协助，传到江湖上，也会说慕家是大义灭亲，颜面得存。
“青妹，结束了。”卓岳红着眼，将妻子死死搂住，任由她撕心裂肺的哭叫。
“不错，此凶徒乃慕家不肖子孙，日前我慕家早已声明，慕衡安所作所为丧尽天良，人人...人人皆可杀。”卓岳极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理智平静，他面无表情的看向韩凝，朗声道：“这位女侠今日除去，除去这个恶贼，实属江湖幸事！于我慕家也是大有恩德。”
众人大多不知前因后果，听得韩凝和卓岳如此说来，纷纷拍手叫好，就算有心思细腻看出端倪的人，也只能随声附和，无凭无据，谁会没来由的去得罪在西武林势力不小的宁州慕家呢。
慕衡青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气息翻滚，她看着血泊中的胞弟，听得夫君和韩凝的对话，心知事已至此，再难挽回，顿时瘫倒在丈夫怀中。
韩凝见二人如此反应，这才舒了一口气，想到什么连忙回身，哪里还寻得厨子的身影。
看着地上那条被染红的“鱼”，韩凝头也不回的准备转身离去，也许这样更好，她跟厨子本就不是一路人，这许多日来，厨子眼中的韩凝不过是一个令她自己都倍感陌生的影子，从前的影子，而她早就一点一滴地将其挤出自己的记忆中。
他会恨自己么？韩凝心中愧疚，但很快便消散，释怀，厨子恨自己，便会远离自己，才能平平安安的去烧他的菜。
船舱的帘缦挡得住江风和飞溅的浪花，却挡不住那道彻骨的冰冷，韩凝迈过尸体，与慕衡青擦身而过，女人脸上的悲伤化作恨意和诅咒，血液与泪水混合，令她的面容狰狞扭曲。尽管韩凝内心坦荡，也不敢与其对视，她现下已经身心俱疲，若是慕衡青当即拔剑报仇，她根本没想过还手，甚至，还有一点期待。
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死在悬河长舟上，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慕衡青并未有多余的想法，她的竭力忍住冲动，俯在韩凝耳边轻声低语：“记住，当你自以为平安，幸福的时候，有人会将它拿走。”
威胁和咒骂对自己没有效果，韩凝自嘲，她很难再有平安幸福的时刻了。
韩凝并未回头，只是默默走到船头，她回想着慕衡青伏在弟弟尸首上痛心疾首的惨状，竟能感同身受。
夜已深，货船停靠在了西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