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走进弘义宫内书房时，秦王世民正独自一人，立在书房几案一侧发呆。
“无忌兄，坐吧。”世民招呼着舅兄，自己也在书案一侧落座。书案上摆着备好的茶点。
无忌看着这位亲王妹夫，见他着一袭家常便袍，面色发青，神情疲惫，像是没休息好，显见前几日那道圣敕，尤其房玄龄与杜如晦被逐，带给他极大的压力和困扰。
“今日请你来，是想听听无忌兄见识，如今长安城内，谁可为盟友臂助，谁必为对手敌人？”世民目光深沉，开门见山道。
无忌闻言心中振奋！秦王既如此询问，说明他至少在认真考虑房玄龄被逐出天策府之前，与自己一道对秦王的建言了，他看了秦王一眼，一边斟酌着一边答道：“殿下位在尚书令、天策上将，故而环顾京师，有资格做殿下盟友者，不过四五人而已。朝廷中枢，萧相公、陈侍中、宇文侍郎俱是可以信赖之盟友。六部九寺情况复杂些，殿下领尚书令总揽百揆，太子以储君身份监国临政，都总领过六部九寺，这些官员品秩不高，平日里自然小心谨慎，轻易不敢卷入宫闱之争，大多处于观望，若朝局对我们有利，他们就会倒向我们；反之若朝局对太子有利，这些人就会倒向东宫。领羽林禁卫和京师城防十二卫中，殿下原本就领十二卫大将军，况殿下一手创立大唐军，又东征西讨扫平天下，军中威望无人可及！朝廷武将，哪个未曾有过‘从秦王征’经历？以军功进阶上位的武将，只服战场上杀出来的统帅。这些人跟随殿下沙场拼杀建功立业，关键时刻，多数人自然心向殿下。且我们这些年也在禁军中下了不少功夫，北门郎将常何前一阵收到东宫透过其瓦岗旧同僚魏徵赠厚礼拉拢，就已经私下通报殿下，殿下嘱他将计就计，暂与东宫虚以委蛇。掌管北门屯军的云麾将军敬君弘与中郎将吕世衡也心向殿下。”
世民点头道：“你似乎没提到中书令封德彝？”
无忌道：“封阁老此人，属下有些琢磨不透，说他是友，总觉得隔了一层，此人没有萧相之耿介，也没有陈公和宇文公之恳挚；说他是敌，他似乎一直以来又心向殿下，殿下这几个月告病休假，不与闻政事，他时不时来府上问候，还透露一些朝堂信息。但属下觉得，此人城府太深，为人过于圆滑，欲谋大事，还是避开他为好。否则万一事情败在他身上，反为不美。”
无忌抬起头，见世民正目光炯炯注视着自己，便接着道：“掌管京城治安之雍州府上，殿下本就领雍州牧，舅舅为治中掌管州治，因此雍州府是我们在京师可以借力的。京师以外，东都洛阳有屈突老将军和温尚书长期经营，为我方固若金汤之后方；灵州李靖、并州李世勣俱可为友军，助力殿下稳定京师以外。”
世民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茶，问道：“说说敌手方面，我们有哪些敌手？强弱如何？”
“正面之敌有三：太子、齐王、裴相。太子位在春宫，名正言顺，深得圣宠，现下东宫掌管直接兵力数倍于我；裴相地位尊崇，对陛下之影响力朝中无人可及；齐王虽名位不正、威望不著，然这位四殿下心机颇深，手段阴狠毒辣更甚于太子，亦不可小觑。”
无忌迟疑片刻，终于咬牙道：“属下以为，还有一个最强之敌，才是殿下之生死前途、天策府诸兄弟沉浮命运之关键所系！”
他抬头看看世民，见后者眼眸中闪着寒光，凝视着他，并未言语，似乎仍在等他继续说下去，无忌深吸一口气道：“当今陛下，碍于祖宗之陈法旧习，为宵小之辈和深宫妇人包围、迷惑。目之所及，非社稷之所系；耳之所闻，非苍生之所诉；行之所至，非圣君之所履。无论殿下立下何等样惊世之功，也无论殿下多么深得军心民望，陛下都一意偏袒太子，不肯改立殿下为储君，还一意放纵太子与齐王再三加害殿下。前几日陛下敕命，将房公、杜公革职论罪逐出天策府，等于硬生生断殿下两只臂膀。诏敕里竟连‘不得私谒秦王，违者杀无赦’这样杀气腾腾的话语都说出来。这是一个明确无误之信号，表明圣心已定，陛下铁了心要裁抑天策府。当今圣上，才是殿下在这京师之内最强之敌！”
“住口！”世民勃然变色！站起身来用手指点着无忌喝道，“你……你放肆！”
无忌抬眼望向世民，见他眸中泪光闪动，眼神中有愤怒，或许还有……恐惧？无忌长跪起身答道：“殿下息怒！殿下躬擐甲胄，亲当矢石，天策府众将士百战万死追随殿下，血与火里取得这万里江山。众人只知效忠的是秦王殿下，不知有其他人耳。殿下符膺天命，乃是军心、民心众望所归！昔汉祖龙兴，太公犹在，然未见高祖以神器授其父者。”
世民厉声驳斥道：“胡说！太公养育高皇，于天下并无缔构之功，自然不能受大位。当今天子睿智明达，于隋季版荡、海内分崩之际，以神武英姿，当经纶之会，起兵晋阳，定鼎关中，岂是高祖太公可以相提并论？”
无忌应道：“若依殿下所言，今上该得关中，殿下则当治天下。大唐如今危机重重，正是居上位者德不配位、功劳不足以慑服天下人心，他们为一己私利，只能压制功臣、迫害贤良。殿下正位璇极，乃是惠及天下万民！大唐江山永固、九州兆庶安宁，系于殿下一身！请殿下勿再犹疑不决！”
世民忽双膝一软，便跪在席上，崩溃掩面痛哭道：“父皇虽囿于‘嫡长制’，一意偏袒大哥，刻薄于我，可毕竟对我恩重如山，我自出生之日起，便被父亲与先慈视若珍宝，一直带在身边用心教养，我幼年时体弱多病，父亲带着我四处求访名医，捐赠寺庙祈福。对抗父皇，非我所愿，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无忌不由向前拥住世民，世民抽抽噎噎断续道：“神人……不是谓我……有天命吗？为何……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无忌轻抚着世民后背，任这个大孩子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在无忌看来，这世界有很多事情往往并不如人们所期望的那般美好，那般理想化，你也许不理解，但必须接受。只有真正了解世界之残酷与丑陋，扛得住无情现实打击、经受过痛苦磨难历练，你才能最终战胜黑暗，成为真正的强者。
二郎终究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去践行自己的天命，在这条路上，若有敢于阻挡之敌，则必将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二郎是百战百胜之“战神”，是天下公认之无敌统帅，岂会惧怕一场战争？哪怕即将面对之敌是至亲骨肉，哪怕前路是一条不归路。他会坚强起来，冷静面对自己无可逃避的命运。
